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凛然可畏,听了就叫人觉得信服,就像是他要杀的不是什么中原的帝王绝世的强者,而不过是要去屠鸡宰牛。
方小七听了便笑,但是是种很悲凉的笑意。
“如果要杀他,便还是让我来吧。”她低低道。“只是我不想杀他,或许当年该杀了他时我没杀,现在便很难了。”
裴忱认真道:“那么我就把他绑好了送来给你。”
方小七点了点头,道:“如果他真要杀我的话。”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软弱可欺的女子,知道丈夫要为了什么杀掉自己便只能流着泪把自己仔细梳妆打扮好然后送到丈夫的屠刀底下去,她会把那刀夺过来捅进要杀她的人身体里,不管那人是谁。
只是毕竟还是会有点伤心。
裴忱没有停留太久,他的到来就像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等雾气都散尽了之后方小七还是端坐在深宫之中,只是她垂下眼去看自己的掌心,那里多了一根很精致的金钗,就像是一个情人赠送的礼物。
那本该是由情人之手含情脉脉送出来的东西,但是它的尖端闪烁着某种不祥的光芒,显然是淬过了毒。
裴忱走的时候把这东西留给了她。
其实裴忱也并不想杀顾忘川。顾忘川是个很好的盟友,有的时候也算得上讲义气,甚至还很心怀天下,如果不心怀天下的话他当年也不会把师百万的尸蛊给解开让自己遭受那么大的麻烦。
但是现在这样的心怀天下就变成了很棘手的事,因为心怀天下往往意味着一种拥有天下的野心,裴忱绝不允许他为了这个去杀方小七。
不过抱着不愿意失去一个盟友的心情,裴忱还是去见了顾忘川一面。
顾忘川坐在堆积如山的折子中,比裴忱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疲惫而苍白。他似乎早就知道裴忱会来并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于是当烛火微微一闪时候,他便抬起了头。
“你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像他们两个人是关系好到无话不谈的那种挚友,所以深夜来访也没什么关系。
可惜皇帝从来不会有那种朋友,敢于自诩为皇帝的密友的人下场都会很惨。
“你已经知道了。”裴忱淡淡道。“不想让天下人觉得你会倒戈向天魔宫就得杀了我师姐,但如果你要杀了我师姐,本座就杀了你。”
他在顾忘川面前也用上了那个起初叫他自己觉得有些可笑的称呼,但是现在已经没人会笑了。
顾忘川轻声笑了起来。
“朕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可没想到你会说出来。你不怕朕真的倒戈?”
裴忱淡淡地笑:“你这种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皇位上,怎么会容许有那么一个存在横空出世屠戮你的子民把你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番话叫他说得飞快,带着某种淬毒的恶意,但是顾忘川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反驳。
他知道裴忱说的都是实话。
他是可以死去,但死去的时候必要有一个皇者的尊严。付长安的天魔宫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知道,那意味着一个血流漂杵的时代,那个时代不会有帝国和皇帝,只会有臣服者和尸体,而他不会臣服。
比起跪倒在一个不知死去多少年要靠着蛊惑人心回到这世上的幽魂脚下,他更愿意堂堂正正地被裴忱杀死,这是一个皇帝足够体面的死法。
当然,他也不想死。
“你有想过第三条路么?”顾忘川抬起眼来。“把她带走,就说她已经死了。”
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建议,身体康健的皇后忽然薨逝,而后便有天魔宫的消息传出来,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认为皇后是被皇帝杀死了,不过只要人活着,外人怎么传言似乎都没关系。
裴忱沉默了一下,道:“你可以去劝劝她。”
他不会替方小七做出什么决定,他只是会站在方小七身旁,只要方小七不会倒戈到魔主那一面去。
天魔族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裴忱其实还一无所知。如果能把方小七带回去对他和顾忘川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唯一的问题就是方小七大概会不高兴,他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师姐不高兴。
他已经叫这世上太多人不怎么高兴了,若是方小七还能对他露出一个笑的话,他就能把大多数的东西都奉献出去。
裴忱离开的背影显得孤绝,顾忘川很熟悉那种孤独感,那是帝王才会有的,现下裴忱也几乎就是一个帝王了。
他回到幽冥的时候朱雀正在那里等着他,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没有发现什么。”
“那就一直瞒下去。”裴忱淡淡道。“你们是姐妹,恐怕只有你才能瞒过她。”
朱雀似乎是踌躇了一下,裴忱的目光很锐利地扫射了过去,道:“有什么话尽可以说。”
“那消息究竟是谁传来的呢?”朱雀问道。“我们的暗探会关注这样的事情,但这件事本不会第一时间呈送给您。”
朱雀说得没错,这些事通常都是江南岸在上下打点。江南岸虽然在千山之中当了这许久的孤狼,可是他曾经是凌云的弟子昆仑下一任掌门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当然不在话下。
而那枚飞镖来自于谁的授意裴忱心中也有数。
他没有回答朱雀,只是挥挥手示意朱雀离开。看见裴忱这样的反应朱雀便意识到他是成竹在胸,于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阴影之中。从前还在冥府的时候她不喜欢动用这一项本事,总觉得凤栖梧和自己还是学着一样的功法是件很让人不快的事情,可是现在两个人已经共事这么久了,一切似乎都无所谓起来。
甚至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那个心结也在渐渐消弭。
费展还在殿内喝酒。
他和江南岸说是平起平坐,不过下头众人明显都要信服江南岸一些,费展对此也并不在意,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似乎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喝酒,因为幽冥显然能搜罗来更多的好酒。对他来说这世上剩下意义的事情不多,复仇算是一桩,可是现在灵月阁站到他们这边来了,他便只好喝酒。
今日的酒喝到一半,他见到裴忱匆匆走了进来,袖袍翻卷,像是有凛冽罡风环绕他的身躯。
费展看似混沌的目光之中划过一丝清明。
他就知道瞒不过裴忱。
“你在关注的不是什么天魔族或是付长安。”裴忱停下来,一句寒暄也不曾有便单刀直入道。“你只是在关注师姐。”
“您还叫她师姐么?”顶头上司站在面前但是费展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甚至又喝了口酒,姿态闲适。
裴忱也丝毫没觉得自己是被冒犯了,他点点头道:“她一辈子都是我师姐。”
“那您就不应该责怪我。”费展笑了一下。“那也是我的职责之一,只是我平日总欺负江小子罢了。”
裴忱站着不动,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像是一棵树,奇形怪状的树。
他眼底有些悲悯的神情,幸而费展闭着眼睛喝酒没去看裴忱的眼神,看见的话他是会跳起来的。
因为他不喜欢那种悲哀的眼神,他把自己的悲哀留在了镜冢里,那之后就知道悲哀没有任何用处,悲哀不会叫他的姑娘活过来,也不会叫那些凶手忽然倒下死去。他只好喝酒,把悲哀都藏在心里一日日打磨,至于变成一把锋锐的刀,可以随时为了复仇而斩开一切。
费展已经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了,他正等着那一天,那不意味着他现在就能容忍旁人对他流漏出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只有弱者是需要被怜悯的,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弱者,因为不是弱者才有资格挥刀,是弱者的话挥刀就像是蚂蚁举起了一块石头冲向人类那么可笑,蚂蚁觉得自己力拔山河但是在人眼里它挥舞的只是一块石头。
裴忱眼里的悲悯一闪而过,他的语气倒是平静的,没有任何端倪。
他说:“只是希望您别把什么都背在身上罢了,那是很累的。师父是您的朋友,所以您觉得照顾他的徒弟理所当然,时时刻刻都看着,这我都知道。”
裴忱现在不以魔君自居了,他如今是以晚辈的身份站在费展面前,因为费展第一时间便把消息给了他,让他有时间去见方小七和顾忘川,并且认识到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虽然不知道方小七会不会选那条路。
如果方小七最终还是决定要证明自己的话,她大概真会把钗子送进顾忘川的心脏。如果是那样裴忱就会帮她登基称帝,然后向她的母族开战。
裴忱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在如此沉重的话题里忽然笑起来是很煞风景的一件事,费展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个杯子,而后给裴忱倒了一杯酒。
那杯酒被裴忱举起来一饮而尽。
世上再烈的酒如今都不能使裴忱醉倒,可是裴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至于眼角都有泪花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