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沉默了半晌,总算想起来要给裴恂一个答案。
他低低道:“那的确是一把很特殊的剑。”
裴恂皱起了眉头,她看着裴忱魂不守舍的样子,忽然厉声道:“不论那是什么,打起精神来。”
裴忱一怔。
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他还很小,常这样被裴恂训斥。那时候还有一个裴慎,就是在这院子里。如今院子还是院子,却少了一个裴慎,而他们两个人也已经不再是当年了。
“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都是如今这天下最可能成功的一个人,如果你还是会露出这种表情的话,这世上其他人也就没指望了。”裴恂淡淡道。
她的声音不高,脸上严厉的表情却是裴忱所熟悉的,那时候裴忱一直觉得裴恂远比他要适合继承家主的位子,实际上在裴忱出生之前,裴恂所接受的也一直是那样的训练,直到裴忱带着诸天星辰的庇佑降生。
裴忱垂下眼去。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总算恢复了正常。
“那把剑有一个名字,叫做无锋。”
无锋之剑,一把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却大概是这世上杀戮最胜的一把剑。
裴忱忽然一皱眉头,道:“不对。”
这次轮到裴恂发怔,问:“什么不对?”
裴忱抬起头来,沉声道:“无锋之剑已经出世了,就在付长安的手上。”
裴恂下意识说道:“天目从未出过错。”
“但天目只能看见某一瞬间的东西。”裴忱握住了裴恂的肩膀。“再想一想你都看见了些什么......姐姐。”
裴恂从不会拒绝裴忱的要求,她眉头紧皱思索了一回,道:“我只看见了那把剑破土而出的一瞬,除此之外似乎还有遮天蔽日的黑影——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了龙爪的影子,那是一条龙!”
一条龙。
应京城的地下竟真有一条龙么?龙这种生物似乎已经随着神魔的传说一起消逝在了历史之中,帝王都喜欢龙,这座皇城之中到处都是龙的痕迹,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都没有人意识到这座城池的地下真的沉睡着一条龙。
裴忱想起自己曾看见过的那个场景。
魔主有一条龙。
祂重临于世间的时候,就是站在那条庞大的黑龙身上,裴忱本以为那只是魔主力量的某种具现,没想到那是一条真正的龙。
征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裴忱的身边,他如今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活人,院子里的灯火让他身后投射出长长的黑影,不过他也已经越发的沉默寡言,比如今日,若是几年前他一定会在裴忱和裴恂相逢的时候就开始大声嘲讽说一些有的没的。
如今他却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裴恂也看见了征天,她的眉头微微皱着,想来还是觉着征天是个很危险的角色,不过如今世上会觉得征天比裴忱更危险的人大概已经寥寥无几了。
“啊,这院子。”征天一出现却先笑了起来,这反倒让裴忱心底一松,似乎这就意味着征天不会离他而去,这真是一种荒诞的想法,他们两个不是早已经有了新的契约吗?那是一个能持续到这世界几乎毁灭的契约。
“我曾经每天都看着这院子,几乎快把陈设背下来了。”征天懒洋洋道。“你们裴家人都很无趣,这么多年来不曾变过。”
裴忱叹了口气,道:“征天,先告诉我那条龙究竟是什么。”
“就是一条魔龙,魔主麾下的一员大将,跟着他征讨四方。”征天的神情懒洋洋的,好像并不把这龙放在心上,但是裴忱看得出他眼底有种冷光,那是他有些不安的表现。“也是跟着魔主战斗到最后一刻的,算是个坐骑吧,可是天下配一条龙来做坐骑的大概也只有魔主一个。”
裴忱默不作声,他看着脚下的地面,想象着这里的石板开裂,而后探出一鳞半爪来的场景。
“天目所见是不可更改的。”裴恂轻声说道。“裴氏曾经不止一次证明过这点。”
裴忱又叹息一声,道:“如果应京城真的毁了,姐姐就和我回去吧。”
裴恂沉默了下去,裴忱的神色却忽然变了。
他当然不是因为裴恂的沉默而感到恼怒或是别的什么,是他感受到自己刚才送出去的那块玉被触动了,难道说这么快一切就已经开始了吗?
裴忱身形刚刚一动,便叫裴恂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
她的神情十分坚定。
“把我也带去,如果应京城要毁灭,就让我也看看。”
货郎揣着那块玉往城门走,按说这种奇怪的东西他本不该收下的,故事里经常说这类东西会夺人精血要人性命什么的,但是一路走来那块玉都只是一块普通的玉,在衣襟里安分地躺着,没有忽然跳起来把他给吃了的迹象。
只是他忽然发觉自己迷路了。
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世上最不容易迷路的人就是货郎,这些人走街串巷,熟知城中的一切。有做了许多年货郎的人,或许闭着眼睛就能丈量一座城市。
他注意到自己周围起了雾,而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那块玉也渐渐地热了起来。周围的雾很快就浓到伸手不见五指,那块玉也像是一块火炭一样烫着他的前心,货郎战战兢兢想伸出手去把那玉拿出来,却觉得自己动不了了。
脚下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货郎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脚,他如今迈不开步子,只感觉脚下踩着的绝不是地面。
下一刻雾气稍微散去了一点,货郎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与他贴面而立,一个人要走到这么近的距离上货郎分明是应该听见脚步声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个白发男人就像是鬼怪一样。
男人冷笑起来。
“居然还没有死,似乎是有人在多管闲事。”
他打量着货郎,目光停在了货郎胸前。如果货郎是个女人的话,这一幕就可以称得上是伤风败俗了,但是货郎意识到这男人是透过自己的衣裳在看那块玉。
“又是他。”男人低声道。“可惜这一次,他是阻止不了什么了。”
“是么?”一个声音忽然在货郎背后响起来,那一瞬间货郎便觉得自己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他被人拽在手里朝后随意一抛,但是那块玉却不再火烫。货郎被那股大力抛飞,本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在地上,却有一只微凉的手抵在了他的背心。
货郎想回头看看这个使自己免于摔断几根骨头的人,却听见一个很无奈的声音。
“如果你一定要回头,千万别喊一声有鬼然后晕过去。虽然听了你们那么多的传说故事,我还是觉得自己不是鬼。”
货郎被搞得有点糊涂,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白发的女子,恍然大悟这就是裴家那座旧宅里如今传言的鬼,似乎也真有点像鬼,真人哪里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可如今似乎是鬼救了他。
再往前看时,前头果然是那个送了他一块玉的古怪男人,那玉差点把他胸前的皮给烫掉一层,但是货郎隐约有种感觉,如果没有那玉的话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
裴忱低头看了一眼,对付长安冷笑道:“看来这一次你足够的隐蔽,竟然已经杀了这么多人。”
“是他们运气不好,撞了进来。”付长安不以为意道。
先前货郎踩到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些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就是所谓的魔渡众生?”裴忱皱眉。
“这是必要的代价。”付长安低笑。
裴忱不想再和一个疯子说话,他把剑拔了出来,付长安却没有要与他一战的意思。
“知道为什么在崇安城里你没看见我主的剑么?”付长安笑得隐约有些癫狂。
裴忱心头一紧,他以为自己在崇安城里解开了局,然而似乎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连环局之中。
“世上能破开魔龙封印的唯有无锋,早在我到崇安城之前无锋就已经在这里了,那个陈留王不如他的侄子敏锐,根本发现不了我在做什么。论起料敌机先来,你远不如我主。”付长安冷笑着一招手。“今日你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观礼。”
一瞬间山崩地裂。
裴恂想,自己还算是个幸运的人,裴氏很少有人能见到自己天目所预见的东西,他们往往不到那个时候便已经死了,又或许她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开天目,因为她的预感与现实离得太近了。
她看见自己天目中的景象在面前重演,裴忱闪身挡在裴恂身前,罗生剑发出蒙蒙的红光来将几人都护在身后。
货郎有些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地动了吗?放我下去,我要去——”
“不必了。”裴忱冷然道。“我看过你的面相,你命中有大劫,也注定中年丧妻丧女。”
他说这话仍然像个江湖骗子,货郎也希望他真是个骗子,可是看着周围的飞沙走石和那岿然不动的背影,他就知道这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于是他的喊叫和挣扎都停止了,裴恂默然地抓着这男人的领子,觉出他正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