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雨还在下。
李塨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冰冷刺骨,但可以洗去糊住双眼的脓血,露出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是那眼神犹为可怖。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上的几具尸首掀开,喘着气,然后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头晕目眩,双腿发软。
但李塨还是咬牙站起身。
“五千人就这么没了?”
李塨不禁问出声来。
“说好了一起回家的,我们说好了的,团长……”
“你食言了。”
“兄弟们……食言了……”
“回不了家了。”
明明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聊着什么时候打完仗回一趟家。
明明几个小时前,这里还有着五千个年轻有活力的大小伙子,他们朝气蓬勃,乐观。
但现在呢?
灰蒙蒙的雨雾笼罩着大地,四周是一望无边的尸山血海,天空被遮住了原来的面目,脚下是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和一具具尸体,猩红刺目的鲜血流满一地。
大夏军人和联盟军人的尸体交缠在一起,层层叠叠,血水浸泡着这些尸体,雨还在下,却无法冲刷干净这些人的血污。
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满地都是尸体,破碎的刺刀上挂着不知是谁的肠子,连雨水也冲淡不了弥漫在天地间……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血腥之气。
就在不远处,一匹被炸翻的汽车压住的夔龙马伏在血泊中,目光悲伤望着李塨。
李塨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几个小时的时间,足以把一处生机勃勃的原野。
变成死气沉沉的坟地!
大夏人和教皇国人,何止万人战死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鲜血,他们的血肉,深深地渗入泥土,滋养着这方土地。
肥沃的土地下,不知埋葬着多少客死他乡的军人,生长的草木下,不知有多少枯骨。
这是哪?
人间?
不,人间不是这个样子。
至少不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地狱?
“连长……”
身后传来一个低微的声音。
“救……救我……”
李塨回头,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一只瘦弱的手露出在外面,微微动弹了一下。
“小生!”
李塨连忙搬动尸体,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将那些压在小生身上的尸体搬开。
“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喘着粗气,腰都直不起来。
尸堆中的少年气息微弱,无助地躺在血泊之中。
看脸庞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可这张青涩的脸却满是鲜血,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看到小生的身体,李塨的心一下子沉入深渊。
小生竟被一把十字长剑从小腹刺入,钉在地上。
李塨这才注意到,一旁被自己搬开的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十字禁卫军军官,腰间挂着没了佩剑的剑鞘,他面目狰狞,脖子上被刺入了一把印有赤龙纹章的军用匕首。
“连长……”
“我……干掉了……一……个……少校……”
“能……换个……”
“一级……赤龙……勋章……了……吧……”
小生已经气息奄奄,声音越来越低微,他或许是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家了。
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遗书。”小生笑了一下,只不过这个笑容有点勉强,“出发之前我就已经写好了。”
“连长,把它交给我的家人,告诉我的父亲,我已经尽力了,告诉我的母亲,真想再吃一次她做的饭菜,可香了。”
“可惜……”
“我回不了家了。”
李塨蓦然醒悟。
这不是地狱,这是战场………
回家。
回家!
一起回家!
李塨连忙握着小生的手大喊:“不!你自己去说去!”
“你给我坚持住!挺住!”
“我带你回家!”
他环顾四周想要找东西救下这个孩子,他一边翻找着急救包之类的东西,一边大声说话:“小生!别睡!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回家!”
“你是个好样的!你干掉了一个敌军少校,团里一定给你颁个一级赤龙勋章!”
“我们一起来的,一起回家!带着全团的兄弟回家!一个也别落下!一个也别想!”
小生微弱的眼光忽然变亮了,闪过一丝不舍,这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回光返照的一刻,他嘴里艰难吐出了三个字:“活下去。”带着全团的信念活下去。
活下去。
别死在这鬼地方。
“不——”
李塨仰头吼道。
尸山血海中,浑身浴血的军人对上天发出了自己不甘的怒吼,泪水不禁落下。
“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时候活下去。
比死了更痛苦。
良久,李塨站起身,他将那柄十字禁卫军的军官佩剑拔出,丢在一旁,然后将小生慢慢抱出尸堆——小生的头软软耷拉下来,他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这个年轻的孩子死了。
死在了东查理曼王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随小生一起的,还有千千万万的大夏军人。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祖国,无法回家了。
李塨将小生放在了一片空地上,拿出一面赤红色的连队军旗盖住了他的身躯。
然后他站起身,用力的朝小生和那些战死的兄弟们敬礼,很久很久,手不曾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下了几乎麻木的右手,转身将一面被枪弹打得残破的军旗折叠好,贴心放在胸口,那是他们的团旗。
“嗡嗡——”
天空中出现了一架飞机,那是一架低空侦察机,为了方便随时随地起降,结构采用老式的双翼机,主要负责地面接引。
“一个,一个……”
飞机上,负责接引的军官声音颤抖:“五千人啊,只活下来一个人,苍天啊……”
“一个。”
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哭泣。
李塨抬起头,看着滑翔而下的飞机,面无表情。
回家的路,绕不过死亡,回家的路,必须经过死亡与胜利。
“走,回家。”
他转过脸来,扫视着战场,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走啊,我带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