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的小暑，我像往常一样，拉着家里最后一头老牛，任它在村口旁的牧草堆大快朵颐。我就这样躺在旁边的龙眼树下，听着树上知了吟唱着，忽然吹来一阵微风，把稍带困意的我送入了梦中。
这里是很舒服的，没有书上所写的嘈杂的汽车声，也没有工厂的轰鸣。我在梦里正与伙伴们在村口旁的溪流里嬉闹着，我光着膀子，正和伙伴朝着河里尿尿。这时在洗衣服的王寡妇总会在远处喊道：“你们这群孩子鬼，要耍去别处耍，莫要污了这河水。”
忽然，我好像真的听到了王寡妇的声音，可她是个哑巴啊，哪里会说话。
迷糊之间，我似乎还感觉有人剧烈地摇晃着我的身子，还是睡得太死了，一时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睁眼一看，原来是住在隔壁的老婶人，旁边果然站着王寡妇，我就说我没有梦错。
“娃啊，你莫要在这里睡了....”
老婶人满头大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正要取笑，可老婶人下一句话竟让我愣在原地。
“你爹，不行了。”
......
常年体弱多病的爹，还是死在了这个普通的夏天，那年除夕夜他还说中秋节想吃上猪头肉，没想到到死都没吃上的猪头肉却出现在里他的葬礼上。
在祠堂里，我看着那盘猪头肉，心里满不是滋味。
转过头，我又见着满眼婆娑的娘，旁边平时调皮的二弟和小妹这时出奇的乖巧。二弟手里紧紧地攥着糖，那是平时他怎么哭闹都想要得到，但爹和娘绝不会给他买的糖。
可是，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的他，眼里没有半点喜悦。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娘面前，缓缓蹲下身，对娘说：“娘，我出去赚钱吧。”
娘抬头看着我，泪水在眼里打转，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讲，见她颤抖的唇又抿了回去，只得叹了一口气，用尽所有力气点了点头。
十六岁的那个夏天，我送走了我爹，我的学生生涯也在这一年结束，和四叔走出村口那一刻，我便清楚地认知到，我肩上已经不再是破烂的单间书包，而是我这一家人，是我娘和二弟小妹。
和四叔坐上前往省城的拖拉机时，我看了看村口旁那条溪流，那条溪流还是那样清澈，溪水缓缓冲淡了我这颗尚未褪去童稚的心，我闭上眼，贪婪地吸入这故乡的空气，并不知道该有多久才能回到这片土地，但我觉得，我是该回到这里的，这里有我的家。
......
许久没有收到邻居代娘写的信，我跟老板借了个寻呼机，生疏地拨给堂兄，他是家里那边第一个用上这新鲜玩意的人。
在听到小妹也放弃读书的时，我心里说不出话来，我知道知识是改变命运的，但迫于生活，年仅十七岁的小妹也选择了来到外面谋生，为得就是让娘能早点享上福。
意识到这些的我，已经二十三了。
怪不得那些许久未联系我的亲戚，都在找我的人，说是要给我找一个好姑娘。
好姑娘吗？前两年回家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小姑娘，天天上我家，说是这辈子非嫁给我不可，但我和我娘并不没有答应，只是没过多久便听闻她外嫁了，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看着手里属于老板的寻呼机，这些年我也往家里寄了不少钱，看着二弟和小妹慢慢长大，我这个做大哥的，内心也是舒坦了不少。
二弟在一个工地上帮忙，说是既能锻炼身体，又可以赚到钱，而年纪尚小的小妹则是去了一家服装厂，每天就踩踩缝纫机，倒也生趣。
他们也懂事了，我相信，以我们三个人的能力，能早点让娘过上好日子的。
岁月就这样慢慢变迁，二弟长成了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后来回家的时候他还和我炫耀，村里好多姑娘正看上他呢。而小妹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和服装厂的老板娘现在关系可好，形同姐妹。
娘，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正逐渐变老。
......
二十六岁那年，我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隔壁村的姑娘，我也不再推辞，选择和她走完这辈子。
婚礼没有很隆重，那天所有亲朋好友都来了，热热闹闹的。
娘从爹走后，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过了。
小妹拉着她的嫂子，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就在新婚房里聊个不停，直到夜幕。
刚结完婚没多久，娘才告诉我，她用这些年攒下的钱，给我买了一块地，让我现在趁年轻干得动，自己去把房子建起来，别委屈了媳妇。
二弟一听到这话，打了鸡血似的，和我说道，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兄弟俩一起干，相信很快就能把房子建好，让嫂子能开开心心住进大房子。
我笑着点点头，和他说，房子建好了，兄住一楼，你住二楼。
他开心得不行，似乎房子已经建好了，迫不及待想搬进去住，看他挽着娘的手，夸夸其词地说着他的规划，说要在客厅放一个彩电，让娘和小妹天天都能看上好看的电视剧......
我二十六岁的那年的霜降，二弟走了。
当我们发现他的白血病时，一切都太晚了。
正值年轻的他，就倒在了将要迎接所有美好的时刻，我跪在他的床边，对他喊着，兄答应你的！让你住二楼！你的大彩电呢？娘和小妹就等着你呢！
媳妇在旁边说不出话，这位才成为她家人不久的二叔，还没来得及让他见见他的小侄子。
那天我看着冰冷的二弟，毫无心情，灰暗的祠堂人来人往，妻子搀扶着娘见着前来到悼念的亲人，小妹在旁边就掉着眼泪，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之后，娘的白发遍布满头。
小寒没多久，房子就建好了。我没有建二楼，因为他没有和我一起，来把二楼给建好，就这样抛下了他哥，他娘，他小妹。
只是那年除夕祭拜先人的时候，多了一副碗筷。
......
二十七岁那年，远在省城的我通过寻呼机接到电话，火急火燎坐上回家的大巴，这是农历十一月月末的一天，这一天，我要当爸爸了。
我怀着无法描述的心情踏进医院那一刻，远处的妇产科传来一声哭啼，是我的孩子。
娘还在笑着指责我现在才来的时候，护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看着襁褓里还在哭啼的大胖孩子，眼里尽是宠爱。
“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看着被病床上的妻子，我上前攥着她的手，心疼地说道：“辛苦了，孩子妈。”
虚弱的妻子看着我，又看向我们的孩子，见到孩子的脸时，她才欣慰地露出笑容。
小妹在旁边也很高兴，看着孩子，嬉笑地说道：“我当小姑啦！”
那天，娘才告诉我，妻子其实进去很久了，但孩子就是非要等到我才肯出来，这臭小子，让他娘痛这么久。
后来娘让我给孩子取名，我想了想。
“孩子，就叫十安吧。”
有了孙子之后，娘每天都很开心，乐呵呵地逗她的心肝宝贝孙子玩，准时准点地喂饭，生怕迟一点就让孙子挨饿了。
但我在省城的工作让我走不开，我又得回去了，所以家里就让娘和妻子料理，背上行囊，我又坐上火车，前往省城。
这孩子，似乎就没能见上我几次，但每一次回家的时候，见证着他不断长大，内心又有了不少的责任感。
四年之后，三十一岁的我又迎来了另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金童玉女我都有了。
但随着孩子不断长大，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我更加努力地在外面打拼着，就是为了让娘和妻儿有更好的生活。
没几年，小妹也要嫁人了。
娘帮她选了个如意郎君，对方是个很不错的人，我也都觉得很可靠，小妹也欣然接受。
而后几年，妹婿果然没让我们看走眼，确实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对娘也很照顾，需要他帮忙的地方都会竭尽全力。
很快，娘也当上外婆了。
而我才发现，我自己的孩子也上小学了，只是常年在外的我，竟忘记了他们是上几年级了。
小妹和我一样，也拥有了一对金童玉女，每次带着孩子来家里时，娘都是非常开心的，她心里现在就只有这四个小孩。
每到爹和二弟的忌日，小妹和妹婿都会来祭拜，爹和二弟知道，我们现在一家人，都很好。
后来我也建了二楼，这和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但人在世上，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二楼建成那天，我在阳台外抽着烟，吹着晚风看着明月，想起了那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肯定会喜欢这样的阳台吧。
.......
在省城的公司倒闭了，老板给了一些抚慰金，我思索再三之后，决定回家创业了。
一是想回家多陪陪家里人了，二是自己也有想做生意的念头，那就试试看吧。
那天天气很不好，妻子打电话让我去接已经在读初中的儿子，在车上好一会，我和儿子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气氛就这样凝结住了。
我憋红了脸，才向儿子问道：“你今年是不是中考啊？”
“爸，我才初二。”
好吧，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生意很不好做，公司很快就倒闭了，由于很少和孩子们沟通，他们现在也不会主动和我说话，甚至有些畏惧我，看来当时想陪孩子的想法也没做到。
我只能又去做我熟悉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更安心一些。
看着镜子里越来越多白发的自己，也只能无奈地叹叹气，不服老不行了啊。
和妻子有时候也是会斗嘴的，但现在也只能慢慢让着她，这些年亏欠她太多了，虽然有时候也会犟脾气和她斗气，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什么事都过来了吗？让着她点吧。
但我现在好像越来越无法和孩子们有效的沟通了，他们总在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
今天，我和儿子大吵了一架。
我觉得他无法理解我的辛苦，这个家是谁一点一点拉出来的。每次和他说话总是没说两句就面红耳赤的，这脾气.......
他说我限制了他的自由，自由是什么？你老子十六岁开始就没自由了。
儿子夺门而出了，娘着急地出去找他，我就这样在沙发上抽着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回来陪他了吗？为什么我俩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女儿倒是让我省心不少，她的学习成绩是我可以在外面炫耀的资本，以后必定是个不得了的名校高材生。
“胡了！”
每天没事的时候，我总会和几个村里人来打打麻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乐趣了，一打就到后半夜凌晨一两点。
妻子对着颇有意见，但每次还是会给我留门。
好吧，以后就不这么晚了。
“喂？下来给我开个门呗。”
.......
儿子考上省城的大学了，学费还不便宜，没办法，那供他读吧，总不能就这样就让他出去社会乱闯，可不能走我的老路啊。
在儿子要出去之前，我让他教我和妻子用智能手机，以前虽然和他交流少，但现在他还是很乐意来教我们用这些新鲜玩意。
儿子出去之后，每天都会给我们发微信说自己干了什么，我让他少发点，想家的孩子没出息，但有时候没他的消息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现在开始想儿子了呢？
天又下雨了，得去看看老娘了。天气一旦不好，老娘的腿脚就会酸痛，连上下车都吃力，我让她少走路，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就好了。
她说那不行，待在屋里多闷呐。
可是娘现在也开始犯糊涂了，有时候我都下对她生气却又生气不起来。她总记错日子，自己说过的话她下一秒就给忘了，娘啊，是真的老了。
看着外甥现在都比他舅舅高了半个头，真不得了啊。
没多久，儿子就出来实习了，也该让他知道这社会是怎么样的，虽然偶尔还是会生他的气不打电话来给他爹娘问候，但我还是会在微信上问他是否需要生活费，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连我的钱都不需要了。
哦对了，我儿子在父亲节给我发红包了。
女儿最近考试成绩还是很不错，看来家里真的要出第一个名校高材生了。
女儿病了。
我和妻子在家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时，心揪成了一团，怎么我好端端的女生就病了呢？我和妻子连夜赶到女儿学校接走女儿，回到家之后决定将女儿送去省城的医院住院。
儿子帮我们买了去省城的高铁票，我和妻子一刻都不敢耽误，急忙忙地安排好了女儿的住院手续，等到医生检查之后确定病因，我们才敢在女儿的病床边眯上一会。
看着憔悴的女儿，我忽然有些害怕，那天我对老天爷祈祷道，我不想要什么名校高材生女儿了，我只要我的女儿平平安安就好。
留着儿子在家里照顾老娘，我和妻子两个人在省城照顾了女儿一些时日，只是女儿这病，恐怕是治标不治本了。
对不起啊，爸爸尽力了。
终于在医生确认女儿可以出院之后，我和妻子这两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因为高三生病耽误了学习进程，女儿最终没能考上自己想要去的学校，偷偷锁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
.......
天，下雨了，我还是得去看看老娘，还要帮老娘抓点药。
听远在省城的儿子说，自己的工作现在很不错了，我这个当爹的，也替他高兴。这臭小子，别在外面闯祸就行，干嘛不把钱留着自己花，还给我买双鞋呢？年底回家过年，别忘了带个女朋友回来啊。
女儿和她哥一样，也在省城读大学，听说六级考过了，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终归考上了就好，还念叨着过段时间放假回家要吃牛肉火锅，馋死她得了。
妻子老抱怨最近脖子不舒服，这按摩仪还挺便宜的，给她买一个吧。
出去溜达一下吧，晚点还要上班。
我顶着好不容易放晴的太阳，走在村里的泊油路上，忽然一阵熟悉的微风吹来，想起来什么，往村口那条溪流走去。走到溪边，我看着后来重建的石桥围栏，才想起来原来又是一年小暑啊。
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其中一根，手挡住吹来的风，打火机发出咔的一声，点燃了嘴里的香烟。缓缓吐出，头上飞往省城的飞机轰得飞过去，只留下一道飞机痕。
不知是被烟雾遮挡还是怎的，我忽然看到溪流里有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小孩在戏水，正想警告他在这里玩水不安全，又听到远处吹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向溪流里的小孩喊道：
“你们这群孩子鬼，要耍去别处耍，莫要污了这河水。”
可是，那个人不是个哑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