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我以为，老天不会让结局是这样。
我辗转着到了小叔他们打工的地方，安顿下来后我从小妹给我的塑料袋里拿出了藏在里面的两百块钱，小心地收好。我在一家早点铺子打工，先前对我百般殷勤的小婶婶也在我问小叔能不能给我个他们不要的换洗床单时冷了脸，再之后，和小婶婶姓的堂妹用稚嫩的话让我别再去他们家了，我越发清晰，我没有家。有次碎玻璃划伤了我的手，好深的一条疤，血流个不停，店长阿姨把我送去医院缝了好几针，真疼啊，我看着缝针的疤像条蜈蚣一样弯弯曲曲地盘在虎口，心想着是不是这条疤永远都去不掉了，一问，还真是。
过年我把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买了好多东西，给爷爷的，外公外婆的，虽然我的工资不多，我还是把大部分匀了出来给他们买东西，留下一部分做路费。我想给他们老家买不到的外面的好东西，我也不打算再回这个地方了，小婶婶他们不喜欢我，我没必要再在这里碍他们的眼。年后爸爸给我张罗了一个枢纽镇的卖糕点的活计，他每个月都要回家一次，他被调的地方离家很远，没有直达的车，还要换车中转，如果路上耽搁了的话，可能得要在这个镇上过夜才能搭上第二天的汽车。他说这个地方至少他能看到我，知道我过得怎么样，我被安排在了这里上班，一起的都是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我们会在赶集这天把刚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糕点摆出来卖，也会在闲下来的时候围坐在一起悄悄说老板坏话，直到那天看到妈妈拉着小妹从汽车上下来，找了我们摊位对面的旅馆住下。我还是找了过去，和妈妈承诺了会好好照顾小妹，把她带到了我们的摊位前，向来小气的老板倒是破天荒地给了小妹一个奶油面包，并笑嘻嘻地夸小妹长得漂亮。瞧吧，我怎么能不羡慕她呢，她到哪都招人喜欢，连铁公鸡的老板都能被她拔下毛来。只是向来爱吃甜食的小妹没有接奶油面包，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甜甜地跟老板说谢谢。我问小妹要去哪里，她告诉我说妈妈要带她去县城，她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知道她在说谎，去县城的话汽车本就是直达县城的，怎么会在镇上就下了车。妹妹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把她拉到一边严肃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可她哭得更厉害，她直说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妈妈要去爸爸上班处找爸爸算账，我一听不得了，只得拉着小妹去公用电话处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起先不信，直到听见小妹的声音才信了我的话。我把小妹送回他们住的宾馆，久久不能入睡。次日一早我在出摊，就看见妈妈拉着小妹从宾馆出来，等在客运站的候车厅，而后上了去爸爸上班处的车。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原来这一次她们母女一起去的原因竟让我又一次痛享失去的滋味。
爸爸出轨的消息是四舅告诉我的，彼时因为二舅外出打工客死他乡，小姨妈被拐卖不知所踪，整个外公家寥落不堪，是年轻轻的四舅撑起了这个家，知道爸爸出轨妈妈闹离婚我才算明白了当时为什么妈妈要带着小妹找到爸爸上班处去，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荒唐的事情都发生在自己家，也是后来店老板才告诉我把我安排在这里工作的原因，爸爸和他是因为那个女人才认识的，这女人就住这镇上，就和我在同一条街，那个女人也会经常来偷看我，她说爸爸不愿意离婚，除了因为妈妈娘家给的压力大，也因为她的女儿。不过后来她发现了，爸爸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不是我是小妹，所以和爸爸在小妹暑假时带着小妹去了趟市里玩，我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开朗爱笑的小妹，不再乐呵呵地笑着去接别人给的东西，甜甜地说谢谢了。过年刚好赶上四舅结婚我索性辞职回了老家帮忙，我不喜欢四舅娶的这个舅妈，她只比我大一岁，而且外婆也不喜欢她这个儿媳妇，他们是偷摸地到我乡下的那个“家”把孩子生下来了逼着外公外婆同意他们结婚的，知道了这些事，连带着四舅都在我眼里变得有些不顺眼起来。不过既然答应了要给四舅婚礼帮忙，我还是尽力地去做了我能做的事情的，也遇到了我觉得对我好想跟他结婚在一起过日子的人。这让爸妈把闹离婚的进程搁置了转而将矛头对准了我。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我和他身上，一个个地都在劝我不要犯糊涂，尤其是四舅，反对得比谁都狠，我总觉得是新进门的舅妈吹枕边风，愈发不想听。等到他的妈妈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亲自来嫌弃我不是个能干活吃苦的料，却没有像电视剧里朝我砸钱或者我从来没亲眼见过的支票，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我这盆叛逆的火才算是熄了。
等这些事暂落帷幕，我被爸爸送到了边市，我本来不想去，毕竟我的初恋刚死在了妈宝男手里，也担心着会不会又是爸爸和哪个相好的认识的把我介绍过去，但我始终拗不过爸爸，也就去了那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我在爸爸托人给我安排的酒店里当餐厅服务员，认识了不少人，也在日渐熟络的相处中和酒店的一个前台越走越近，走到了一起。可是这段感情很奇怪，我们在一起，却走不到彼此心里，在他犯了男人常犯的错后，我也歇斯底里地站在他和另一个女人面前和他分道扬镳。可笑的是，他说他会拜托对面餐厅那个他的好兄弟兼老乡照顾我。我瞧着他这副犯错还施舍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答应了下来，而后就跟他的好兄弟兼老乡相处了起来。只是我没想到，后来和他分分合合，竟然还是走进了婚姻，因为他的家庭条件不太好，母亲早逝父亲年纪更是比爷爷都大，爸爸几次三番打电话来让我和他分手，我带他回家的那年，老的大的小的，只有爷爷对他好，要他以后好好照顾我。最终我也还是像四舅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因为我怀孕爸爸妥协了，我和他没房没车地开始了我们的裸婚，婚礼前三叔张罗着要给我们买套家具，爸爸回说都没有家买家具有什么用。果然啊，事实总是最戳心窝子的，我从怀孕以来孕吐得厉害，就那天，肚子里的宝宝乖乖的一点都没闹，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没办法，在经济和现实的压力下，怀孕五个月后辞了职到彼时已经搬到县城的“家”里待产。小妹学校搬到新校区，离家特别远，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要堵她，我知道了就每天晚上等她放学拉着朋友送我的狼犬混哈巴的狗狗到家门口的岔路等她，她会和送她回来的好朋友说再见以后在路边停下，等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把狗绳栓到龙头上两人一狗一起回家，那个时候一切也还都挺好的。
我生孩子的时候恰好是小妹中考结束的日子，她虽然偏科很严重，但是总的成绩不错，也是上了市一中的分数线的。爸妈也是人家一问就乐滋滋地说，只不过这份喜悦也没维持多久，后来她报志愿报了县一中，说是爸爸说家里经济压力大，高中不免学费，市一中不仅学费更贵，还要到外地上学，这食宿也是不小的开支，所以让妹妹报了本地的县一中。我的小妹，肉眼可见地越来越不爱笑了。也在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发动了，在折腾了我两天两夜这孩子还没下来的迹象时我掐了又掐身边的始作俑者，我住了两天两夜，他也守了两天两夜，连带着小妹一起，在我终于忍不住的时候选择了剖腹产，我生了第一个孩子，我们家的第一个孙子，大家都很开心，大家都围着孩子转，除了那个因为守了我两天两夜被冻感冒了的妹妹，她就像以前的我一样，被隔绝在他们的欢欣鼓舞之外。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下来，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多了我们一家三口，小妹入学军训和我的孩子满月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不过好像有了这个外孙以后，大家对小妹的关心没以前多了。在妈妈一次次地让小妹为我的孩子让步，在爸爸一次次因为我的孩子忽略了小妹时，我产生了些邪恶的想法，终于，他们的目光不再围着小妹转了。在后来爸妈因为孩子和楼上老头的原因要我丢掉狗狗时，我没出声，哪怕我曾经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地把它养大，可跟我血肉相亲的孩子一比，它，只能让步，为了狗挣扎的只有小妹。所以，当那天家里亲戚来了趁着小妹没起床，他们把狗杀了，等小妹醒来时只有咕咚咕咚在高压锅里炖着的狗肉。小妹当时的癫狂我还记得，她疯了一样地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口出恶言，只等她被拖回她的卧室，我听到了落锁的声音，可她的谩骂还没停，持续了很久。我舍不得狗，但我也舍不得我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爸妈逼着我把狗处理了，我丢过它可是它又回来了，等家里亲戚来了以后他们似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我阻止不了，我只能让他们杀了它。小妹骂得越久，我越觉喘不上来气，到她房门口让她别骂了，小妹似乎是终于等到了一个靶子，所有的话都冲着我来了，我说不过她，恰巧妈妈把醒了的孩子抱给我，听到小妹的声音孩子喊了声小姨，我却猛地怒火中烧，丢下句“别叫她小姨，你没有小姨！”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卧室门口。
从那以后，我和小妹的关系降到冰点，她不再像以前一样上课前来亲亲放学后来抱抱地看孩子。等到孩子过完周岁生日后，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那个“家”，搬回了边市。可是孩子水土不服，在我们搬来的第二年给孩子过完两岁生日后，我跟爸妈商量着让他们帮忙照顾孩子一年，爸妈都要上班时间空不出来，所以又把奶奶接到家里想让她帮忙带孩子，我计划着把孩子送回家后赶紧找份工作，这样至少孩子读幼儿园的钱有着落，爸妈照顾孩子我也好打钱回去给他们，我们商量着把事情敲定了下来，直到后来被提起，我才想起来，那一年，小妹高三。
小妹自小学习成绩比周围人好，在乡下时是，搬到县城以后也是，哪怕是偏科严重，也还是在中上游，等到了文理分科，摆脱了那些偏科的科目后家里那面本就是她的奖状墙上更是还添了我们以前读书时候没有的荣誉证书，很多人夸起她来都是词一套一套的，看得出来，那时候的爸妈很开心，怎么也比我永远考不过邻居弟弟的时候开心。最终高考的时候，小妹差几分没上一本线，她报的大学在本省的省城，后来在微信看到爸妈风风火火齐上阵送小妹去大学的视频，我有些鼻酸，大学长什么样，我还没去过呢。
小妹应爸妈要求，放假就来边市接孩子回去，我和她当初因为狗狗冷掉的关系也因为孩子逐渐回温，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孩子，孩子也很喜欢她的小姨，每年快到寒暑假，孩子都要急吼吼地问她小姨什么时候放假来接他。一直到小妹大学毕业，爸妈说小妹不肯回家，要留在省城找工作，要我给小妹点钱至少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等小妹挣到工资了让小妹还给我，我把钱在微信给小妹转过去了，顺便打了个视频电话，小妹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看得出来是刚哭过，我没问她为什么哭，交待了些她找住处的注意事项让她早点休息就挂断了电话。小妹会经常和我联系，说她上班时候遇到的些奇葩事情，我也会拿我以前打工的事情跟她说。小妹的工作并不顺利，在这个遍地大学生的时代，本来想考研的小妹还是因为爸妈的一句经济压力选择了工作。我无意间看到了小妹房间里的烟灰缸，曾经对着因为太想孩子抽烟上瘾的我一通念叨的人如今也成了个口中的人，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本该蓬勃发展的一切都因为一场疾病停滞了下来，我在酒店工作，孩子爸在农家乐做厨师，这样一来，两个人都没了经济来源，可我却生出了个别样的心思，我想要再生一个孩子，我想要个女儿。在没有工作，孩子不上学的几个月里似乎只有我在要个孩子的事情上一头热着，小妹的工作似乎没受太大影响，听说他们在搞直播卖货，把线下的东西转换成线上操作，她也说现在情况艰难，现在要孩子压力太大了，没一个人理解我有多渴望在拥有一个孩子，小妹也是。我却执拗地买了一堆试纸和验孕棒，在一次次等待反应中满怀希望，又在一次又一次例假来袭中大失所望。终于有一天，我在试纸里看到了淡淡的粉色印记，我赶忙给小妹发了视频，看着小妹应该是坐在公交车上，应该是刚下班在路上，我难掩激动地把这事跟她说了，她让我再等等看，等完整的两道杠再跟她说。我等了，所幸，如愿以偿。这次怀孕相较于之前累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我总觉得睡不够，小妹发视频过来的时候我也大多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精神。八岁的男孩子真是调皮捣蛋到畜生都嫌弃的年纪，在他把客厅造得一团乱的时候，他爸回来了，却是对着我一通数落，说我不管孩子的学习，不理家里的家务……这些话，都被小妹听了个正着。预产期刚好是过年，不过小家伙过了预产期还迟迟没动静，于是我们挑了个日子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因为疾病的特殊原因，陪护人数有限制，可陪护的人依然还是孩子爸和小妹。不过小妹显然相较于以前疏远了孩子爸许多，孩子爸说话没怎么搭理，没什么事就抱着孩子在房间晃啊晃地不跟孩子爸交流。我知道原因，这一胎我的身体素质明显不如第一胎，而且我的年纪也离高龄标准很近了，在我疯狂想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有想要让我放弃的意思，正好又被她听到了孩子爸对我的指责，我也能理解她摆臭脸的原因。我还没出月子小妹就因为假期结束回去上班了，因为孩子上学要有健康证明我们也得提前回边市隔离，一样也是没到月子我们就开车回了边市。老一辈人说月子期间不能吹风，所以把我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严严实实，可边市闷热，我才到边市地界就觉得热得喘不上来气差点中暑。之后的日子里就是看着儿子带女儿玩耍，我似乎也没因为没坐满月子有别的什么问题。一晃到了暑假，我带着两个孩子回他外公外婆家，却听到了小妹出车祸的消息。因为管控，只有爸爸一个人到省城看小妹，也是自这件事之后，小妹的身体逐渐出现了各样的问题。
我虽是初中毕业，也知道近亲结婚的危害，可不巧，“爸爸”妈妈就是表姐弟结婚，在我那混乱的身世里，弟弟刚过完一岁生日就没了，当我看到才因车祸出院没多久的小妹剃光了头发，耳边是儿子不停哭着小姨别死的声音，女儿什么也不知道，还在不停扒拉儿子。她是一个人在省城住的院，有她的朋友陪着，但是没有一个血亲在她身边，包括爸妈，包括我。过年时大家聚在一起，小妹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却又白了下来，同事的背刺让她不得不负担起丢失的款项。我没有工作，一家四口甚至包括他远在乡下的父亲的支出都只靠孩子爸一人的收入过活，恰好当时女儿过生日，亲朋好友给了些红包，我拿了一些让小妹救急。只是后来，小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病了好多次也住了好几次院。那时候，我回到了以前上班的酒店，一直到再一次过年都没跟小妹联系。直到儿子女儿在县城过年我和孩子爸回边市挣加班费的时候，小妹回了县城，她不如以前活泼明艳，明明二十多岁正是灿烂明媚的年纪，我给儿子打视频电话，从来不见小妹的身影，也没有她的声音。我还是让儿子把电话递给小妹，问她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她回答没有，却不看我。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妹被电诈诈骗了好几万，当看到她微信的时候我愣了愣，而后给他打了个电话确认情况，给她转了一千块钱过去。等我再次和小妹取得联系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爸妈没有一次为了我出头，可是现如今却为了小妹四处借钱，等小妹接起电话时我就像当初她指控我害死了狗一样指控她害惨了爸妈。她说不愿意事情到这个地步但事实就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在她哭出声的时候我有些忍不住，随即把这种感觉压下痛斥她不配，等她说出我在她高三时把孩子送回家，在她考驾照那天带孩子上省城的事后，我把儿子喊了进来，一如当年一样让他再也不要喊她小姨。小妹这些年零零散散地跟我借过钱，一万块左右，我被很多不知名的情绪支配着骂出了声，让她还钱，随后她还想说些什么，我却听不下去，挂断了电话。后来，她跟我算了一夜的账，我也跟她对了一夜的账，在把这些年来的红包转账通通清算完以后，我拉黑了小妹。跟当初那次吵架一样，我们拉黑删除了彼此的QQ，这次，我们拉黑删除了彼此的微信。后来爸妈问到这件事，我还是没忍住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偏心，为什么小妹出事就一个劲地四处托关系找人帮忙，为什么永远都在对小妹好，他们没有回答我，我明明知道答案，却又不愿意面对答案。
后来，我们一家人的微信群聊再也没有新消息进来，曾经有过的三人同聊也不复存在，爸妈打视频过来我就像从前一样让儿子女儿和他们聊，反正他们想见的无非是他们的外孙，小妹不会再听我吐槽同事那些不着四六的手段，我也不会再听小妹给我实况转播隔壁领居的吵架进程，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呢？不记得了，这段路太长太弯太绕了，既然没有回头路，也只能奋不顾身朝前走啊。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