这是新高一入校的第二天。
段秋晨在午间休息找到一个舒适安静的地方看书，体育用品杂物间，阴凉的宝地，他躺在跳高用的软垫上翻开«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的第一篇。仅过了两分钟，没有人出入那扇铁门，但他听见了休闲的哼歌声。
啊……原来这里早就有人了……他起身打算换个地方，无论在哪也行，就是不要有人。段秋晨合上书，越过篮球架不偏不倚看见了哼歌的女孩，她戴着白色有线耳机，耳机一端插在MP4上，页面几行是黑底白字的电子书。女孩躺着软垫，翘上二郎腿背对他，轻快地哼歌小调，悠哉悠哉。
女孩的感官算得上敏锐，一有人来就突然转头，让段秋晨来不及尴尬，区区一个杂物间还蛮大，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对视两秒。
段秋晨闭嘴咳一声清痰以缓解尴尬，转头离开，走向杂物间的铁门中途回想起那女孩同样来不及演绎茫然的双瞳，很黑且没有光泽。
回到教室，段秋晨在他的座位上应付喧闹低头看书。铃声响起就是午间休息的结束。加上吃饭时间才一节课的时间啊，一个小群体内部在抱怨，看不出年龄的女老师前来镇住场面，她穿得很老成，一进门整个教室就没什么人声了。
才在杂物间见过的女孩奔进教室，匆匆忙忙，撇在边的碎发被风拂乱。
段秋晨并不惊讶，只是稍有意外，打量着走向座位的她几秒。
第二次对视，女孩很敏锐捕说到他的视线，持续几步的时间直到女孩走过他身后，两个人用目光搭成的线才断开。
“别发呆，写作业。”班主任提醒段秋晨一次，但对女孩的迟到毫无过问之意，也没有给一个眼神。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段秋晨终于从那令人困扰的视线牢底中解脱，他很明确女孩一直在盯他的后胸勺，曾几次不经意向后方转过头去，他一次不落对上女孩的目光。
任课老师一出去就与班主任正面打上招呼，班主任拿着表格走到段秋晨身旁“我上课一直看着监控，你有点高了，挡着后面同学看黑板，介意换个座位吗？”
段秋晨摇头示意他的不介意，班主任指了那女孩的偏僻角落“你就坐那边吧。”段秋晨应了一声便动起身搬他的书。
女孩旁边的桌子张着四方的嘴，似是寂寞等待来人的填充，而女孩没有看他，低头玩MP4上自带的俄罗斯方块。
段秋晨把书塞在外侧的桌子里，女孩一句话也不问。等他收拾完桌子，离上课还有三四分钟。
“你好？”她张嘴了，平平淡淡也不笑。
段秋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和她一样冷淡道：“嗯。”
女孩又用他刚适应的束缚感盯着他，几秒后段秋晨不耐烦道：“别再盯着我了。”
女孩微微咧开嘴角，眼中的淡漠感没有褪尽干净“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段秋晨。”
没有等到段秋晨礼貌性问话，她自报名字“我叫傅江桦。”
“嗯。”
简略直白的对话在上课铃响时结束。
段秋晨把书塞抽屉里偷看，他从不在意台上讲了什么。傅江桦的大腿贴着凳面上晃，像个小狗摇尾巴。
“你在看什么呀？”傅江桦在桌面上传过去一张简洁牛皮纸便利贴，字迹清晰，还算平整，和段秋晨的潦草字迹对比鲜明。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段秋晨不带一丝拖沓写完书名。
“我看过，你看到哪啦？”
“刚看。”
“从座位上看，那我是天才，你是疯子咯？”傅江桦一脸觉得好玩的样子，传去这一句没有逻辑的话，她脸上愉悦和刚才的淡漠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看你挺像疯子的。”
傅江桦再收到纸条，第一眼是愣神，眨巴一下眼睛，又突然被这句话逗笑，眯着双眼让段秋晨想起摇手的招财猫。
讲课声突然停下，教数学的女老师把大三角尺放下，反手撑在讲台边缘上一脸严肃。
“那位女同学，我上课很好笑吗？”
傅江桦呆愣站起，又怯怯地摇头，垂头小声道：“没有……”
“我上课前立过规矩，上我的课就……”老师语气板正，一顿一顿似乎要把每一个字刻进学生的脑缝间，而台下俯头的学生们只有憋笑。
段秋晨头也没抬，继续翻动他那本上不得课堂的书。
老师讲完她的一套规矩后，拿起大三角尺转身面向黑板，而傅江桦则是被故意遗忘在角落里罚站。
站了近半个小时，下课铃声才响起让傅江桦歇息。女老师走后，傅江桦拉动椅子坐下，转身翻开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拿薯片吃，双手拉住封口向两边扯开，逐渐沸腾的噪音在段秋晨耳边响，他含蓄自己的不耐，却也不温和，不近人情。
傅江桦在段秋晨抬头之前就已经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目光对撞上固定的刹那，她说：“来点？”
傅江桦端着薯片袋的那只手稍稍递过去点，另一只手还捏着一片待候至嘴中。
“不用了，你有点吵。”段秋晨对她突然的分享无动于衷。
“抱歉。”傅江桦收回递出去的手。
段秋晨重新低下头看书，但重点不在文字上，他留意着傅江桦的动作。女孩并没有收起她的薯片，她的动作放轻，从袋中拿薯片的频率低了些。段秋晨没有听见扰人的咀嚼声。
段秋晨把书塞回抽屉，他偏过眼瞳，似不在意，看着傅江桦刚好含住一片薯片。她还是那悠闲的模样，踩在桌腿间的横铁上跷起椅子一边轻轻晃，抱着薯片吃日视前方不知道在盯什么。
盯着她几秒看，她仍没有咀嚼的动作和声音，就这么含着，含软了才一咕咚咽下喉。
“真是个人才……”段秋晨说不上好笑，不自觉就对着傅江桦说出本打算藏在心里话话。
“嗯？是贬义词吗？”傅江桦坐好，抽出餐巾纸擦干净指上的薯片屑。
“夸你的意思。”
傅江桦嗤笑一声，随后眯起眼睛咧开了嘴角，张扬地笑。好像个傻子……段秋晨这次没说出口，看着她还没停下笑声，就转头看别的地方发呆去了。
临近上课，傅江桦卷起薯片袋口，再拿黑色小发夹封上，放进抽屉中，她将头凑过去，缩短两个人说话的距离“所以我这是被你认可的意思了？”
“不至于。”段秋晨微微歪了上半身离她远点。
接下来几个小时，傅江桦有意无意找他说几句话，她的句句，段秋晨都有淡淡的回应。晚饭前的语文课，傅江桦的便利贴贴着桌面传过去。
“你要去吃晚饭吗？”旁边还有一只简笔画小狗头。段秋晨传过去“不”。
“那你要干嘛？”
“看书。”
“你中午好像也没吃，不会饿吗？”
“不饿。”
傅江桦垂头看着聊天记录沉默了良久，面无表情写下又递过去。
段秋晨看到的那眼，被语塞住，画得还像回事的卡通狗粮盆简笔画，狗粮堆成小山，盆边还掉出一两粒。
“请你吃。”这句话被框在一个聊天气泡内.。
段秋晨偏头看傅江桦的意图，只见她抿嘴笑，眼缝向上弯弯，笑得傻里傻气，毫无恶意。你真的是靠自己考进普高的吗？段秋晨想问，仅存的善意又不忍伤害这只小狗的自尊。
“你喜欢吃狗粮？”段秋晨许久没有对人用反问句。
“这是饭。”傅江桦在狗粮堆边画了一双筷子。
“你用狗盆吃饭？”
傅江桦的笑憋得嘴抽动“这真是饭，我家里我吃饭的碗上就有个狗骨头图案。”
“那你得担心你在爸妈心中什么身份了。”
“什么意思？”傅江桦的嘴角向下弯，故作不开心，她明显看懂了的。
“字面意思。”
铃声响起，本就浮躁不安的学生们一下子沸腾涌出教室。等那阵足以震动整栋楼的动静平息，段秋晨拿上书离开，走到后门处才停留一瞬，给了他同桌一眼，傅江桦此时趴在桌上，脑勺对着后门。
黄昏渐渐，橘红集中西边一点向四方晕染了这片天。不与人群为伍的少年，重回中午发现的杂物间挑了个软垫坐下看书，不过几页的时间，突然的女声又一次打断他的思绪。
“你在这儿。”傅江桦步步靠近那绿垫子，在离段秋晨不远也说不上近的距离躺倒。
“你找我？”
“我来这凉快，你看你的书，我不打扰你。”
段秋晨见她躺得舒服，只叹一口无奈，这地方确实比外头阴凉得多，那点烦躁也被抚平，便不觉得这女孩有多碍眼。片刻宁静，两个人无声相处，默契的和平。
“你会告诉老师我带MP4的事吗？”
“不会。”
一节课的时间临近，段秋晨合上书，起身俯视傅江桦，洁白校服缓缓起伏，她睡得很熟，这倒让段秋晨犯了难。
方案一“喂，起来了。”
方案二，轻轻推几下傅江桦。
方案三，用其它工具搞点大动静吵醒她。
方案四，不管她。
方案五还未想出，傅江桦恹恹睁开眼“要上课了吗。”
“嗯。”
两个人前后走出铁门，天色蒙上一层忧郁的蓝，像蓝鲸游过留下的气息。
“我先去上个厕所。”傅江桦在段秋晨后匆忙说了一句便不见人影。段秋晨独自回到教室，吵，还是很吵，突然就觉得疲倦，不会一辈子就要这样听别人吵闹了吧？
盯着黑板上钟表秒针走了几圈，不知道人群中谁的声音那么规律，和秒针如同形影不离的恋人在跳动。他的视线越来越朦胧，而人们的话语愈发清晰，但他从不在意其内容。
“发什么呆呢？”傅江桦坐下，抽出张纸擦干手上的水痕。
“没什么。”段秋晨回过神来，噪声也神奇般没那么集中喧闹了。
……
这几天都是这样，她传便利贴聊天或者说话，他则只有淡淡的回应，不需要有所回应的时候，段秋晨就看书，直至高一的第一个周末前刻。
“要放假了要放假了，你回家要干嘛啊？”傅江桦开启“便利贴聊天模式”。
“不干嘛。”
“具体点。”
“玩手机。”
“给我你的微信号。”
段秋晨迟疑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找他要微信号，脑子里的神经元突然卡顿传输信息，一片空白和茫然。
傅江桦看他迟迟不动，便又撕下一张便利贴“干嘛？我又不骗你钱。”
“我不记得了。”段秋晨手上的两张便利贴都还了回去。
“那你加我吧。”
“我干嘛要……”段秋晨把这半句划黑，以至于看不出来原先写了什么。他再添上一个“哦”。
傅江桦的第三张便利贴写了自己的微信号，号码下方是一只小狗抱手机简笔画。
段秋晨将便利贴夹在«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中，无论记不记得也好，他是不会再翻动已看完的书了。
放学后的校园安静很多，大家都在匆匆离开这个囚牢。段秋晨折回教室去拿那本被落下的天才疯子。
走廊没有什么人了，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如何惊扰占据这片领地的黄昏。两个女孩从一旁空教室走出，嬉笑着结伴下楼。于他而言，孤独是常备品，只是他想孤独和幸福应该是一样地被享受。
这份属于段秋晨的平静，仅一步进入教室后门的距离被打破。他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见傅江桦坐在他的桌面上，微弓脊背，双手撑在桌沿边，，右腿压着左腿，暴露在空气中的脚腕轻晃。
而那张脸变得陌生，不同以往，她的嘴角上扬却不像笑，只是在牵动肌肉那样机械，生硬冷漠，轻蔑看向跪坐地上的人。
那是谁呢？段秋晨只能看见这个人的背面，头发不过耳鬓，像是男生，段秋晨将视线重移到傅江桦的脸上时，她已经发现第三个存在。
假笑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回弹。下一秒她对着段秋晨又恢复往日的傻笑，让人找不出缺点，仿佛就真的为他到来而感到开心。
“你可以走了。”傅江桦的唇型是比较好看的，唇珠小巧，色如醉桃，唯一不足就是她不笑时，嘴角内敛下沉，让人难以亲近。
傅江桦跳下桌子，稳稳落地，跪坐在地的人拉住她的裤腿挽留，被施以冷落的狗小心讨好主人那般，他甚至不敢抓得紧，让傅江桦使了一点力就挣脱了。
段秋晨早已不在原地，走廊上也不见他的身影。
……
段秋晨从楼墙阴影处走入黄昏暖光下，更深几分的暖色压实了他心中不闷。他记得西墙有好看的绣球花丛，上体育课巧然发现的，离得不远，只有两三分钟就到了。可绣球花丛中焉了几珠，朵朵小瓣黯然失色，花边蜷缩裹向内侧，如惊如惧，如被恐吓过的少女。
不好看了……段秋晨心中更是烦闷，花亦不如以往，人更是不可貌相。
“爬啊！怎么不爬了？”
段秋晨经过体育室听到这一怒声，他顿住脚步。
“瞧你把他吓成什么样了呀？”带嘻笑的女声。
置之不理，还是见义勇为？段秋晨轻步走过窗前，尽量不露出自己以览全局。出乎意料，有六个神情轻松的人和一个受害者。那六个人中，四个坐在一旁的椅凳上玩桌牌游戏，两个人围着一个受害者行恶。
六个影子，两只细长，四只圆滑，皆藏着一只羊角恶鬼，张裂嘴角，狰狞圆目着撕碎，叫嚣。
“我叫你接着爬！”站立的那两人中有一个脾气暴烈的男生，一脚踩上受害者的后腰强行压下，可怜的男孩趴在光滑地面动弹不得。段秋晨看得清楚，受害者是个体型较胖的男孩，被踩住腰像只任人宰割的蛙。
“你在这啊。”熟悉的女声出现，却让他起一阵恶寒，回头也做不到。傅江桦走到段秋晨边上，看向那一边如戏剧般的情景。
“哇……好吓人……”傅江桦直直看着，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说完这句话她猛拉过段秋晨的衣袖，两个人都暴露在窗前，段秋晨险些没站稳。
“这个，叫尹世祺，脾气很差，很爱生气。”她抓紧段秋晨，左手食指按在玻璃上指着踩人的男生。
傅江桦的食指不紧不慢滑向尹世祺一旁的少女。
“这个，叫方佳荷，她是我们的校花哦……”她的手指又滑向方桌处四个人之间。
“这个……是杨善洁，她最喜欢划烂漂亮女孩的脸。”
“这个，又在睡觉呢……他叫林与青，如你所见，他最喜欢睡觉。”
“这个，叫卢玫……你要是送她零食，她会很高兴。”
“这个，叫张无畏，和好多人上过床，你小心点他，他就喜欢你这样……唔！”
段秋晨甩开傅江桦那只缠人的爪“那么你呢，也是一伙的？”
“温柔点啊……我怎么会和那群蠢货是一伙的呢……”傅江桦抚着她被甩掉的手，抬眸故作可怜。
令人不爽的家伙。
“一起来玩吧，现在还太早了，不是吗？”傅江桦敲了几下玻璃和那群恶鬼打招呼“不过我也听说过这的规矩，入夜要早点回家，别让妈妈担心是吗？”
室内一行人看向那扇窗。
“是桦桦呀～”抱着一袋薯片望向那扇窗，卢玫的脸上有点婴儿肥，洁白细嫩。
“不，我要走了……”
“走不了的……他们已经注意到你了……”
段秋晨皱眉，沉沉怒气压抑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