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称的猫头鹰,其实还有个更鹰耀的称谓,那就是鸮。正应了龙生九子、九子各别的话,同为鸮族,却也有雕鸮、鬼鸮、笑鸮等等之别,秉性癖好,其实大有不同。鸮的生性是昼伏夜出,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其余百鸟们相比,作息正好反背。不过,毕竟都属羽类,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
百鸟朝凤是羽类的盛典,既便那朝凤之旅千难万磨,却是百鸟们一生一世的向往,只是这个摇魂动魄的奇幻神游却与鸮族无关,因为那旅程千山万水、险象环生,只有各族的鸟儿结成大阵仗,循着先辈们每每飞越的足迹和累世积攒的诫训,相依相携,群策群力,才能垫起旅程的底气,既便这样,饥寒冻馁甚至亡命天涯也在所难免,心向往之的神游实际上充满了悲壮。鸮族只可夜行,白天完全就是睁眼瞎,无法与百鸟结阵同行,祖祖辈辈也就没有朝凤一说。
雕鸮一家栖息在一处台掌之塆的古柏老巢中,鸮爸和鸮妈两口子,抚育着三个孩子__鸮哥、鸮妹、鸮小妹过活,家道和顺,其乐融融。那鸮哥虽然身量渐足、羽冀渐丰,但圆圆的面庞仍然透着顽皮的稚气,只是成天关照着与之形影不离的两个妹妹,打骂斥责、怜惜呵护处处要摆出兄长的谱来,进而硬是催逼出一些少年的老成与英气。鸮妹很懂事很机敏,已显出少女那婷婷玉立的特有身姿。鸮小妹则因为居小受宠,一味调皮捣蛋,蛮横中带着懵懂。不过,因为处处有鸮哥作仰仗,鸮妹和鸮小妹在这山山岭岭间也就天高地阔,幸福得就象两团蹿动的火苗。有大的带着小的,小的跟着大的,鸮爸鸮妈平日里自然省了很多心。
不远处住着鬼鸮一家,鬼鸮老爷专好法事,成日里法鼓咚咚、经忏不断,熏染得一家大小个个阴阳怪气,雕鸮家便不爱招惹,虽然也听得鬼鸮老爷的法力有些神乎其神,却不愿前往附会,总是敬而远之。左邻右舍还住着笑鸮一家,家风像似豪气,一家上下无论老少,只要迎面而来就会放出一串大笑,与其正经说事也是嘻哈连连、笑声不绝,这癖性在雕鸮家看来反倒平添了一些莫名的猜忌,捉摸不透之下也就难以过从甚密。其实,与雕鸮一家妥妥交好的,是居住在不远处大白杨树巅的喜鹊一家,那鹊爸、鹊妈极其厚道,儿女们又极其喜色,两家老少之间亲密无隙,总在临晨或黄昏黑白交替之间,恰恰鸮眼已经放亮、鹊目尚未失察之时,往往就是两家的老子婆娘串门闲话、小子爱女海耍海玩的时候。
百鸟们近来一片亢奋,因为不久就要结阵上路,一齐朝凤去。喜鹊家的儿女们总是活蹦乱跳地在鸮兄妹面前叽叽喳喳不已,畅想着梦寐以求的朝凤之行,令鸮兄妹生出无限的艳羡。鹊爸鹊妈预备着出行的事,忙乱得不亦乐乎,自然再没有功夫来雕鸮家串门,鸮爸鸮妈也就每每在晨、昏之际前往探视,免不了帮忙打理几番,扯出些惜别珍重的话。知道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不得见,又是途险路远,又是拖儿带女,鸮爸鸮妈便有些郁郁寡欢。离了百鸟,周遭一下子会萧索下来,别说孩子们,就是鸮爸鸮妈也只恨自己怎么就生成了夜行的性,以致不能与百鸟同行同甘苦。
正是春暖花开季节里的一个微风和煦的临晨,百鸟们早已在漫山遍野里欢聚起来,因为一大早就要列阵上路,真切地踏上朝凤之旅了,这一刻算是一个隆仪的出行典礼。旭日将升、朝霞璀璨,雕鸮一家迫不及待地前来与百鸟送行,相执相拥之间,莺歌婉转,燕舞翩跹,喜鹊祝颂,百鸟和鸣,感染得鸮爸鸮妈鸮兄妹也凌空飞舞,直到旭日灿照,光芒似箭,逼射得鸮眼迷茫,才与百鸟们挥泪作别,个个却一动不动地搜闻着浩浩荡荡远去的鸟阵,直到只剩下旷野里单调的虫鸣,才跌跌撞撞、相互牵念着回了巢窝。阳光明媚之下,即使蜂醉蝶狂,对鸮族来说正是鼾齁之时。
日薄西山,白昼将尽,夜幕渐渐垂下,鸮爸鸮妈拉着长长的喉音舒展了一会儿腿脚,睡眼惺忪地起床如厕,大约觉得还有些迷糊,回到床边纷纷又倒头而卧,只是不再入眠,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百鸟出行的趣事,捉摸着他们翱翔一天后的疲惫和暂住歇息的去处,这样懒在床上说话、操心,约莫又过了一个时晨,鸮眼已经通透,窝巢之内历历在目,巢外一定已是星光满天了。也奇怪,平日里到了这个时辰,孩子们早已戏耍撕闹,或者满窝里乱串,或者一阵折腾之后哄然而出,漫山遍野追风逐草去了;今天却安静得出奇,老两口儿起初还以为是临晨与百鸟送行,又唱又舞地弄乏了,所以贪睡,于是很不在意,可这会子也该睡足了,也该洗漱了,也该打发出去关照一下喜鹊家的巢舍了。想到这里,鸮妈就呼喊了几声,没有个应声的,便抱怨鸮爸平日里撒手不管,只一味地靠她这个当娘的指指骂骂,天长日久习以为常了,孩子们个个不把她的言语当回事,“这不,喊破了嗓子,谁也不给个回声?”鸮爸一听婆娘的怪怨,便也上了火,厉声地呼喊起来,带着当老子的不可抗拒的凛威,可几声吼过,还是毫无应答。鸮妈心疑,急急地下床,一一推开儿女的房门,却都是空空如也,“噫!不声不响的,老早都出门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也是在说给鸮爸听。两口子不再多言,先后也收拾出门去了,一则要猎食,二则要看看孩子们去了哪里,夹带着也关照一下喜鹊家的巢居。
或远或近,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两口子各自忙活,总不见孩子的踪迹,也没有太在意,大约想着是三个小淘气去往远处耍子了,或者是羁绊在谁家贪玩,总是喜鹊家的孩子出了远门,百鸟们又一下子无影无踪,索然寡味的缘故。可到了后半夜,仍然不见踪影,两口子未免着急起来,四面八方飞驰呼唤,还是渺无音讯,也到四邻八舍的鬼鸮家、笑鸮家等等打听过,都说是未曾来过,也未曾瞧见,这才真正慌了神,不知疲倦地翔往更远的地界呼叫搜找,当然已是弄得尽皆知晓,鬼鸮家、笑鸮家等等的男妇老幼能出动的悉数出动,一直折腾到再也无计可施了,还是无影无踪。两口子提心吊胆,心急如焚,却已是精疲力竭,瘫软在地,有声无息地对着辛苦了大半夜又聚拢而来的街坊邻居出长气、说心急。忽然笑鸮家的婆娘凑上前来,张着不合时益的笑口吭哧了几句,意思是何不求鬼鸮老爷卜算卜算?这倒是一个提醒,鬼鸮老爷就在面前,两口子顺势起身求卜算,那鬼鸮老爷一下子拿腔作调起来,又是皱眉,又是沉思,咳嗽吐痰,俯仰连连,掐掐算算好一阵子,说了一串不知所云的谶语,搞得两口子还是不明就里,但只一句话倒很管用,说是“就看明天的宿缘了”,大伙儿一听,也就安慰几句,一边说着宽心的话一边纷纷辞别,各自回家,东方尚未散亮。
老两口儿失了魂似地踉跄到家,瞧着寂静得出奇的巢窝,禁不住凄苦翻涌,各自哽咽,涕泪交加。忽然,鸮妈惊叫起来:“老头子,快来看!”原来,她在儿子卧房的床榻上发现了玄机。鸮爸跌跌撞撞地奔来,见是一张稿纸,原来是孩子们的留言,写的是一一
爸妈:
原谅儿女的造次,我们出走了,也要朝凤去。这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兄妹已密谋了好长时日。难道不能与百鸟结阵,就心甘情愿地自外于禽族的大典吗?百鸟们日出而飞,我们日落而翔,要说跋涉,身为雕鸮,总比喜鹊家兄妹强吧!知道要长行万里,一定会险难重重,加之势单力孤,前路难测,可年复一年围着我们家那座古柏老巢的小天地打旋,又能有什么出息?二老也时常激励我们要有行万里路的志向,这一档子,就当是儿女不甘平庸、志存高远的一次尝试。请二老放心,到了实在不能逾越的境界,我兄妹自然会回头的。不过,磨难在途,也绝不轻言放弃!
书不尽言,誓要凯旋归来!
儿女顿首
这样一瞧,真相大白,两口子放出长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无声无泪了,鸮爸忽然跃起,说是要寻迹追赶上去,也许还能截回,鸮妈一听大有道理,也收拾起来要一同前往,双双干脆麻利地上了路,在星月之下振翅疾驰,翱翔西去。也许是过于惊心、过于疲惫、过于急切的缘故,鸮妈在半道上忽然大为不适起来,继而腹痛难耐,恶心呕吐不止,却将自己置之度外,一味催促鸮爸不可耽误一时一刻,赶路要紧,鸮爸只好不顾一切地孤身而翔,鸮妈则忍痛返回,也是异常惊险,一回窝竟产下一枚卵,便终日抹泪,生生死死地孵起卵来。
过了几日,鸮爸挂着满腹狐疑的表情,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见婆娘产卵孵子,只几天的功夫就变得枯瘦如柴、毛发零落,便十分恓惶十分不忍,细说起这趟追逐,一五一十下来,实乃险中有险、奇中有奇,鸮妈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唯有长吁短叹而已。究竟鸮爸是否追上了儿女?有何险处有何奇处?不妨存疑。
前前后后,孵卵将近一月,幼仔即将出世,却老是不能破壳,这也就是难产,得赶紧请助产的大夫来。那大夫家居不远,但适逢出诊在外,鸮爸几来几去几乎扇断了翅膀,才总算请了来。刚刚开始诊视,就见笑鸮老爷冷笑着冲进窝穴,不容分说,抓起大夫就往外拽,说是孙儿病重,十万火急。那大夫吃了惊,扭头叮嘱了几句就随着去了,好长时间不见来,鸮爸既心急又心疑,只好前往打探,却见笑鸮家的孙儿活蹦乱跳的,那大夫则一味附和着笑鸮老爷嘻嘻哈哈地吃茶饮酒,鸮爸内心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下脸来,大夫见状,自然有些愧疚,草草地一同前来再行诊视,也是天可怜见,小仔子竟已自己破壳而出,激动得鸮妈正在一边涕泪交加一边笑言不断地忙乱抚弄。笑鸮老爷虽然一同随来,见了这等情形,也不顺势道个喜,只是冷冷地哂笑,还讥讽大夫也太勤手勤脚,“离了你,还不能生娃了?”这大夫一向在笑鸮老爷面前怯声怯气的,听见话里带音,就讪笑两声,顺顺地跟着出了门,对孩子则甚至没有应付性地瞧上一瞧。世道冷暖,令雕鸮老两口子猝不及防。
按说,老来添子,应该高兴才是,但雕鸮老两口子成日里思念着出走的孩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因忧心太重,加之哺育幼仔的操劳,身上平添了许多症候,也明知实难见容于鬼鸮家、笑鸮家之辈,霸凌必然会接踵而来。眼目子下,老两口儿的确就是一对拖着病残之驱又被幼子所累的空巢老鸮。
一天,鬼鸮老爷登门,先是大惊小怪,又说“你老两口儿变了大样貌,浑身上下松皮打挎,来来往往也是跌跌撞撞,瞧着有了下世的光景了,要当心!”又说“只怪孩子们太任性,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的,奇奇怪怪咋就冒出个朝凤的念头来?还说走就走,也不管爷娘老子的死活。”还说“又添了小子,真是生不逢时啊!”最后才说明来意,原来是到了一年里最大的祭祀节了,各家各户按规程上份子钱,雕鸮家的供奉得加倍,原因是孩子们出走凶多吉少,又添了丁口,得额外专门诵一卷平安经。两口子一听这话,作难起来,解释说大家都知道的,家里出了事,又贫病交加,手头紧得上顿不接下顿。鬼鸮老爷一听,也不忒急,好象胸有成竹似的,慢腾腾地说:“心诚消灾。要么这样,我给你家垫上,五分的利,你们知道的。”说罢,也不待答话,转身出门,扬长而去。老两口见此情景,先是张口结舌唏嘘不已,接着悲苦涌上心头,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两老一仔,度日如年,恓惶至极,眼见秋尽冬来,朔风之下,不知如何过活。
一日,笑鸮家的小子们忽然齐聚在巢外的古柏枝杈上大叫大笑,惊诧得幼仔不得安眠,两口子屡次三番出巢禁喝,非但无效,群小们还显得更加顽劣,正在烦闷之际,却见笑鸮老太曳着诡秘的朗笑声悠悠荡来,歇落树巅后,也不进屋,圆圆的脸盘摇来转去,笑声盈盈地给自家的小子们使眼色,然后才笑里笑外地与雕鸮老两口儿道短长,还说是自家来了亲戚,要暂住两日,家里拥挤,知道雕鸮家三个儿女的房间空着,让几个小子借宿一下,“如实在不方便,或者就在你家巢外的枝杈上将就两宿。这古柏雄壮,他爹前些年就想垒个窝,怎奈年复一年,那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嗜茶贪酒,要不早就同你家结邻了!”说完又与群小们狂笑不止。
雕鸮老两口一听,明知是来寻衅,却也吃惊不小,想不到这古柏老巢也被惦念上了!呆呆地思忖了一阵子,也尽量地往好处想,便说借住两宿倒无所谓,但只一样,自家孩子尚在襁褓中,惊觉不已,叫群小们暂到别处玩闹去,该睡觉时就进屋睡,有儿女的房间空着,何必在枝杈上将就,只是家里窘迫,无法给群小们供饮供食了。笑鸮老太一听,又是一串吭哧吭哧咽咽哽哽的烂笑,还说“我就知道,雕鸮家是最仗义的,先谢过了!我家的小子们也是惯坏了的,太挑嘴,从不上别家的饭桌,这会子我就领了去,让撑饱了到别处耍子去,免得你二老烦心,晨睡时再来叩门。”说毕,群起而去。这势头令雕鸮老两口子忐忑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回顾自己一下子变得风烛残年的身躯,瞧瞧老伴儿摇摇晃晃的病体,望着嗷嗷待哺的小儿,鸮爸低下头去,真切感受到了无力与无助。
晨曦萌动时,笑鸮家的群小们果真嘻嘻哈哈地来叩门。三间卧房,挑挑拣拣总算各自归宿了,可还是互撕互嚷地闹腾了半饷,方才安静下来。鸮妈不停地抚摸轻拍着小儿,免得被大惊大扰。鸮爸哀声叹气,觉得自家反倒象是寄人篱下似的。
折腾了两日,家里已不成体统。再下来,不见离去,越加放肆,群小们每天一旦醒觉,大呼小叫怪笑冷嘲倒还罢了,各屋乱蹿、翻箱倒柜不停,简直与土匪无异。鸮爸鸮妈毫无办法,只得抱了小儿躲到巢外苟且,留下宅子任其猖獗。又见群小们还在自家的古柏上开始筑巢搭屋,更将自家屋里的一些家什搬入其中,看来是真的要攻赶了,鸮爸便颠簸到笑鸮家评说,但几来几往,笑鸮家只有几个外客踞守,老爷老太总不见影,知道是设的局,故意躲起来的,也明白纠缠不过,便回头携了老婆孩子,在远远岩崖上的一处石穴里安身去了。
抛家弃舍,野居在这鬼不下蛋的悬崖绝壁间,断了尘世间的往来应照,别的不说,最怕的就是忽然生病,急切之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喘,不过想开了也无所谓,反正有强邻环伺,既使还忍耐在古柏老宅里,又有谁敢与他们家来往?更别说帮衬了。如今既使野居,凄苦得不可言说,却也少了些侵扰与窝火,心绪平静下来,倒也可以勉强度日。虽然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时常得忍饥挨饿,虽然在贫病交加的时候只得胡乱吞食些知名不知名的草药将就应付,虽然因思儿念女太过心切常常在梦萦里哭醒惊起,也总算挣死挣活地熬过了这个冬天,好在小儿子虽然体弱多病,却也一天比一天长大,给这个不幸的家庭输送着丝丝慰藉。老两口儿也曾偶尔遇到过笑鸮家的老少,但对方无一例外地就象碰到了隐形物,根本视而不见,甚至连个嘲弄的奸笑也不留下。
终于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间,天地一片温润,雕鸮一家老少三口的艰难偷生也有了转机,因为拜天地所赐,在生机盎然的暖春里,生计之路必然宽畅了许多。
忽有一日,鸦噪鹊鸣,岩穴之外欢声笑语,天地之间长久以来的死气寂寥骤然被打破,久违的生机将雕鸮老两口儿从睡榻上唤醒,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地摸到洞口,探出圆圆的两个脑袋听动静。大白天里,暖阳逼射,鸮眼迷蒙,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鸟群阵阵掠过,鸟语喳喳不休,一定是百鸟们凯旋而归了!两口子扯破喉咙呼叫了几声,毫无所应,声声孤鸣湮没在了群鸟们欢声笑语的海洋中。好不容易挨到黄昏临近,鸮眼圆睁之下稍稍有所分辨,鸮爸便颠簸而出,摇晃着身躯展翅腾空,朝着喜鹊家的方向跌撞而去。鹊家老小正为打听不到鸮家的下落而着急,这一刻猛见得鸮爸癫狂似的晃来,个个喜极而泣,纷纷上前拉扯,急问为何舍弃了老宅?到底搬往何处去了?才一年半载怎么就如此铩羽?鸮爸又喜又悲,泣不成声,只一味地示意,延请鹊家老小去往苟且栖身的新居一探究竟。
来到岩穴,鹊爸鹊妈十分惊异,只见窝洞破陋,满穴冰凉;鸮妈更是皮包骨头、满脸病容,见他们来了,激动得泪如泉涌,泣饮得混身打颤;只有幼仔可爱,虽然颇显瘦弱,一看就很是缺嘴,却咿呀灵动,“活脱脱又一个鸮哥儿”,鹊家老小一致夸讲起来。听到提起鸮哥儿,鸮爸鸮妈便显得很凄惨,龇牙咧嘴,心痛不已。鹊妈猛然回过味来,朗声笑道:“嗨,倒没来得及报喜,你家那鸮哥儿鸮妹儿,成就了大功德,如今身在凤凰谷,还被凰王暂留着,等着瞧吧!”鸮爸鸮妈一听,惊喜得张口结舌:“这…这么说来,碰…碰到我家那…?”老两口情急之下连连口吃。鹊家老小便说“岂止碰到……凰王还带话让问候你们二老呢!”你一言我一语连番描说下来,把个雕鸮老两口儿听得天香云外,幸福的热泪汩汩涌出,大滴大滴地洒下来。话头最后落到迁离老巢的事上,鸮妈便诉了一腔苦水,听得鹊家老少义愤填膺:“怪道你家那古柏上尽是些笑鸮,一问你们咋了,他们个个装糊涂,不但答非所问,还一片混笑。”鹊家爷娘儿女们一听鸮家的遭遇,着实叹息了又叹息,切齿了又切齿。
话是一股风,很快地,鬼鸮家、笑鸮家等等都震惊地知悉了雕鸮家儿女的大造化大荣光,纷纷惴惴不安起来。
雕鸮老两口儿一扫愁云,喜上眉梢,送走了喜鹊一家,便情不自禁地憧憬起来,猜想着儿女们此刻在那凤凰谷的奇幻,畅想着忽有一日翩翩而来、光彩夺目地摇落面前的景致,越想越激动,越说越兴奋,憔悴的面庞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病恹恹的身子一下子也硬朗了许多。忽然小儿不安静了,总在床头翘翅扑闪,似乎一心想要蹦哒到穴外去,鸮妈上前抚慰,鸮爸却有些疑心,下意识地踱到穴门,忽然发现笑鸮家、鬼鸮家的大大小小都静静地伫立在穴外,一见到他,便都有些矜持:笑鸮们虽然还在莫名其妙地发笑,却只是尴尬地咧着笑嘴,湮灭了平日里放荡的浪声;鬼鸮们低眉顺眼,形态踌躇,不见了平日里昂头挺胸的神气。还是鬼鸮老爷几番张口结舌,终于迸出话来,有点低三下四:“果然就在这里找到了,娃娃们才刚给我说,我还不大信服,怎么就好好的来了个不辞而别,搬到个寒窑里来修行?离了你家,这些日子我连个觉也睡不实,一来替你们悬心,二来少了你这个知心的,有个话也无处去说。”笑鸮老太顺势而上,局促地憨笑起来,笑言笑语地叽咕道:“正是呢,您二老要修道养性,也不必到这破窑里当苦行僧,也忒过心诚了!您家那古柏老巢,就是个养仙炼丹的好气场,孩子们在外,眼见得巢窝破损,我们看不过眼,没日没夜地收拾好了,还筑了几个小巢窝当配屋,实指望您二老高卧其中,我们当邻居的常来常往上,送茶送饭地多亲和?也能朝夕领教,开化开化我们的心窍!没料到巢舍修了个富丽堂皇,您二老却偷摸到这个石洞里来,偏让我们找不见!虽说是效法大仙大佛的苦修苦练,但总是拉扯着个小儿,这孩子一出世就跟着受苦,吃不消的。今儿个既已寻得,再怎么也得谢别了这个仙洞,我家的傻小子已经预备了两顶大轿,就在洞外,一定要把两老一小抬回老宅。”一番话毕,不由分说,一齐动手,硬是将老两口儿连同幼子扶持上轿,赫赫扬扬地送回古柏老巢。那一向惧怕笑鸮老爷的大夫早就迎候着,一俟入穴坐定,便给二老一小仔细切脉听诊,说是在冷岩野洞里太受风寒,须得好好调息,药剂会按顿奉上,不必操心。鬼鸮老爷又掏出一沓钱来,让想买啥就买啥,不要亏待了自己。鸮爸抱歉地提起份子钱的事,只见鬼鸽老爷直摆手,连声说:“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再别提起了,再别提起了。”又凑前附耳低言道:“当时所以还加了倍说了利息,是怕别家也看样学样,果真那样,就的确把我的肉割了。其实那是假话,说给别家听的,咱俩还谁跟谁呢?不过,替儿女祈祷的平安经,我着实是焚天跪地,虔虔诚诚地吟诵了好些遍。”
这一刻大家很有眼色,知道鸮爸鸮妈不耐烦了,便拱手作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无声无息地回家了。老两口儿这才四处走动起来,见屋舍修葺一新,几巢配房也建得十分漂亮,还添置了许多新家俬,便喟叹良久。只听鸮爸念念有词:“鬼鸮太鬼,鬼鸮太鬼啊!笑鸮太笑,笑鸮太笑啊!”鸮妈一听,心头又泛起一股酸楚,世态炎凉,实乃不堪回首。
2022年11月12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