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永徽六年的秋天。
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皇帝很为难,却自以为不是很大的小事,但放在整个朝堂和天下来说,已经大到足以改天换地的大事。
皇帝废后立武,举世哗然。从长安到地方,街头巷尾,犄角旮旯,老百姓们三五成群,晒着太阳揣着袖子嬉皮笑脸着扒着皇家的这个笑话。
那段时间,据说朝廷上有头有脸的几位重臣跪在殿门前,顿足捶胸,声泪俱下,吐沫横飞,举着祖宗规矩,历朝兴衰,圣人教诲,对着皇帝各种道德绑架,就差把大鼻涕甩在皇帝脸上了。
别看咱这皇帝比不了他爹,当然后世那些个皇帝也没出一个比得了他爹的,但架不住咱这个皇帝他拧啊,犟种一个外加恋爱脑,叛逆心还挺重呢,你们越不让我这样,我偏这样,主打一个混不吝,关键是嘴上还对你客客气气的,对着这些托孤老臣叔叔大爷的叫个不停,你说让人气不气?
可话说回来了,再软的柿子扔到脸上也粘乎,皇帝还是被惹急了,罢了几个,养老了几个,边缘了几个,发配了几个,砍了几个,满朝堂一看,好家伙,去了三成,添了两倍,新来的这些随便摸个底都跟新皇后能扯上点关系。
不过,总算是安静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按部就班各行其事,可好多人心里边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明着是没人嚼舌头了,暗地里也少不了义愤填膺,没多久,也不知道人家怎么就知道了这帮人的背后一套,又被养老了几个。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事的余波也终于荡漾到了边关塞外。
幽州,处于帝国的东北部,北接突厥,东南连着高句丽,中间还夹着一个游牧契丹,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因此幽州的兵是最能打的兵,幽州的将是最善战的将,幽州的神经是最紧张的神经。
除却军事,乱七八糟的事还真影响不到这里,而且帅府也下了严令,兵士们不可妄议国事,可皇帝家里出了这个事儿,就好比是天降大瓜,谁能忍住不吃呢?是以有一段时间,无论营房饭堂,岗哨茅房,时时处处都有窃窃私语,伴随偶尔几声猥琐的讪笑,倒让大家在枯燥的戍边生活里多了一丝乐趣。
郝大为向来是不八卦的,他的处世原则就是扯淡可以,但凡跟人身安全沾了边,他躲得比谁都远,跑得比谁都快,嘴巴比谁都严,原因嘛,第一怕疼,第二怕死,第三不作死。所以他虽然嘴很碎,甚至口无遮拦,但基本上说的都是插科打诨的废话,外号“郝大废”。
幽州的军纪是极其严苛的,说了不让你妄议,你就不能胡说八道,抓不住,算你运气,抓住了,对不起,二十脊杖是警告,三十脊杖是记性,五十脊杖是要命,一百脊杖,通常被打的那个都求着给他个痛快。
郝大为虽然废话多,即便是听到有人议论,他只管跑,从不打小报告,但是每次看到有兵士被抓到“妄议国事”挨了打,郝大为总是挤在最前面,在对着那些行刑兵站脚助威,起哄架秧子,顺便还得咬牙切齿一番。
“打,应该打他嘴,叫他说皇后坏话,呸!”
有时觉得不过瘾,郝大为还会偷摸塞给行刑官几两银子,自己上手耍一顿笞杖,大概也只有在棒打犯错的兵士时,他才敢释放一下自己“恃强凌弱”的快感,但凡让他上战场,他能口吐白沫原地装死。
为此,他花钱买了个八品巡防校尉的闲差,按说巡防校尉也不闲,幽州的边界也够长,就算是他们这一段辖区,走下来也得一整天,可人家郝大为认准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间真理,大不了就是破费几个钱,能偷懒就偷懒,任凭别人如何辱骂嘲笑,他始终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信条。
“你去任你去,我躺任我躺,都尉来了不用慌,舍得几两钱,心定万事安。”
这也难怪,郝家虽算不上声名显赫,倒也富甲一方,祖祖辈辈靠得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儿来了别怕,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更何况六代单传,不像别人家为了争点财产打得头破血流。
可谁也不会一直顺顺当当下去,而且天下大势更是无从阻挡,所以当年隋末天下大乱的时候,郝家先祖东躲西藏的,可无论走到哪,见到的都是刀兵霍霍,稍不留神就死无葬身之地,好在后来郝大为的祖父找了个叫终南山的地方,举家搬到了深山老林,宁肯茹毛饮血也得赖活着。
等到天下承平,郝大为的祖父本想带着一家老小回到繁华长安,可一家子跟野人一样,回去了还不得被抓起来当众展览。
要不说人要成事,得学会一个本事,那就是包装宣传,把自己弄得越神秘越好,这样能勾起别人的好奇心。郝大为的祖父就是如此,愣是给自己搞了个世外半神的“外衣”,用两只兔子一条狼皮唬着一个进城卖柴的樵夫,把自己的名声给忽悠的远近皆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神乎其神的,郝大为他爷爷自己都有点害怕了。
偏偏这会儿天下大定,求贤若渴,就这样,郝大为的祖父在官员拜访了四次之后,愣是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加上臭不要脸的立世原则,得了个从五品京官。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跑到终南山隐居,弄得这个小山头草庐林立,人满为患,来往人员比满山的兔子还多,别翻那块石头,保不齐那底下就有个半仙之体在那闭关修炼,“世外高人”在此山泛滥成灾,有人讽刺此状此景为“终南捷径”。
当然郝家人是出了世,不管那些山上的“高人”了,一路升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家人也算安稳,只不过到了郝大为这一辈,还是独苗一根,偌大的院子人丁不旺,想来也是宿命使然。
郝大为自幼衣食无忧,插科打诨,不学无术,官宦子弟的那点儿不良嗜好无一不精。本以为守着产业,还有个自幼婚约的对象林若涵,年龄一到即可成亲,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何其乐哉。
可偏偏自己老爹非要奔前途求上进,又误判形势,抱错大腿,死乞白赖地跟着褚大人上书谏帝,惹得龙颜大怒,结果不仅“大腿”折了,还落得个夺爵抄家落魄民间。幸亏抄家时郝大为在裤裆里塞了些金银珠宝,要不然全家都得饿死街头。
老爹仗着当官时有些人脉,本想给他买个监门卫的差事混饭吃,可对方收了钱却落井下石,直接把他“发配”到幽州边境,还不忘宽慰郝家父子一番,混军功收益大,进卫军笑哈哈!郝爹闻听直接背过了气,想着就郝大为这独苗一根,又心疼又不舍,可又望子成龙,盼望着咸鱼翻身,百般纠结下不得不同意儿子远赴边疆。
为此,郝爹苦口良言,软硬兼施地劝说,甚至在房梁上也系了根绳子,不惜以死相逼,舌头都掉出来了,屎尿拉了一裤子,才把郝大为的脖子从另一根绳子上劝下来。
就这样,郝大为带着死无葬身之地的绝望来到了幽州卫,拿出从家里偷出来的仅存的一点儿银子买了个八品巡防校尉的闲差,总算是稍微宽心,只不过苦了一家老小,寒冬腊月险些冻饿灭门。
一晃五年服役期将满,郝大为作为巡防校尉,最远都没出过十里之外,偷懒的代价就是几乎所有的军饷都被都尉马二虎搜刮干净。
郝大为只能仗着自己赌术高超赢点同袍兄弟们的散碎银两,当然为了自己能更舒坦地偷懒,他还得把赢来的钱再散出去收买人心。
就这样混了五年,郝大为掰着手指头一天天数着日子,临走时林若涵送给自己的香囊早就被他摩挲地红里透白,美人相思归心似箭。
可偏偏马都尉不想让他好过,这次收了钱,但却不松口,撇着嘴,眯着眼,翘着二郎腿,对着郝大为好一番端详,郝大为被他看得颇有些扭捏,浑身不自在。
“都尉,有话您直说,但凡我郝大为有的,都是您的。”
马都尉冷笑了一声,抿了口茶,饶有趣味地看着郝大为,还舔了舔嘴唇。
郝大为满眼惊恐,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后脊梁骨汗毛直竖,裆部一紧,下意识地捂住了身上的甲服,生怕马都尉扑过来,后果不敢想。
“都尉,您看,我怕疼,要不折现呢?”
马二虎看到他一脸紧张,还死命拽着甲服,瞬间明白了什么,一口茶水喷了出去,哈哈大笑。
“郝大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就算老子有龙阳之好,就你这副尊容,我也着实恶心地不知从哪下嘴。”
郝大为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就说都尉您堂堂丈夫,干不来那种事。”
“行了,少扯淡。”马二虎撂下茶杯,这才进入正题。“大为啊,按说还有俩月你就退役了,这么多年我对你也算照顾,可现在上面查得严,我是琢磨着,你呢,临走前是不是也得装装样子。”
郝大为何其聪明,立刻明白了马都尉的意思,不免得心跳加速,只觉得仿佛一股寒气从地底蹿出直插脚心,那股子寒凉顺着大腿筋冲了上来,浑身上下冰凉刺骨。
“都尉,您是说真让我去巡防一圈?”
“大为啊,别看咱这幽州夹在突厥,契丹和高句丽之间,可是重兵把守,况且还有一支最精锐的左锋营镇着,多少年都没战事了,你走一圈,权当领略一下这塞外边疆的山川壮丽了嘛。”
郝大为身形晃动了一下,一只手撑住了桌面,双眉拧成一股绳,满脸悲凉,嘴唇打颤,“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
郝大为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诗,此时吟来,更添心伤。兀自伤感时,一只茶杯朝着脸飞来,郝大为闪身躲过,却洒了一脸茶水。
马都尉已经横眉立目瞪着他了,“你再给我整这出要死要活的样子,我现在就把你弄到边界去。我就问你,去不去?”
“去,您给我配个巡防营。”
“你他m的……”
马都尉起身就要打,郝大为双腿如电,早已跑出去十米开外,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秋风瑟瑟,草木枯黄,千里烟波,鬼影不见。
一个从未巡防过的人,一个连行军图都看不懂的人,一个出门超过十里就不辨方向的人,一个贪生怕死怕黑怕狼的人,一个连马都抛弃了他的人,在这茫茫荒原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已经三天。
终于,走到卧虎岭的时候,郝大为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一人多高的黄草地里,只觉得此时若是真死了,才是最舒服的吧。
深秋中午的阳光还算温暖,金属甲胄贪婪地吸收着热量,让郝大为浑身暖洋洋,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此时此刻幽州卫最精锐的左锋营三千勇士,在将军杨傲的带领下例行换防,途径卧虎岭。
远方偶尔传来的左锋营战马的嘶鸣都叫不醒昏睡过去的郝大为,他又怎会想到,就在离他不足百米的卧虎岭山谷四周,高句丽虎翼军早已隐身遁形以待时机。
此时放纵在天地之间难得安然的郝大为,在不久后的某一刻,将卷入到一场波云诡谲的生死迷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