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三天滴水未进,一股股灼烧感在他喉间翻滚,再蔓延至四肢百骸。抬起头,初生的阳光欢快地跳动在他脸颊上,映照着苍白的容貌。何时才能归汉呢?他不禁问自己,难道真要埋尸于异乡?
吱呀——门开了,逆着光,他只能看清来人瘦高的轮廓和他背后纷飞的大雪。
“苏先生!不要声张!是我!”待人进门,他才看清是随行的同伴。
他张了张已干裂的嘴,竟是不能发声。来人赶忙掏出水壶喂他喝下,“外面情况如何?太子如今怎样?”
“这……一言难尽啊先生!前几天那场战役,你被胡人擒走后,敌人便紧急撤退,太子只带着亲兵追赶,至今下落不明。等候的这几天,胡人频频来犯,城池尽毁……我没有办法,只能孤身前来寻你。”
说话间,似玉般明净的泪珠滚至地面。
“苏先生,方才我经过胡人营帐,听到他们要将你招降,从太傅入手,必能知己知彼,他们应过一会就会来,时不我待,你假装降服,再与我们里应外合,犹权也会与你一同诈降,我先走了,先生保重!”未等他反应来人便已不见踪影。
诈降....
“苏先生,我们将军请你去主帐坐坐,走吧?”两个大汉嘴上操着不太标准的中原话,却是走过来将他架起。
“苏先生,坐坐坐。”胡人将军正坐在主座上喝酒,见他来也只是随意挥手让两人退出去,如鹰隼的双眼直直地看向他,笑不达眼底。
由于身子虚弱,被汉子下后踉跑了几步,随后才摇晃着身躯走向胡人将军旁边。
走近了,有些混沌的双眸才看清了:他还未脱战袍,鳞鳞黑甲上还淌着鲜血,有些已干涸,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令人瞠目的黑红光泽。
他的嘴唇早已没了血色,此时正在极力克制着发抖。那是他同胞们的血啊!那是他目思夜念的故土至亲的血啊!
胡人将军像是了然一切,神色愈发倨傲和得意。他倒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笑道:“苏先生,鄙人知道你们中原人都用酒杯喝酒,但既然来了我们这儿,就学会入乡随俗,大碗喝酒,多爽啊哈哈哈!”
他从这猖狂的笑声中回神,掩着悲痛,伸手接过这碗满是屈辱的酒,一口间下不顾喉中疼痛,不顾那万分伤心,饱含着满腔恨意和怒火一饮而尽。清澈的酒水自嘴角溢出,好似还混了些滚烫的晶莹,一同顺着脖颈没入单薄的衣衫之中。
为什么二十几年坚守的气节,可以在如今化作一缕烟飘散?为什么想要抓住这缕烟,却只能看见烟散后的国破家亡,饿莩遍野?
“来人,将犹权带上!”他随着声音回头,犹权便大步走来,先是一拜,再走近慰问他。
“苏先生,这些天你受苦了,幸好将军英勇,力排众议将你带出,实在可喜啊。”虽心下明了犹权是诈降,可到底二十几年的教育让他无法忍受,只能任由这种愤恨游走体内。
见他不语,胡人将军发话:“苏先生,喝得了碗酒,是否能试试做半个胡人啊?”面上在笑,可他知道,只要说不,外面一个个寒风雪中的士兵便会冲进来,更遑论大汉给他的任务。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胡人将军心下明了他还不愿,没关系,这不重要。
走下桌,他抬手欲拍拍他的肩,他却躲开了,胡人将军嘴边笑已凝固。
一行人行至江边,准备阻击汉军,他与犹权已一同通知汉军小心此处埋伏,可那将军忽地下令:渡河!
他与犹权皆是心下一惊,两两相视,胡人将军尽收眼底,不由心下一哂。阻击地临时更换,现今无法再通知汉军,如何是好?二人心下焦急。
他恍然看到船上,是那大碗酒,心下已有一计。至岸边,四周都草木极盛甚好隐蔽,这胡人将军显然是已谋划好了。
只见他冲至桌前,拿起那碗酒就往身上浇,胡人纷纷回头望他,犹权在一旁说着:“苏先生,你这是做甚?”
他未答,又跑至船头拔起火把——当时已是夜晚,这是唯一照明火把,虽微弱,却也足够。
他将火把递至身前,胡人与犹权早已开始阻拦,竟来不及制止那赢弱的他,许是“回光返照”…只见他身上开始燃烧,近而引至岸边树木,一时间,火光接天……
太子带领汉军恰好赶到——昨日太子已回归军内,看到此处火光正旺,喊了声警戒!凝目看去,是苏先生!!!
那飘扬的红色发带,旁边的胡人一团,不是他,又能是谁,太子快马策去,竟不敌火烧之速,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的太傅,看着安国公的长子,看着大汉文人的脊梁,就此殒落……
战后太子搜索他的尸身时,犹权走近了,太子看着他,终是忍不住问:“苏先生他……可曾和你交待什么?”犹权沉默,待尸首拾起,他缓缓吐出几字:“白袍点墨,终不可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太子终是放声大哭。
璞玉璞玉胡不归?我心安处是归途。
他叫苏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