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白始终忘不了和沈司相见的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柳府春日办宴，煮酒浮屠迎春。余国权贵齐聚，甚至皇子也亲临府上，沈家老爷自然也带了千金登临柳府。柳月白只是柳家那位庶三子之幼子，名义上是祖孙，可到底只是那诸多儿孙中碌碌不起眼之辈，只能躲在府上的角落，痴痴地注视着他人的光鲜罢了。他在兄长柳浑的身后，望着来来往往衣着华贵的公侯冢子，莫名的悲哀袭上心头。蓦的，感觉到有什么目光注视着自己，柳月白抬头凝眸，和沈司的眼神相对，温柔的笑颜驱散了柳月白的阴霾，那一刻，柳月白彻底愰了神。

　　只是他们连谈话的机会都没有，眼神的交流竟已经是奢侈。阴森的重重权力下，他们这般的孩童只是命运下的滚石，岂敢轻举妄动？

　　晚宴气氛高涨，主人们高谈契阔，笑语欢声。于是提议让晚辈赋诗，活跃气氛，亦来迎候新年。可这到底是刚开国未久，武将粗人当道，到底是写不出什么上乘之作，众人倒是扫了兴致，就在放弃赋诗之时，一声稚嫩的童音划破寂静。

　　“我来！”柳月白从哥哥柳浑的身后走出，一下子便吸引了众宾客的眼球。

　　“此是何人？”沈家老爷发问。

　　“是犬子。”柳江清走出，一袭白裘锦帽，面色温和，似早已料到幼子会做出如此举动。

　　“原来是平北大将军之子啊。虎父无犬子，令郎果勇之姿，在下着实叹服。”

　　“早便听闻平北大将军之子自幼便熟读诗书，实为才华炳然之辈。”

　　人群纷纷起哄，褒奖讨好之词不绝于耳，可柳浑只是为弟弟感到担忧，刻意迎合的背后，实则是圈套的设下。在如此庄严肃穆的晚宴之上，管你王侯将相才俊，皆要注意所言分寸。若是作得好诗，赢满堂喝彩，抢先前作诗之人风头，木秀于林，毕露锋芒未必好事；若是作得之诗水平不行，将众人最后那一点兴致扫尽，那又势必迁罪至父亲，笑他教子无方。平北大将军又如何？权力这东西最靠不住，皇子在上，谁又不是草芥？可唯独柳家家主柳敬除外。

　　柳月白低头缓声道：“笑卧梦岚春风醉，一念乾坤主浮沉。”

　　柳月白朝人群中相望，沈司嘴角微扬，酒窝浅浅，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柳月白只是感到心中一阵悸动，此刻月影高挂夜空，似有莺歌燕啼。

　　皇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主浮沉”，好大的胆子。

　　柳敬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孙儿，敢睥睨皇权于脚下，敢言众生之不敢言。

　　众人寂静，虽算不上什么好诗，但毕竟只是一个七岁孩童，到底还是博得了满堂喝彩。柳氏权倾朝野，纵是帝君也要让三分颜面，何况皇子。

　　柳月白忘了后面发生了什么，已然不重要了，管他名誉也好，权力也罢，他丝毫不关心。他操心的只有沈司的笑意是否依旧，他在意的只有无尽的夜色。

　　宴罢，众宾待归送别之际，柳月白终于有机会和沈司独处。

　　在院内一角，春风已不再料峭，温和地抚摸着两人的脸颊，二人脸上也悄然挂上红晕。

　　柳月白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分明是他鼓起勇气约见沈家小姐，此刻却愰了神，话语全消弭于漫天春色中。

　　沈司被柳月白的囧样逗笑，贝齿微启，问道：“你叫柳淡对吧？”

　　柳月白无言，的确，他的真名是柳淡无误，可他却难以启齿，给自己取了“月白”之名，并以柳月白自居。

　　“叫我柳月白就好，你叫什么呀？”

　　“沈司。不过，为什么呀？”

　　“我那混账老爹不善取名，兄长名叫柳浑，他便唤我柳淡。”

　　说罢，沈司便轻轻笑了起来。见此，柳月白总算释然，沈司的笑，他想一直珍藏。

　　他们谈了许多，天上星辰地上人间，孩童的世界总有草长莺飞蚂蚁搬家的趣事，哪会有家国天下的杀伐沉重？

　　临别，柳月白感到不舍，星光也似乎暗淡了不少。

　　失去之后方知拥有的可贵。

　　“司，要记得给我写信呀。”

　　沈司已被沈家之人请回马车之上，灯火依稀，不如月色皎皎。

　　司有没有听到呢？要是早点跟她说就好了。柳月白喟叹，影子被蜡火拉得斜长，此刻不免又生出寂寥。

　　........

　　驿站车马疲惫，纵是王公贵族，也免不了两三月的等候。

　　柳月白是在时隔三个月之后才收到沈司的回信的。此时柳家已然大乱，家主柳敬以谋反叛国罪名被斩首，柳家本面临满门抄斩之局面，恰逢北狄南犯，帝君施舍给柳家将功赎罪的机会，柳江清率兵北征。事实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可柳家毕竟枝叶广布，蛰伏朝野，想要彻底铲除柳家，也并非简单。

　　我以平北之名，却难还你清白。柳江清凝着远方黄沙四漫的塞北，想着父亲临死前的浅淡笑意，他决绝地踏上牢车，他也尽全力保住了柳家。当然，柳家的保全还与那名叫李秋晚的女子有关。

　　“秋晚...”柳江清在嘴中喃喃，不知她在深宫之中可好？是否还在整天以泪洗面，是否还在写着那些没有终点的信笺，一念至此，柳江清不免心如刀绞。

　　也许只有我平了这天下，此生才有与你相见的机会吧。

　　柳江清策马远去，一袭白凯森森，冲向敌阵，没有回头。

　　可他毕竟只是一介武夫，可他至死都没见过李秋晚一面，他呀，还是保有天真。

　　李秋晚是当今帝君的妹妹，与柳江清情投意合，帝君当初也准了这门婚事。此时的柳江清已然展现出了军事才能，率军威震漠北，册封平北大将军，又生于相门柳氏大族，门当户对，拉拢军心。李秋晚身体柔弱，而柳江清自是不敢怠慢，夫妻二人恩爱，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那年灯火节，大街小巷都挤满了欢天喜地的百姓，余国刚立，动荡数年天下又归太平。洋溢着欢平，京城街上到处是叫卖声，孩提四处奔跑，灯影重重，喜悦洒在每个人脸上。16岁的柳江清，相门之子，自幼习武的他佩剑在腰，兀自漫步街中。柳府此刻定是热闹非凡吧，他自嘲地想着，少了谁，又有什么所谓呢？毕竟我只是庶三子罢了，除了已故的母亲，谁又真正在乎过我呢？

　　愈是见周围人如此幸福，柳江清便愈发嫉妒，心中烦闷，一瓢烈酒下肚，欲解心中千般愁。

　　京城中有人比武，观众连连叫好，柳江清也有了兴致，在旁冷眼观望。里外皆是人群，熙攘，令人难以置信。

　　刀光剑影虽纷繁，但却没有一人可入他眼，终是雕虫小计罢了。本打算离开，却被边上少女清脆的叫好声吸引住，柳江清瞥见一少女头戴红笠，垂帘遮住了她的容颜，但那双眸水灵，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之人。“这有什么。”柳江清在心中燃起了嫉妒之火，台上人不可一世地望着台下，睥睨众生的眼神令柳江清颇为恼火。

　　“可有谁能与我一战？”趾高气昂，杜预收起了手中之剑，剑鞘凝出冷光，与月色具寒霜。

　　“我来！”柳江清一跃登台，刹那间剑已出鞘，直指杜预眉心。

　　杜预身体微偏，泰然跃起，躲过之后立马回击。

　　二人陷入焦灼，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红笠少女津津有味地看着，每每看到形势对柳江清不利便连连叫好，柳江清自然是听在耳中，心情愈加烦闷。

　　“结束吧。”他在心中低语。

　　杜预败下阵，手中剑被柳江清斩成两段。

　　京城之中爆发出叫好声，掌声雷动，此刻，烟火升空，将气氛推向了极致。

　　柳江清看了一眼少女，少女眼底没有喜悦，她灼灼地望向杜预，眸中只有关切。

　　相识何如不相识。

　　柳江清一言不发，默默离场，他只想逃离这份喧嚣，不属于他的喧嚣。风吹起鬓角的发，四散在空中，口中哈出雾气，暗叹一声好冷。冷的不止是这天，更是人心。

　　“你，站住。”

　　回首，是那少女。

　　“有何贵干？”将头埋在衣中，他不想看到少女的容颜。

　　“你，赔我剑！那是我请京中锻剑大师锻造的，很贵的！“

　　“那怎是你的剑？莫要无理取闹。”

　　“怎么不是我的剑？我师兄今日只是没带他的剑，用我的剑生疏，才会落败与你。快赔我！”

　　“没钱。”

　　“那、那、罚你陪我今晚逛京城！”

　　柳江清诧异回头，少女孑然伫立在风中，灯火昏黄，月照高楼。

　　就这样，二人并肩偕行。少女欢呼雀跃，走路一蹦一跳，见此，柳江清郁闷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些许。寄浮灯，少女笨手笨脚，柳江清望着她滑稽模样，笑着帮她折好，二人虔诚闭上双眼，许下愿望。

　　“喂，你许的是什么愿望呀？”少女眼神热切。

　　“望我大余国泰民安。”

　　“什么嘛。”少女撇撇嘴，望着黑漆漆的河面倒映着月的残影，也倒影着二人的影。

　　“你呢？”

　　“不告诉你！”说完，便又欢呼雀跃地奔向糖葫芦的小摊。

　　柳江清忘不了那晚的喜悦，那是他久缝相遇，不，应是迄今为止的欢喜。月色依旧夺目长情，此刻的一切便是永恒。

　　临别。

　　“我其实是相门之子，我叫柳江清。”一时无措，只能说得如此生硬。

　　少女背对着他，双手别再身后。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柳江清看不清她的容颜。

　　“我叫李晚秋。”

　　柳江清意识到了什么，惊觉一身冷汗，慌忙下跪行礼。

　　“臣下冒昧，还请公主恕罪。”

　　“哈哈哈。”少女爆发出笑声，开始肆无忌惮，单纯嘲笑柳江清的滑稽模样，只是后来不免凄凉。

　　他到底只是把我当公主罢了。

　　二人分别，月上眉梢。

　　.......

　　那晚，我深感宫中无聊，便私自离宫。不过只要我跟父皇说，他应该也会应允的吧？

　　没人陪我，我便虚张声势地戴上红笠，说来也可笑，这红笠竟给我带来莫大的安全感。我漫无目的的走啊走，哪里人多我就去哪里。京中有人比武，叫好连连。我见一武痴竟腰别佩剑在侧，这京中能有如此权势之族，只有柳家了。那武痴目不转睛的模样真是有够好笑的，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着台上的比武，在我不懈的声声叫好下，那武痴终于是朝我看来了。我不敢与他直视，怕被他看出我的慌张，只好装作认真的模样看比武。

　　那武痴似乎挺强的，如果我为他的对手叫好呢？激怒他，应该也挺好玩的吧？

　　结果他还是赢了。

　　不行，这样下去就没意思了!

　　糟了，他要走了，喂，武痴，大家都在为你喝彩呢！你怎么就走了呀！

　　此去一别，应是永别吧，不安感朝我袭来。

　　......

　　她根本就不认识杜预，她只认识你柳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