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之,狐也,酣睡而犬卧。视其瓶,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聊斋志异》。
杜越老远就闻到了酒香,提起衣裙急急跑去酒窖。刚到酒窖口,便看见几个只穿着兜布的年轻男人在酿酒,杜越又红着脸躲到窖口的木板后面,探出头看着里面的众人。
“酿酒咯!”领头的男人把一个竹筒插到坛子里,酿好的美酒浻浻流出来,整个窖子里酒香四溢。男人连忙用一个干净的酒坛子接住。
杜越躲在酿酒的窖口外,看着这些男人高兴的模样,也跟着手舞足蹈。
“这五加皮酒已经酿好了酿造酒,再把酿好的蒸馏酒混一起调配好了就可以了!”领头男人拿出个瓷碗,舀了一碗酒,仰头喝下,大喝一声“爽”,转身时看见门外一抹淡粉色的衣摆飘过,心里便想到了是谁,微微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来喝一口这美酒吗?”众人这才看见杜越站在门外。
杜越慢慢走出来,但是没敢进去,只是羞涩地站在外面看着里面笑呵呵的众人,想了想又跑开了。众人看见自家的大小姐羞涩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杜越一路跑到自己的闺房,看着铜镜里自己红彤彤的脸,一头栽到床上脑子里全是酒窖里男人的模样。
要是自己是男儿身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去酒窖里酿酒了,杜越越想越觉得可惜。自古家中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杜家的酿酒工艺精湛,但是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好的手艺没了传承,让人唏嘘。虽然杜越是女儿身,但是也得到了家中长辈的宠爱,只是这酿酒的技艺成了所有人心中的一个遗憾。
一想到此为止,杜越又把头狠狠埋到床上。
她喜欢酿酒,制作好的酒曲酿出的那沁人心脾的美酒,酒水喝到喉咙处到火辣,与人共饮时的豪爽,这些都是她做梦都想要的,但是也只能说在梦里了。
杜越趴在床上沉沉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把她惊醒。
“是何人在我闺房?”女孩的闺房只能允许直系亲属进来,这突然进来的人怕不是个贼。
门外的天色暗沉,屋子里不见一点点光亮。杜越颤抖地摸索着,点燃了一个火折子,这才看清楚房里声音的来源,居然是只毛发雪白的狐狸。
狐狸手上拿着一个空酒瓶,趴在地上酣睡。杜越走过去,轻轻拿起酒瓶,闻了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狐狸听见笑声,悠悠转醒,见杜越站在自己面前,站起身,眼里流露出谨慎。
“小狐狸,你可知道你这喝的是什么酒吗?”杜越笑道,见狐狸一脸茫然,杜越咳嗽一声,“这个呀,是我自己酿的口嚼酒。”
狐狸瞪大眼睛,打了几个喷嚏,,似乎想把刚刚喝下去的酒吐出来。看着狐狸滑稽的模样,杜越掩嘴笑了起来。
世人皆说狐狸最通人性,果然不假,自己说的话这狐狸竟然都听得懂。杜越看着在地上打转的狐狸,心里感慨。倏忽,狐狸又倒在地上,大喘着气。杜越一惊,用火折子点燃一根蜡烛,细细查看狐狸。
原是狐狸的背后被人用刀划了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血流如注,刚才是因为光线太暗才没看清。这狐狸来酒庄讨酒喝应该是伤口疼痛难忍,想要借酒转移一下吧。杜越把狐狸抱起来放到床上,用酒瓶里剩下的一点酒抹到它的伤口上。狐狸被痛得龇牙咧嘴,嗷一声叫出来。杜越按住它:“别动,酒能洗干净伤口,又能愈合伤口,可是个宝贝呢。”狐狸强忍着痛,看着伤口包扎好。
淡粉色的布包在伤口上,本鲜血淋漓的伤口被这么一包扎,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包扎好了,你现在还不能乱动,先在我这里住着,等你伤口愈合好了再送你出去。”杜越抱起狐狸叮嘱道。
狐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往她怀里钻去。柔软的狐尾轻轻缠到她脖子上。杜越没闻到寻常狐狸应有的狐臭味,倒是闻到了一股子酒香。
“你这小狐狸,身上这么大股酒味,是喝了多少酒啊!”杜越闻道,见狐狸没反应,低头一看,这狐狸已经睡着了。
杜越笑了笑,抱着狐狸睡下去。
翌日,杜越在酒庄里翻来找去,众人问她找什么,她也不回话。最后,杜越在酒窖里找到一个白色身影,急急揣到衣服里藏好,匆匆跑回闺房。
“你这个小狐狸怎么这么贪杯,如果被人发现了,怕是要被人打死!”杜越把它放到床上,责怪道。
狐狸喝多了酒,红着鼻子,醉醺醺地看着杜越。
“罢了罢了,这次算是你运气好,没被人逮到,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若是你这么想喝,我可以帮你带一些过来。”杜越把狐狸抱起,轻声道。
“这个是五加皮酒,一种再制酒,用发酵酒和蒸馏酒混合调制而成,你尝尝。”杜越拿出一小瓶酒递给狐狸,狐狸一点不含糊,一饮而尽。
杜越也没想到,自己的梦想成真了,不过和她把酒言欢的不是个人,而是只好喝酒的酒狐。酒狐这个名字是她取的,这个狐狸一天不喝酒就浑身不自在。
“这五加皮酒的制作方法是一个龙女说的呢,这个龙女因为五加皮酒编了一首歌:‘一味当归补心血,祛瘀化湿用妾黄。甘松醒脾能除恶,散沸和胃广木香。薄荷性凉清头目,木瓜舒络精神爽。独活山楂镇湿邪,风寒顽痹屈能张。五加树皮有奇香,滋补肝肾筋骨壮。调和诸药添甘草,桂皮玉竹不能忘。凑足地支十二数,增增减减皆妙方。’
杜越一字不差地唱出来,却看见狐狸眼里满是笑意,不由得红了脸:“莫要笑话,这歌又不是我编的,不过调子是我瞎唱的罢。”这个歌是杜越在酒窖里看见的,看见时就喜欢上了,自己编了个调子唱。
酒狐酒量甚好,一整瓶酒喝下居然也没有醉意。杜越拿着酒瓶子,一一介绍道:“这个是虎骨酒,也是一种再制酒;这个是菊花酒,一种蒸馏酒;这个是鹤年贡酒,是进贡皇上的上等酒,不过我这些是没酿好的鹤年贡酒,顶多算中等品,你也可以尝尝。”一人一狐在这酒气飘香里竟也聊的愉快。
尽管杜家酒庄里尚算平静,然而外面的战乱依然能传到这里。崇祯年间,饥荒,农民暴动,努尔哈赤的虎视眈眈,天灾人祸都一个没落地落到这个年轻的皇帝身上。
杜家做的生意也难免受到不小的影响,毕竟这美酒不是在战火纷飞的时代喝的。
这一日,杜越在酒窖里也找不到酒狐的身影。“应该是离开了吧。”这么一想,心里有些失落,这些时日的相处,酒狐与她日日把酒言欢,她心里早就把它当做一个酒友了,这么突然的离去,内心觉得空落落的。
酒窖里已经不酿酒了,因为饥荒和战乱,杜老爷决定关门大吉。
杜老爷召集了酒庄的所有人,决定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去还是留。杜夫人抱着杜越,问道:“若是决定留下,那我与杜越该如何是好?”
酒庄的管家道:“酒庄自然是要有人留下,只是老爷,夫人和小姐必须得走。战火一旦烧到这里,这酒庄是保不住的,无论是努尔哈赤的兵还是百姓的暴乱,这座城怕都难保。”
“你也太能看得起努尔哈赤了,”酒庄众人纷纷笑道,“这满人不过稍盛一时,这饥荒历朝历代都有,哪次不是很快就收场。待到那群暴民吃饱了自然就没事了。”
杜老爷没搭腔,沉默了半响,才道:“酒庄里的粮食已经差不多见底了,你们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往南下吧,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所有人都沉默了,酒庄的底他们哪个不清楚,刚才的那些不过是妄想罢了。
管家眼里一狠,道:“老爷,当年你救下了我,我发誓这一生都要报答你,你和小姐夫人离开这里,我一定保住酒庄,待到动乱平息了你们再回来。”
杜老爷看着他,用力点点头,只答了一句“好”,又道:“这酒庄是我杜家几辈人的心血,我是一定要守在这里的。”又看了一眼在场的众人,道:“有多少人要留下的,我不强求,若是离开,请带上夫人和越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所有人都一致决定留下。杜老爷看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道:“我杜三郎感谢各位。但是夫人和小姐是必须要离开的,所以我想选几个人带着她们一同南下。”
让杜越和杜夫人逃走,众人自然同意,一来是女人在这里也帮不了忙,二来是为了杜家有个后人。杜夫人抱着杜越,看着众人,眼眶不由得湿润了,若不是生在乱世,谁又愿意东奔西逃啊。
杜越十二年来一直在酒庄中,外面的变化感觉不大,此时小声问道:“娘亲,我们是要出城去哪里?”
杜夫人听见杜越的问题,抹了下脸,笑道:“我们出去避难,待到战乱平息了再回来。”
动乱平息再回来,多么可笑的话语,一旦出了城,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哪里还能等到动乱平息啊!杜夫人也明白,不过孩子尚小,心智还未开,这外面的世界又不懂,还不如哄骗一下,也好对世界有个盼头。
“避难啊,”杜越低下了头,刚才爹说要她和娘亲一起出城避难,为什么爹不一起,反倒是要留下,她从杜夫人怀中跳下来,“爹为什么不一起出城,这酒庄在这里又不能跑,里面也没有了酒,何况这酿酒的手艺去到那里不能行?”
杜老爷看着女儿,苦笑道:“越儿大了,也知道这酒庄是杜家先辈建立的,我们不能把先人的产业就这么丢下啊。”
杜越嘟了嘟嘴,眼眶红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刻可能是永别。
杜老爷心痛地摸了摸杜越的头:“放心吧,待到外族被我大明军消灭了,我们一家人就可以重聚了。”
众人沉默不语,这满人窥视中原已经不是一时了,若是真的能这么快消灭,哪里还会出现今天这内忧外患的局面。
“真的吗?”杜越天真地问道。
“当然了,爹几时骗过你?”
“胡说,你上次说那虎骨酒就是用虎骨泡制成的,分明是用蒸馏酒配上骨,木瓜,川穹等中药粮制的再造酒!”
众人听见这话,哈哈大笑:“看来杜家酒庄是有传承人的,杜小姐的记性还真是极好!”
杜老爷摇摇手,笑道:“不过是一些玩笑话。”
是日,杜老爷选了三个年轻的壮士和一个经常照顾杜越的嬷嬷,让他们带上酒庄的大部分财产上路了。
“嬷嬷,以后路上就麻烦你照顾好她们母女俩了,这里有五十两银两,是预付你的,到了安全地方后还有一百两。”杜老爷把一袋银两塞到嬷嬷的手上,嘱咐道。
“好,”嬷嬷也没含糊,“杜小姐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我一定能照顾好她。”
杜老爷转向了三个年轻的壮汉:“这里是一百五十两,你们三人一人五十两。我备好了三匹马,你们带着她们一路南下,看着有安全的地方后再停留。钱的问题你们不用担心,我说的一定不会少给你们。一旦遇到了劫匪,能用钱换命就换,莫要拼命。”
三个壮汉都是酒庄的人,自然是忠心耿耿,对杜老爷的嘱咐一一答应下来。
六人三马在众人的目光中上了路。
崇祯三年,在一年的时间里,大明的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全国各地都在怒骂着皇上的不理朝政。暴乱的民兵占领了永平四城,袁崇焕日夜兼程赶往京师支援。
一年里,杜越一行人四处避难,老远看见了民兵,便立即绕路,路上遇到了劫匪,交钱保命,一直到了应天才喘了口气。
杜越的大腿内侧因为骑马,早已被磨破了皮,淡粉色的裙摆里满是点点鲜血。
只是这一天,杜夫人却在路上病倒了。
“夫人这是感了风寒,现在在这荒郊野外,四周都是树林,又没有人家,该如何是好啊!”嬷嬷观察了一下杜夫人,向众人说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也拿不出办法,顿时沉默起来。
“我这病一时半会是好不的,莫要再耽误行程,”杜夫人咳了几声,看着众人,“你们现在赶往扬州,找到一个叫杜焕的商贾,那是我杜家的长辈,应该认得越儿。”
杜越看着娘亲的模样,眼眶红了起来,抱住娘亲道:“不,我们还是有办法的,你再坚持一下,只再要三天,我们就可以到扬州了!”
杜夫人知道,自己再与他们一同赶往,路上若是遇到劫匪,那岂不是个麻烦。
“嬷嬷,你带着越儿离开,莫要回头!”杜夫人看着嬷嬷,命令道。
嬷嬷犹豫了一下,看着哭得不能自已杜越,叹了口气,道:“小姐,走吧。”
这兵荒马乱的时代,路上的人一旦生了病,基本上都是要被抛弃的,也是怕连累了所有人。
杜越像没听见一样,还是抱着娘亲痛哭不已。杜夫人大吼道:“杜越,你可要知晓现在是什么时候,容不得你在这里耗费时间!嬷嬷,还不快些!”
嬷嬷点了点头,强行将杜越拉起,抱上马离开。三个壮汉朝杜夫人鞠了一躬后也骑上马跟着嬷嬷离去。
杜越在马上还是大哭不止,无论众人如何劝告都没用。她的哭声引来了另一群人,人群呈‘广’字拦住几人的去路。
“前方何人,是何事?”杜越一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问道。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答道:“不过要些买路钱罢,一人一百两。”
杜越已经哭得在嬷嬷怀中睡了过去。众人听见男子的话有些犹豫,毕竟在路上的买路钱已经花了不少,一人一百两,这里有五人,岂不是要五百两!这是在赤裸裸地打劫啊!
众人商议后,道:“我们没有多少钱了,这里只有三百两,已经是我们一行人所有的盘缠。”说罢,一人把钱袋拿出来,准备递给青年男人。
青年男子慢慢走过来,接过钱袋,突然右手反手拔出一把小刀,一刀将他的手腕砍下来。
“啊!”一声凄惨的叫声响彻树林,男人跌倒马下,痛苦地抱住右手,砍下的手腕处血流如注,触目惊心。
众人被吓得脸色惨白,嬷嬷抱着杜越慢慢挪到众人后面,双腿夹紧马腰,准备好随时可以逃走。这一年里,她的马术也精进不少,这些人只有领头的骑马,但是他们人数众多,想要逃走还是太困难。嬷嬷心里打着算盘,但越算越觉得这次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
嬷嬷怀中的杜越还没醒来,红肿的眼袋让人心疼。嬷嬷看着众人,道:“五百两,我们给,只要放过我们一条生路。”
男子把刀一收,将钱袋收到怀中,道:“这次我要一人三百两。”
众人愣在原地,一人三百两,这里所有人就是要一千五百两!
他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啊!
“你们可以商量一下谁死,这样子不就可以少给一些钱了吗?”男子看出众人的窘状,给他们出个自认为不错的好主意。
谁死?谁又想死?
谁都不想死,可是别无选择。
两人轻声商议道:“成兄弟晕过去了,我们两人尽量拖住那个骑马的,嬷嬷你抓住机会就跑走。”成兄弟是躺在地上,被男子砍断右手腕的年轻男人。
嬷嬷看着两人,不过才二十出头,怕家中还有长辈还妻儿等着回家,现在却为了她们两人的命甘愿奉献自己。怀中的杜越轻轻哼了一声,白皙粉嫩的脸让人想咬一口。
“好。”嬷嬷没有选择,只能依两人的意思,抱紧怀里的杜越,走到两人的后面。
两人一左一右夹住了男子,拔出腰间的配刀,喝道:“你这劫匪好生大胆,且吃我这一刀,赔我兄弟的手来!”
男子有些震惊,连忙拔出刀来抵挡,但是只能挡住一面,左肩上被豁出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肩膀。
人群被这两人的动作愣住,嬷嬷见状,驱马闯出包围。等到身后人群反应过来时,嬷嬷骑马已经跑出老远,劫匪再想追赶已经是望尘莫及。
杜越被嬷嬷的动作一惊,惊醒过来,却看见身边只有嬷嬷一人,不由问道:“那三个壮士呢?”
嬷嬷把刚才的事情复述一遍:“怕那几人也难保性命……”杜越听罢,抱住嬷嬷,抽泣不已。嬷嬷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到扬州的。”
三日后,二人这次一路询问,平安到达扬州。路上,人都说这扬州也不太平了,当官的全跑了,现在的扬州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只是二人也无地可去,只好先去扬州看看,如果能找到杜夫人说的杜焕,也是个依靠。
扬州的城门口一派的寂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二人进入城中,入耳的全是“皇帝昏庸无能”。
二人不予理会,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杜焕。
想要找到杜焕不难,二人沿路询问。“再往前走,一直看见一个杜家扬州酒庄便是了。”一老汉指向前方。
二人马不停蹄,一路赶往酒庄。这杜焕也是杜家的长辈之一,在扬州经营一家酒庄,所以取名叫杜家扬州酒庄。
杜焕看见二人,愣了一下,认出杜越后,感慨道:“这孩子怎么弄成这番模样,你娘亲呢?”
杜越一听见娘亲二字,又看见杜焕关心的模样,不由得哭起来:“娘亲她……在路上因一场风寒,不得已留在路上,怕是凶多吉少……”
杜焕大惊:“怎么会这样啊!”说罢,连忙派了几人先把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安顿好,“你们先在这里住下,等会写一封信寄到在京师的令堂那里,报个平安。”
杜越应了一声,随仆人先去了,嬷嬷紧随其后。
数日后,袁崇焕被处死的消息传开了,又掀起一阵波澜。
杜越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嬷嬷见状心痛不已。
“小姐,你娘亲或许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呢。”嬷嬷拍着杜越的后背,轻声道,“夫人不过感染风寒,若是遇到樵夫或者村中的好人救下了也说不定,你这样子不让她感到心痛吗?”
杜越听着,沉默不语。半响,才道:“嬷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爹爹不过是说照顾我找到一个安全地方就好,你也可以拿上钱离开,可是这些日子里你还一直在照顾我,杜越感激不尽。”
嬷嬷连忙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待你如待自己的骨肉,你的起居饮食习惯我都知道,照顾起来也比较方便。如今小姐遇到这些险恶,若是我也走了,小姐的日子就更难了。”杜越听罢,又感激一番。
至此,杜越与嬷嬷的感情更深,形同母女一般。
崇祯十六年,杜越已在扬州结婚生子,嬷嬷因一场顽疾去世。
十多年过去了,大明的情况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在风雨中飘摇。内有饥荒,民兵动乱,外有清兵入侵。崇祯皇帝强制兵出潼关,孙传庭在汝州惨败。闯王李自成一路击杀孙传庭,一日追击四百余里,最后孙传庭马革裹尸,以身殉国。
仅仅只过五个月,闯王李自成攻进了紫禁城,推开了紫禁城的大门。崇祯皇帝杀了后宫嫔妃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后于煤山自缢而亡,以表自己的皇室尊严。这一个末世皇帝在最后陪伴他的是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大明朝随着崇祯皇帝的自缢身亡也跟着灭亡,让世人感慨万千。
扬州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杜家靠着尚且丰厚的家底,勉强抵过了旱灾与蝗灾。寻常百姓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状。四年时间里仅翼,晋,陕三省死亡人数便高达上千万。
次年,清兵入侵扬州。
福王跑路了,丢下一城的百姓,却没有做到藩王的一点责任。
杜越带着孩子也准备逃离扬州,夫君名唤任民育,官位知府。
任民育此时仍然坚守道义:“大明朝廷任命我为扬州知府,我就一定要守卫扬州到底,哪怕是皇上已崩,我也不能弃扬州百姓于不顾!”
看着丈夫的模样,杜越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年也是这个样子,现如今因为反抗清兵被惨遭杀害。还有当年那几个壮汉,为了她们能跑出劫匪包围,以命相搏,换得她的平安。
为什么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身怀民族气节,大义鼎然,完全不能想想她怎么办!
“我呢?”杜越抱着女儿,冷问,“孩子呢?陪着你一起命丧于此吗?”
任民育被问傻了,自己面前的年轻女人是自己的妻子,一个女儿的母亲,她的想法才应该是一个普通百姓的想法。
是啊,打不过就跑啊,可是全扬州城有一百多万百姓,能跑去哪里。
“清军在多铎的率领下,分兵亳州,徐州两路向南推进,再到四月中旬便可打到扬州。他们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扬州城里,跑的全是当官的,留下的全城百姓怎么活?”任民育对杜越分析道。
杜越不是没想过,但是她若是只带着女儿一起跑,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跑去哪里?这些年里,任民育待她不薄,哪怕是蝗灾四起,百姓只能吃观音土时,他也能抠出一点点干粮给她勉强充饥。现在为了民族气节,甘愿赴死,她又能做什么。
“好,”杜越抱紧女儿,“我和你一起守着这扬州城,以我作为一个知府夫人的名义。女儿的事情,我会想办法送出去,就算送到乡下也好。”
任民育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看着杜越的眼睛,这个女人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眼睛里依旧是如此清澈。
“行。”
次日,任民育有些激动看着杜越,道:“史可法收兵退到扬州了,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说罢,不顾还在发愣的杜越,跑到外面的街道上,看着个个瘦弱的百姓,大声喊道:“不要怕清兵,我们的支援马上就到了,守卫扬州城到底!”
“守卫扬州城到底!”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清兵!”
“打倒清兵,守卫扬州城到底!”
杜越看着底气十足的百姓,此时此刻,这死气沉沉的扬州城又有了些繁华时的生气。
刘泽清,刘良佑以保卫南京为名,率领部队南逃。任民育气的大骂,急匆匆赶来的史可法只带来一万人部队想要抵挡十万清兵简直是在妄想。
这是杜越第一次看见史可法,身披战甲,手持佩剑,英勇非凡。杜越却闻到了他身上一丝丝酒香。
是五加皮酒的香气,她再熟悉不过。
“将军是喜欢喝五加皮酒?”杜越壮着胆子问道。
史可法看着眼前的女人,丧母又丧父,几个要保护她的人都离开了,饱经岁月的风霜后,难得遇见一个夫君,如今又要面临生死存亡。
史可法暗暗地叹了口气,道:“是的,任夫人的鼻子可真灵。”说罢就走出了知府。
晚上,史可法脱下战衣,浑身的伤疤露了出来,心脏处更有一道致命伤,他从一个小匣子里轻轻拿出一条淡粉色的布料,宝贝一样系到手腕上,又从床下拿出一小瓶五加皮酒,慢慢品味着。
这个身体不过是他借来的,真正的史可法将军早就战死沙场。
四月十八日,李成栋率清兵包围扬州城。史可法站在城门上,一脸平静看着下方黑压压的清兵。李遇春来城门下招降史可法。
“南明降将来我扬州城里是有何作为?”史可法喊道。
李遇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史将军,这扬州城是保不住了,你还不如投了清朝,以后还有个一官半职,若是在这里死了,岂不是不划算!”
史可法没答话,取来了一张弓箭,拉弓射箭,一支箭直射向李遇春。
李遇春大惊,连忙躲闪,还是被箭射中右肩,跌落马下。
李遇春狼狈爬起,刚要破口大骂,史可法下令放箭,数千支箭朝他射来。
“挡住,快挡住!”李遇春连滚带爬躲在盾甲后面,朝史可法大喝道,“史可法,你别不知好歹,凭你那点兵力根本挡不住清兵!”
史可法没答话,用箭把李遇春射回了。
是啊,根本挡不住,军民加起来也挡不住十万清兵入侵,但是自己为什么要挡呢?他回头看着昔日繁华的扬州,脑海里浮现着当年细心帮他包扎伤口的女孩。他轻轻碰到了怀中揣着的一小瓶五加皮酒,笑了笑。
四月十九日,降将许定国把多铎引到了扬州,扬州被水陆军重重包围。
史可法向各镇询问支援,没有一个回应,又向弘光皇帝请求支援,弘光也没有回应。
难道这扬州城就这么被人抛弃了吗?
史可法看着扬州城里的百姓,这些人命就这么不被重视吗?
知府的大门开着,杜越和知府站在一起,一直在鼓励着百姓抵抗清军。
百万的百姓站在城门后方,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农耕的工具,准备随时抵抗这门后的十万军队。
在这一刻,没有一个人选择退缩,也没有一声投降的声音。
史可法把怀中的五加皮酒喝完,下令放箭。
哪怕是以卵击石,哪怕是必死无疑,自己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一味当归补心血,祛瘀化湿用妾黄。甘松醒脾能除恶,散沸和胃广木香。薄荷性凉清头目,木瓜舒络精神爽。独活山楂镇湿邪,风寒顽痹屈能张。五加树皮有奇香,滋补肝肾筋骨壮。调和诸药添甘草,桂皮玉竹不能忘。凑足地支十二数,增增减减皆妙方。
史可法一边唱着这歌,一边将爬上城墙的清兵推下城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唱这个歌,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一味当归补心血,祛瘀化湿用妾黄。甘松醒脾能除恶,散沸和胃广木香。薄荷性凉清头目,木瓜舒络精神爽。独活山楂镇湿邪,风寒顽痹屈能张。五加树皮有奇香,滋补肝肾筋骨壮。调和诸药添甘草,桂皮玉竹不能忘。凑足地支十二数,增增减减皆妙方。”
一支箭穿过重重人群,直直地射中了史可法的胸口。
“史将军!”众人大呼,团团围住史可法,军医解开了他的护甲,“箭上无毒,伤口不深,各位放心。”众人听见这话方才放心。
史可法看着众人,大喝道:“还不快去抵挡清兵,这样如何对得起身后的扬州百姓!”
史可法脱下战袍,站在城门上,宛如一个战神:“只要有我史可法在此一刻,就绝不许清兵攻入扬州!”
百姓泪目,士气大涨。
两军交战,羽檄交驰。清兵敬佩史可法的气节,派出多人诱降,但史可法皆不理会。
“我乃朝廷首辅,岂可反面事人!”史可法喝道,“我只认可我大明的天!”
奈何我的法力不足,只能勉强维持这具早就没救的身体,若是有些力气,岂容你这些清兵犯我!
史可法一刀斩下,一个贝勒的头颅落地。多铎气急:“这扬州不过是瓮中之鳖,我清兵一进去定要屠尽全城百姓!”
史可法召集众将领,道:“我已经发誓要以身殉城,你们有谁愿意与我一同前去的?”众将领皆无一人退缩。史可法大喜,“大明还有你们的气节,这才是真正的好啊!”
杜越将女儿送出了城后一直在百姓的身边,激励着:“这扬州有史可法将军,我们不会输的!”百姓并不知大明已亡,也纷纷鼓舞起来。
但是杜越和任民育是知道的,现在还能勉强抵挡,等到弹尽粮绝了,这扬州也保不住的。
可是现在除了众人联手,还有其他办法吗?杜越想不出,任民育想不出,史可法也想不出。
夜半,史可法偷偷遛出城门,咬破中指,在城门外面画着奇怪的符。
“酒狐,是你吗?”
一个声音从史可法身后传来,把他吓得打了个激灵。他回头一看,是杜越。
“什么酒狐?”史可法画完符,脸色一点血气都不见,还是强行问道。他心里有些激动,杜越还记得自己,只是现在他不能承认。
“我闻着你身上的酒香,像是以前的一个酒友。”杜越试探性说道。
酒友,她竟把我当成了酒友。史可法笑了笑,因为夜色太暗,杜越并没有看清。
“我也喜好喝酒,所以身上经常有酒味。”
“喝的是五加皮酒吧。”杜越闻了闻史可法身上的香气,语气肯定。
“哈哈,”史可法大笑,“任夫人的鼻子可真灵。”
“因为我本姓杜,是京师杜家酒庄的小姐。”杜越听见有人夸奖,满心欢喜。
杜越发现自己竟和这只见一面的史将军交谈甚欢。
四月二十四日,清兵架起大炮攻城。十斤大炮飞入城门,“轰”地一下炸中一个百姓家中,茅草屋瞬间被炸地一点残骸都找不到,全城惊恐万分。
史可法气愤无比,众将领苦苦支撑着扬州的城门,甚至手脚并用顶住城门。
五月二十五日,扬州城的大门被轰开,数万清兵涌入。史可法大呼一口气,这一个月里,他日日夜夜守卫在这里,甚至以生命来增加扬州城门的坚固,现如今还是被清兵攻入,纵使是以命换城门,也抵挡不住清兵的进攻。
史可法想着,拿出佩刀想要自杀谢罪,众将领夺过刀,护送他从东边的小门离开。
史可法没有顺从众人意思,看着清兵道:“我可以去见你们的将领!”
多铎看着这个守护了扬州一个多月的将军,不由得佩服万分:“之前我写信请先生,先生不愿意。如今先生的忠义已成,何不如与我一同打下江南。”
史可法一脸好笑地看着这个清兵的将领,道:“我可是朝廷大臣,如果在这里投降了,不就成了扬州的罪人了吗?”
“头可断,身不能辱,愿尽快死在刀下!”
“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但若你敢动我扬州百姓一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多铎看着这个满身民族气节的将军,知道无法劝降,便下令处死。
史可法一直唱着歌:“一味当归补心血,祛瘀化湿用妾黄……”数支长枪刺下,史可法倒在了血泊下。
清兵攻入了扬州后,任民育穿好了官服,高高坐在知府上,杜越站在其身后。这一个月两人形影不离,早就决定好了与扬州共存亡。
“好你个清兵,见我知府大人竟不跪下!”任民育高坐于高堂,见清兵闯入,厉声呵斥。
数支箭射入知府,任民育一直坐在堂上,身中数十支箭,未动一步。杜越身中数箭,倒在地上。
清兵看着史可法死去,纷纷进入扬州城,无一人看见一个雪白的狐狸从史可法的尸体上跳出来。
狐狸摇了摇头,前脚上系着一条淡粉色的布条,寻着味跑到知府。
杜越感觉到脸上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强撑着睁开一只眼,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把尾巴放在她脸上。
“好香的酒香,你是酒狐吗?”杜越轻声道,说罢,合上了眼,“此我酒友也。”
狐狸爬到她的怀中,合上眼,再没睁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