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古老洞窟咧着黑漆漆的大嘴,贪婪地吞噬着四周倾斜而来的所有光线。
即便已将近正午时分,站在洞口的守卫也只能依稀看到洞内火把摇曳的影子,剩下的就只是满眼的空寂和虚无。他扭头向后瞟了一眼,随后半转身靠在一边的洞壁上,眯着眼沉浸在侧面撒来的干燥温暖的阳光中。所有人眼下都聚在悬崖边上,没人管得到他,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后,如今他只想安静的歇口气。就在他低头打盹时,一个枯瘦的身影快速地从他身前闪过,同时带出了一点细微的沙石摩擦的响动,其余再无任何波澜。卫兵只觉一丝淡淡的酸臭气息飘过,这味道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于是依旧沉浸在半梦半醒间,动也没动一下。这个影子从卫兵面前穿过后立即贴靠在洞壁上,踮着脚一点点挪出洞外,之后一个转身在消失在乱石的缝隙之中。不多时,陈轼那张粗树皮般黑黄相间的脸从洞口不远处一块斜插向天空的碎岩旁探出,朝着悬崖边偷偷张望。
昨夜从魏良手里逃脱之后,陈轼就一直藏在洞穴深处静静等候,即便后来响起的厮杀呐喊声听起来并不在附近,但他仍旧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觉他睡得非常安稳,外面天已大亮才缓缓醒来,随后就一路小心摸索着朝洞口走去。对陈轼来说洞里这些人全都一样,无论他们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他的使命都还未完成,眼下他就要看看老天给他留下最后的对手是谁。
当见到王昇提着剑朝人群走去时,陈轼一下就明白了,一股激流霎时从心头涌来,让他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长大嘴发出低沉的“咳咳”声。接下来魏良的突然逃脱,让他差点喊出声,不觉浑身颤抖。这熟悉的景象勾起了沉睡的记忆,他的耳边似乎又开始风声呼啸,双腿酸痛喉头发紧,胸口像压着快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正当陈轼的精神都集中在魏良飘忽的背影上时,头顶突然响起几声利箭破空的的锐利鸣叫,吓得他浑身一抖“嗖”地埋头缩进石缝里,整个人瘫在那儿动弹不得。他的心忽上忽下,先是热血上涌晕头转向,过了会儿又咬牙瞪眼,胡乱摸了快碎石攥在手里摆出一副搏命的架势。等了好半天周围也没再有任何动静,他稳了稳心绪,悄悄探出一只眼朝外瞄了瞄,也没瞧见一个人影。又仔细查看了一圈后,陈轼探出头趴在石头边缘,同崖边的人们一样将目光放在了魏良被高高架起的尸身上。当真正见到这个他祈求无数次的场面时,陈轼只觉头昏眼热,浑身哆嗦了好一阵儿才重新平静下来。他拖着副残躯独自苟活至今,眼下将他拖进深渊的几个恶人也都消失了,世间悲喜霎时间已与他无关,只有那股恨意仍久久不肯消散。等魏良被人抬着扔下山崖后,陈轼便抽回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洞内。在将要重新隐身于黑暗中时,他回头盯着王昇模糊的身影看了看,接着便一闪身消失不见,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洞窟恢复了难得的平静,除了偶尔夜里隐约的哭喊声外,平日也都只是些风语鸟鸣。与魏良不同,王昇回来后便几乎不再露面,连同他的手下一起藏在洞窟深处。剩下的兵士们都被放了回去,虽然少了位主将,但看上去与大战之前并无二致,只是一个个都变得寡言少语有气无力,每日胡乱收拾完分内事后便随处一躺昏昏欲睡。对方如此小心谨慎,让陈轼难以找到任何破绽,只得潜在洞里等待时机。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数月,终于有颗石子落入了这潭死水中,让形势出现了新的变化。一个探子摸上山时被藏在暗处的卫兵擒住,此人的突然出现,顿时让这些早已陷入混沌疯狂中的残兵败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过往,麻木的心重新躁动了起来。王昇也亲自前来审问,虽然那人一身普通百姓打扮,但他一眼便看出对方底细,脸上少见的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不停逼问对方来历。
“我数万大军已将此地牢牢围住,你们这回是插翅难逃。”即便被绑在地,这探子始终没显出半点惧怕的样子,昂着头对王昇高声喊道。
“哦?我们弟兄到此落脚有些日子了,各路人马也都交过手,凭几句胡言乱语可谁也吓不住啊。”
“哼,你果真是藏得太久,不知我家将军名号。”见四周的兵士皆对自己拔刀怒视,探子口气稍稍缓和了下来,接着说道。“我看你也不是愚钝之人,若想活命,尽早下山请罪吧。”
王昇沉吟半晌,迟迟没有开口。剩下的残兵们见自己的主将都没了主意,提着的一口气也泄了出去,忧愁和恐惧如一幅面具般重新罩在了他们的脸上。外面一天比一天冷,某个夜里甚至飘了点零星的雪花,洞里的日子已越发艰难。早有人想偷偷溜下山,但转天他们的孤零零的脑袋就出现在洞口,被随意地丢在一旁,之后再也没人离开过半步。这些残兵好似已接受了把自己的命绑在这里,可如今毁灭就近在眼前的时候,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逃”的声音又在他们中间悄悄地响起。
一直紧盯着王昇动向的陈轼自然也跟了过来,躲在暗处屏息静听,心中却是一片沸腾翻涌。老天一次次地为他创造机会,帮他一个个地铲除对手,可在他最需要援手的时候却隐身不见,再给他千百次的复仇也抹不掉心里和身上的痛,世间的一切突然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想起往事,陈轼眼中已没了泪水,只是胸口抽了抽、拧了拧,忍过去之后,他的脸上就恢复了往日的麻木和冷漠。
“把他带进去。”长久的寂静过后,洞里终于响起了王昇的声音。“剩下的人听好,此番是生死存亡之际,都给我放精神点儿,任何生人再敢前来,一律格杀勿论。”
说罢,王昇转身朝洞内走去,他的手下架起地上的探子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留在原地的残兵们一时间陷入了呆滞和迷茫,好半天才一个个回过味儿来,有人高声怒吼,有人破口大骂,整个乱作一团。即便此刻,仍没人敢前去质问如今的头领,喧闹了一阵后便也作罢,纷纷垂头丧气地离去,洞里重新变得空荡安静下来。
趁着周围一团混乱时,陈轼悄无声息地俯身贴着洞壁在阴影里穿行,一路来到洞口先前藏身过的岩缝里。他瞪着眼细细四下察看,又等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山才连滚带爬地快速朝山下跑去。这一次虽然也是胸闷气喘,但他已没有了惊慌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至死也要完成的使命。
夜已渐深,山下一排排营帐在篝火的映照下晃出一圈圈影子,一眼望不到边际。前方由木桩搭起的栅栏前摆放着两列拒马,正中间留了个空,约莫够两匹马并排通行。门口的看守打着哈欠,望着远处黑漆漆的群山发呆,丝毫没有注意到陈轼的出现。
“哎!”待他转头看时,不禁惊叫出声,抄起手边的长枪紧靠在胸前。眼前的这个怪人如焦炭般干枯黑瘦,脸上布满褶皱,半张着嘴冲他“啊啊”乱叫。这场面可把这年纪不大的小兵吓得够呛,一时动弹不得,竟也忘了呼喊报信,只是挺着枪在原地挪步与来人对峙。眼见枪尖就要刺到眼前,陈轼焦急万分,情急之下腿一软“嗵”地跪倒在地,合起手开始作揖叩头。
他这一跪又让小兵吓得一跳,但很快便稳住了神,喘了口气后终于大声呼喊起来。很快巡查的卫队便赶来,询问之后,将二人带到了大帐前。此刻,陈轼干涸已久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泪水随之一串串滑落,让他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当陈轼被领进帐里,跪在被称为将军的人面前时,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但他嘴里“呜哇”乱叫,双手拼命比划,终于让众人明白过来他已说不出话了。
“你可与这山中的贼人有关?”将军问道。
陈轼赶忙点头,伸手擦了擦脸,随后用手指在地上涂画起来。忙活半天后,他终于让对方明白了个大概,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传令下去,立刻挑五百精兵,连夜上山。”将军说道,接着看向陈轼。“你熟悉山中道路,也随我们一同前往。”
到第二天早上,天边刚冒出依稀的亮光时,他们二人已并排站在洞口,而王昇则被押在面前。此时的陈轼早已没有半点乡野农夫的影子,脸色阴沉冰冷,目光凶狠凌厉,加上他山鬼般的样貌,靠近他的人都不觉先畏惧三分。而他身旁的年轻小将却则是气势刚健,英姿勃发,浑身迸发着如骄阳般的雄浑气息,周正的脸庞加上傲气的神色,让人一眼便不由得倾倒折服。陈轼也对自己的恩人充满了感激和佩服。夜里的奇袭虽说是出其不意,但王昇狡猾老道,藏在洞窟深处故技重施设下埋伏。可此番不同以往,小将军身先士卒,率领十几名大汉手持巨盾开路,一路冲杀,最终活捉贼首。
这时有人从大锅旁翻找出几根还未烂透的遗骨,立即前来禀告。小将军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命手下将剩下的残兵统统带到跟前质问。一旁的王昇仍在百般抵赖,陈轼则返回洞中取出余下的一点粮米,摆在他们面前。残兵们一见洞中竟然一直有粮,瞬间激愤起来,纷纷咒骂王昇,争相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残害百姓,食人骨肉,实乃泯灭人伦。”小将军冷冷说道。“给我统统关起来,封住洞口,让他们永远守在这里赎罪,告慰冤魂。”
一番喧嚣过后,天也已经大亮,金色的阳光爬过山头,洒在堵满洞口的碎石上。从此,这座荒山上的洞窟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只剩下峭壁上的悬狱中的几幅躯壳日复一日地承受着日晒雨淋,永无停歇。
回到山下后,小将军让陈轼暂且留在了军中,让他得以调养身体。过了些日子后,他身子逐渐壮实了起来,但长久的洞中生活让他变得怪异孤僻,昼伏夜出飘忽不定,平常没人能说出他到底在哪。
大军开拔之前,小将军让人费劲力气找来了陈轼,与他谈了许久。可碍于陈轼无法开口,也不识字,折腾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日后你如何打算?”小将问道。
陈轼低下头,在地上用自己削出的一个小木棍画了几个大小人形,又用手掌抹平,最后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
“家中只你一人?”小将看出了端倪,叹了口气。“唉,既然无处可去,那就随我们一起走吧。投军报国,早日结束这乱世,也让百姓们不再受这份苦。”
陈轼愣了愣,随后便抱拳叩头,心头的火又悄悄燃起。这世间还有更多的魏良、王昇,他的恨意还未消除,也许这就是天意,让他残余的人生都将在杀伐中渡过。
车轮马蹄氧气滚滚尘烟,陈轼跟在一辆牛车后,慢慢前行。身后的大山越来越远,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变轻了,耳边的哭喊嘶吼变淡了,但心中好似仍有一根线在牵动挑拨。
终于,陈轼还是回头看了看,那些影子果然还在云雾中晃动。他忽的咧嘴一笑,皱起的脸显得有些狰狞,随后便转过头,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