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面朝下倒在湿润的土地上，鼻子里满是泥土和鲜血的腥气，两种截然不同的腥气，他之前全都品尝过，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想用舌头舔一舔地面，如果可能顺便加个早餐也是不错的选择。

　　某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从他头顶很远的地方传来：“起来，小子，快一点！”

　　“咳咳。”

　　微微摇晃头，艾克知道这么做非但对脑袋里的晕眩没什么好处，还可能爆发更加糟糕的后遗症，但短时间内的确可以稳定自己的视野，多少恢复一些对身体的掌控力，

　　饮鸩止渴罢了……区别只是不做，就会死。

　　哪怕并不是在真正的战场上。

　　双手举起长剑，用它当拐杖勉强直起身体，艾克发誓三分钟前他还不会这么干，因为如此愚蠢的举动无异于把自己的脑袋送到敌人的流星锤或者链枷之下，放在战场上或许直接躺平才是更好的策略。

　　但是不！绝不！

　　透过微微带血的头发，艾克看向中年人手上的三头流星锤，和另一只手上的小圆盾。这名“教官”身上的褐色皮肤表示他来自南部地区的沙漠之城，是比他居住的地方更加南边的太阳死亡之地。恶劣的环境培养出了大量善于骑射，也善于小规模作战的精锐战士，而教官很明显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是怎么到这里的？”艾克这么问自己，“为什么我要来这里？”

　　几个画面一闪而逝：

　　在五根洁白手指间不断旋转的魔方……

　　昏暗卧室里睁眼看到的黑衣人和他们手里的抹布……

　　昏昏沉沉中不断颠簸的马车和船只……

　　大厅里老人的讲话……

　　忐忑不安，好吧他承认有那么一点，然后是睡眠……

　　突如其来的电击……从床上跳起来的那一刻，他发誓自己第一次看到凌晨四点的太阳，也可能更早……

　　随后的记忆比较连贯：跑步、跳跃、蹲起、然后再次跑步……仿佛没有尽头的训练……

　　接着就来到了这里，和教官对抗，赢的人可以提出任何的要求，哪怕是离开这个地方回家都能够得到满足。

　　——即使艾克很确定“回家”这个要求一定不会被确切执行，能够被拿出来讨论本身就代表制定计划的人们的态度：

　　他们不认为我可以击败教官，无论一对一，还是一拥而上。

　　一开始艾克按照自己的习惯，使用的是盾牌和长剑，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哪怕双方使用的仅仅是木制武器，他也无法抗衡教官的力量。刁钻的三头链锤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不断迫使艾克调整位置，连卸力都来不及，就必须硬碰硬地拼命抵挡。

　　效果显然不利于艾克这边，如果不是最后一下他放弃了盾牌，恐怕左臂早就不是青肿那么简单。

　　“力量上的差距太大……不能格挡，只能躲闪。”

　　“很好。”教官咧开嘴，口中的金牙哪怕在暗室都能反光，“五号小子学得很快，非常快。在力量差距过大的时候，盾牌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会拖累你的身手，不如专心致志于杀伤敌人。”

　　“接下来是第二课。”链锤在教官头上被挥舞得虎虎生风，“不要一味地躲闪，更不能大范围地躲闪。说的就是你，”他指向一边呻吟着的红发男孩，后者脸上明显肿大不少，显然在链锤下吃了不少苦头，“这两种行为都会大量消耗体能，对战局没有任何帮助。如果打着拖死对手的主意，我只能说你们未来的对手不仅比你们强壮，比你们敏捷，还会比你们更加体能出众。”

　　鹰隼般的目光回到艾克身上：“那么，当心你自己吧。”

　　艾克深呼吸一口，回想上午学习的课程，眼睛在链锤和教官的肩膀与手肘间来回扫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反击一定要和攻击同时发动，才能达到最大的效果。

　　“注意，我的前三次攻击会放慢速度！”

　　话音刚落，链锤就砸了下来，教官没有说谎，他的确没用全力，链条甚至都没怎么绷紧，可强悍的威压还是令艾克的身体行动迟缓了半步，正好命中他试图格挡的右手。

　　“不对！蠢货！别试图用对抗长剑砍刀的方式对抗链锤！链子可不会帮你借力，那么大一个铁疙瘩也不是长剑能对付的，绝——不——能——用这种手段！”

　　艾克没说话，他紧抿着嘴再次举起长剑，教官见状也不多说，用同样的角度砸下链锤，他很想看看这小子准备怎么调整。

　　电光火石之间，艾克迅速上前半步，主动抢进链锤的攻击范围之内，用手臂贴住剑面，整个身体迅速扭转，借助旋转的力量陀螺般弹开了攻击，随后反手握住剑刃，用剑柄砸向教官的胸口。

　　“还可以！”教官抬手抓住艾克的手腕，轻松制止了他的反击，“但有两个问题：第一，这一招对付威力更大的链锤，尤其是沙地食人魔喜欢用的那种时很难有效，四百斤的大家伙不要想着能够对抗。其次，”他点了点近在咫尺的剑柄，“这种攻击对部分人型怪物还算有用，凶狠的砸击的确可以造成骨裂，但你的对手多数情况下不是人类，近身就代表着危险，别试图用针对人类的剑术杀死怪物。”

　　手一松，艾克回到原地，教官手上的流星锤甩了甩：“好了，现在准备好，第三次应对……”

　　一天的体能训练很快结束，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教室”，今天主讲的是个红发女人，艾克意识到她非常眼熟，似乎是给自己魔方的那个人，她也有一头这么鲜艳的红发，身材和感觉都非常熟悉。

　　但是……她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吗？

　　开讲后艾克慢慢打消了疑问，两人的声音完全不同，一个是春天里的温泉，眼前这个则是冬天里的寒梅，气质上也有极大的差别。

　　于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讲课上，清冷的嗓音不断继续：

　　“你们眼前的是帝国记载过的一次小规模冲突，双方的人数不多，但战斗力极其精锐。”

　　留影水晶配合地放出影像，身后的屏幕上也浮现出了路线图讲解，标题令艾克很是震惊，如果他没猜错，这堂课讲的竟然是帝国建国三年后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叛乱：三个正在壮年的皇子居然联起手来进攻皇帝的王座，他们甚至没有动用自己领地的军队，就那么带着亲信和近卫，直接向皇宫发起了进攻。

　　其他孩子也慢慢发现了这一点，彼此间除了惊恐，还有点兴奋，那场叛乱在大人之间是个“秘密”，但所有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地听到父母谈论过，尽管细节不是很详细，可已经足够提起他们对这件事的好奇心。

　　很快水晶上的画面被完整投射出来，原本兴奋的低语瞬间消失，一双双眼睛惶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三位王子，或者说，曾经是三位王子的东西，率领着同样诡异的手下们前进。屏幕很快给出了各个怪物的身份信息：

　　“进攻皇宫西边的是骑士王阿伯内斯，如你们所见，他和自己的全部部下都成了这种全身黑色重甲，眼中冒着幽蓝色火焰，手持大剑和长矛的诡异形态。后来经过分析，帝国元老院一致同意把这些家伙命名为‘死亡骑士’，除了为死神塔尔塔斯收割灵魂，他们没有别的使命。”

　　“进攻南部的是角斗士王诺伦，他和他的部下的身体被某种奇怪的绿色岩石类物质侵占，被称为腐朽者。或许现在他们还是人形，但随着岩石化的范围增大，他们的力量越来越强，整个人愈发不像是人类。”此时屏幕上一个身高至少五米，抡起胳膊如同宫殿圆柱一般砸飞大片士兵的怪物在仰天长啸，“而且它们的绝大部分弱点都被岩石保护起来，想要击败它们，必须先对付身体外的装甲，或者对要害执行一击必杀。”

　　“进攻东部的是佣兵王哈德林，他们的异变最常见，至今在帝国东部与南部还能看到这些东西的残余。”

　　艾克认出了屏幕上的玩意，记得没错的话父亲以前总要率领骑士们去击杀这些“死行者”。它们看上去像是腐烂了很久，又被风化的干尸，行动起来略微僵硬呆板，但多少保留了部分生前的战斗机巧。一对一的话普通人也能干掉它们，可万一人数聚集起来……呃，老家那条地下逃生通道就能派上用场，虽然艾克很高兴到他来这里之前那条通道都是没用的。

　　“死行者是唯一可以直接用死亡尸体转化的怪物，其他两种生物似乎必须满足某种苛刻的条件，其中腐朽者的变异方式尚且不得而知。”

　　随后则是一场死斗，以死亡骑士为指挥官，腐朽者做开路先锋，死行者为炮灰，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加入死行者的阵营成为新的肉盾，帝国近卫在他们的接连冲击下几乎一败涂地。

　　但这只是“战术”的一部分，三位王子变成怪物后似乎忘记，他们的父王可是几乎凭一己之力扫荡大半帝国的强悍军事统帅，于是在付出两个小队的伤亡后，叛军被引到皇宫侧面的花园，四周的活水早就被换成了火油，可惜失去嗅觉的亡灵们根本没有察觉。

　　随后的事情所有人都有所耳闻：在皇宫的大火之中，三位王子同时殒命，老皇帝也因此重病不起一命呜呼，按照帝国宪法，他的家族失去皇帝的宝座后，将由古老的《白金契约》规定的七位选帝侯重新在全帝国内选择新任皇帝，而莱因哈特家族便是如此上位的。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隐情，哪怕这场战斗着重描述的是老皇帝一步步将对手引入陷阱时的战略部署和调整，包括两次示敌以弱，利用地方心理的伎俩，孩子们还是为自己所见的“怪物”而震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帝国皇室的身上呢？

　　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艾克很快意识到这并非没有可能，帝国一直冲锋在和亡灵交战的最前线，老皇帝本人当年就是边防军团的军官，那些实打实的战斗指挥技巧都是在生死决战中历练出来的，当然比旧帝国所谓的“名将”们要强得多。可也正因如此，他们被亡灵感染、引诱的可能性便更大，三位王子同时出事也不是不可能。

　　课程结束后，艾克有心问问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哈琳，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他要做的不再是关心这些事情，而是怎么在第二天的训练之后还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回床上。

　　倒是哈琳这边出了分歧：“把这件事情这么早告诉孩子们真的好吗？”

　　她的影子很快扭动起来，居然摆脱主人站到墙面上化作个短发女子的形象，嘴巴一开一合：“你指什么？”

　　“使徒创造的东西会污染一切，刚才的影像也是被污染了才对，直接这么播放——”

　　“没有办法。”影子的声音有些疲惫，“你知道的，即使用别的手段去复制，影像遭到的污染仍旧不会改变。虽然不清楚形式，但任何方法都只能让污染继续留存，反而因为载体不断增多而更加难以保管。”

　　“是吗……”

　　“别担心，他们不都是你看好的孩子吗？再说，作为一名战士，上战场的时候起码要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