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我见到几枚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点汇聚在一起,组成了极其复杂的几何图形。起初他们高速地飞舞、回旋,最后也如洋流一样变得沉稳。光点散去,留下了夸张的羽翼、巨大的钢琴、神秘的石阶和诡异的星象仪……少年信步向前,随意地在键盘上敲击,逐渐把无序的乐音组成了规则的乐句。我不认识这首曲子,但能感觉到少年汇聚能量的指尖,宛如风度翩翩的舞姬张扬着洒脱的舞姿,所及之处生出点点鲜花。我压制着胸部的沉闷,指尖扫着这奇异触面手忙脚乱地站起,又踉跄两步,也算是从惊讶中顺利挣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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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黄绿色的浪吗?
我向来喜欢远足。当紫色的晨烟升起时,我和朝阳一同醒来,穿过喧喧车马,挤过潮涌人流,只为在钢铁和玻璃的迷宫中寻一抹绿色。抛开地图和导航,靠的只有自己的双腿、运气以及发现美的眼睛。也许我多数会一无所获,但若偶尔能找到一片河区、一块湿地或是草地,便能感到别样的新奇。哎,城市的天际线太循规蹈矩了,它框定的天空也是规整且科学的;视角往下,写字楼数不清的玻璃板总要反着固定的光,交通上百条线路也是日复一日地奔行,就连路边的一寸野草也是注定要生长在此的……它们是美的,美在不加修饰,一切事物都是为了社会机器的运作而服务,置身其中久而久之就有些视觉疲劳了。我已经在过去的时间里品味太多人造奇迹,现在需要纯净自然的景观来洗涤眼睛。
现在,我置身于黄绿色的海洋之中。
这是一片不算宽广的草地,两边百八十步开外有松柏围成边界,对出是一段不小的山坡,往下便能看见半干的河床和灌木丛。我坐在厚实的青草毡上,望着远处的几缕青烟慢慢升上空中,消失在刺眼到难以直视的晴空中。也许是被蒸过的原因吧,空气炙热不算清新,倒不如说那夹杂着的灰尘味更令人愉悦。哈嚏!我揉了揉鼻子,又打出一个喷嚏,从鼻子到脑壳顶都是痒痒的。眼角生出的泪,透着阳光把视野染成模糊的金黄,倒也跟此处般配。
摇摇酒瓶,里面还有三分之二的量,琥珀色的液体还浮着些许泡沫。今天出发前我还在想别的琐事,只是随意往背包里塞了点日用品便匆忙出门。酒是三天前在饭局上顺手拿的,没想到成了身上唯一的奢侈品。出发随性,行囊也随性,也好。
暑气难当,即便是坐着都令人烦躁,热浪和曝晒却让人昏昏欲睡,这是一种矛盾的、相互依存的感觉。也许是胡思乱想累了,我像是心血来潮一般往身边插了一把伞,这下就没那么刺眼了。往后一躺时,青草是一支支矛枪,扎得我浑身刺痒。
呼——我长出一口气。在橙黑相间的伞下,眼前被分割成九块的世界,着实令人目眩。伴着清风和沙沙声,感觉眼皮逐渐沉重……
黄绿色的浪,阳光下的伞。
——————————————【壹】————————————————————————
我从未离蓝天那么的近。
一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身处崇山之巅,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那彩虹和云。长空很是通透,是洁净的蔚蓝,点缀着破碎如絮的云彩,像裂痕一般划分了这苍穹。极目之处,太阳散射出数百万金光。这是一座缤纷的高山,阳光下,明亮的色彩在流动、交织、融合,是梦幻,是随意泼洒颜料汇成的画卷。
阳光很刺眼,空气也热了起来。我只是歪扭着坐起,慵懒和迟钝占据了全部感官。暖风自海面吹来,温柔抚摸着我的面庞;指尖触着粗糙的地面,细小沙砾带来了瘙痒,渐渐唤起了我的感官。这是什么味道?是海盐,还有浓厚水汽带来的微呛。那片黄绿色的海洋在心头萦绕,奇异和错愕逐渐让我逐渐清醒过来——
这里是哪里?
我支撑站起,陌生的景象让我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如同幻觉一般,却能实实在在地触碰。悬崖的最高处有一棵粗壮的凤凰树,花繁叶茂,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确实凝聚着凤凰的灵气。我木讷地走向前,刚扯下它的枝叶投进脚下万丈深渊,空气中飘着的灰尘就让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脚下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浪拍击着岩石,悬崖下,在被一波波青白漩涡所激起的海浪间,时而瞧见几尾鲨鱼的尾鳍和背鳍在浪间嬉戏,粼粼的波光一直飘到海平线外。海洋大爱无疆,毫不吝啬地接纳天空的高远与深邃,自陆地的边界只有一条白线划开水与天。
这是在做梦么?
“喂——喂——”我在悬崖边大喊,软弱无力的声音很快就融化在了灼热的空气中,甚至还没能被风带远。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呢,是从草地上梦游来到此处吗?不是的,这是一座孤岛,极目之处都是茫茫大海。我努力地搜索脑海中的一切回忆,甚至再现了睡着以前的动作,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不得不接受这奇妙而怪异的一切。因奇异生出的恐惧敲击着脑门,感觉连脑髓在颤抖。最后,我或是抱膝坐下把头埋进膝盖蹭得眼冒金星,或是拧肩膀发干的皮肤直到泛白,这样才让我好受些。
长久,海浪的响声依旧清脆,海风的呼声依旧温柔。人们喜欢自然的原因,便是它可以给人以抚慰。不知是因为内心得到了平静,还是因为后背被炙烤像是开裂了一般,我吸了吸鼻子打算站起。当抬起头时,我发现面前盛开了一束透明的铃兰。它在微风中欠身、站直、弯腰、舒展,仿佛真摇出了悦耳的铃声。轻轻把它摘下时,小巧玲珑的花朵在无声地摇动,铃铛下似乎还摇出了点点光辉。它的根茎很长,一直沿着山路绵延。它在给我指路,还告诉我,这里是一片希望的新天地。
这座孤岛在什么方位,会有搜救船经过吗,我家人知道我失踪了吗,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呢?这里有食物和淡水吗,要像鲁滨逊一样种田牧畜吗……种种问题冲击着我。虽然没有专业的求生技能,但是我知道,若是滞留在此地就只能等死。是啊,与其在这里惊恐等死,不如动身去四周走走看吧!
当我迈出第一步时,便注定和这花和雨的世界结下了缘。
山路一直向下,清晰平稳,应该是有前人探索开拓过的。感谢祂。
这是一片难得没被玷污的自然之境,也许是早晨下过雨,土路有些泥泞,留下了大小动物那杂乱的脚印。主路边有模糊的兽道,淹没在片片绿植之中,小心翼翼地经过时总能惊起三五只无名昆虫。我穿梭其中,身上覆着枝叶间遗落的光斑。慢慢地,耳边传来涓涓的溪流声。噢,那是流着天空的、蜿蜒的水,于百米外的拐角处漫步而来,再于另一边百米外的拐角处悄然离去。它似乎是与两边的大树做了约定,划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总算是能毫无保留地看看这片天空,感受那温暖的阳光,哪怕只是一条小得可怜的间隙,但总不至于完全被囚禁于绿色的牢笼之中。树影切碎了阳光,洒在清澈见底且带点黏稠的溪流上,是点点金箔,或是落水的鸢尾花……涓涓的水流声中夹杂着风的细语,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也让人心情愉悦。多好啊,一切都在微笑!
陌路令人不安,也令人欣喜。渐渐地,我忘却了方才的惊恐和彷徨。我会留心身边的野浆果,会去辨别林中的每一种生物,会调整好饮水的量,也会不忘在兜里放了干燥的草叶絮……正如自己鼓舞的那样,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呢!
慢慢地,太阳移到了苍穹之顶。走累了,就寻了一块树荫下的石头休整。摘下蝴蝶停过的萱草,打落爬着蚂蚁的酸浆果,是味蕾上的酸涩唤起了愉悦。此时我的内心已经平静了许多,相比于起初的惶恐,现在更多的是因疑惑生起探索的冲劲。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呀,既来之则安之,相比于畏惧未知的危机,不如着眼于当下的苟且!这片天,这座山,这座海,无一不带来足以激起热忱的美感。我敢说,这要比我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呀!
我拾起了一根树枝,它表面笔直且光滑,没有男孩能拒绝这样的树枝,就像勇士总会捡起宝剑,法师要找到称手的法杖。我用它在地上画了图案,那是一胖一瘦的两个男孩横冲直撞,丢下一个女孩哭喊着跟上的情景。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呢,不知道,是手自己动起来的;上次用捡来的树枝画着玩是什么时候呢,忘记了,是小时候了吧……呵,自离开乡村之后,仿佛自己真的离开了野蛮,接近了高雅。可为什么在田间和小伙伴胡闹的回忆总是让我魂牵梦绕呢,为什么它回味起来居然是甜丝丝的呢,噢,原来是我的魂始终扎根在此。
“现在,勇士要开始他的征程啦!”
阳光听懂了,它回应了召唤,从层层叠叠的树影中投下一束来照在“剑”上,开衩的木丝也不甘示弱闪着光。
这是一座有灵性的山,四处笼罩着彩色的运气,若它有名字,一定是叫“蓬莱阁”这样的名字吧?不知何时,远处飘来的七色云气把我吞进了如梦如幻的迷雾里。昏昏沉沉中,步伐像是迟疑且凌乱,最终失去了方向。随着我继续前进,面前的小路却像是无限延伸,周围的景色也一成不变。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虽然周遭风景宜人,但总归是有种迷途的惶恐。
我摸摸口袋,里面还有吃剩的面包,应该可以用到吧?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撕下面包做记号。等发现自己又回到原处时,地上的面包早被贪吃的鸟儿消灭得一干二净。
天气太热了,此时的太阳已经像圆盘般大,高悬天际肆意释放着光和热。早已汗流浃背的我记起了惶恐的滋味,而迷失让这份惶恐更加剧烈。要是能找个合适的角度观察山路该多好啊,可那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令人生畏,从道边往下看,万丈高崖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辘辘的马车声,我赶紧躲在了一旁的草丛里从缝隙中窥探。那居然是几个拉车的玩具士兵!它们约有半人高,戴着红面斜纹密织白毡帽,着藏青色军装,腰挎水壶,蹬棕皮面长筒靴,全身像是浸过油般闪闪发亮;马车上面还驮着一些奇珍异宝,有闪着夜光的长斗篷、有缺了钩子的金鱼竿,还有支神奇的画笔……我看得眼都直了。
不对,不对!我原以为这种动静出于某种野兽,或是狼,或是山猫——我宁愿真的是这些野兽。会动的玩具士兵,那是多么荒唐!
马车轱辘轱辘响着,震耳欲聋,震得胸口都发痒,内心却忽然平静下来了。现在就算是闪现出一头奇美拉[1],估计也不会为之惊讶吧?噢,我似乎是猛然接受了荒诞不经的东西,即便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也并非一个很超然、很会接受诡秘事物的人,在精神上也并非幻觉狂或是失心疯,而等这些超脱于真实世界的事物出现在眼前时,我也只能惊叹于自己接受能力之强。
等它们走到面前几步远时,只见牵头的那个独腿士兵吹了个口哨,拍拍手大喊一声“芝麻,开门吧”,那迷雾听到后居然像是活了起来,团团雾气不断流动、交织,最后在他们前方开出了一道裂缝,里面射出刺眼的白光!
“唔,等下!”
见到如此荒谬的场景,除了努力压抑住的惊愕畏惧只剩满脑空白,然而双腿却能慌张地加紧跟上。裂缝关闭得很快,眼看手要抓到马车了——然而强大的斥力袭来,我一屁股摔在地上,手里抓着扯下了的那件长斗篷。
突然,我的胸口猛地一颤,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是一个温柔又妩媚的嗓音,似乎能感受到它主人喷吐的热气:
【勇士机敏地抢来了神奇的斗篷,一披上就和空气融为一体——他化作了花香,化作了暖流,即将乘风而来,随风而去。就用它来骗过每个人的眼睛吧!迷宫和咒语,即门锁和钥匙,他是否能接受未知的挑战,还请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猛地回头,空无一人。环顾四周,摇曳的花草依旧,我确实是孑然一身,那么这声音是从何而来呢?眼前开始冒出紫的黄的星状闪光,一股暖流从胸口升起,然后流遍全身,让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都燃烧起来……我似乎还能感受到依偎在身上的重量,肌肤相贴之间,即便是最细微的触感譬如那黏腻的汗滴、譬如那轻轻瘙痒的汗毛,都使我热血澎湃,仿佛……仿佛我们是血肉相融的什么混沌纠缠着的东西——我知道,这是那如幻如梦的茨西塔拉[2],一颦一笑都藏了危险的毒药。
我恢复过来了,许久才意识到刚刚那是白日梦。
白日梦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脑海里突然涌出茨西塔拉之类各种不合时宜的遐想也不令我奇怪,毕竟我此前已经体验到了另一份惶恐,不知幸运或是不幸,它们两者居然互相冲淡了。我是否应该蹲下抱头,应激般颤抖哭泣,或是歇斯底里地叫喊呢?可我没有这么做,对一切的接受都很突然,就跟我来到这片世界一样突然。简单麻木,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满目只有炫目的彩色。放空思想时,身体逐渐轻盈,内心慢慢安稳,当然,这份模糊、魅惑且温暖的感觉很快被打破。当我在神游踱步时,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险些绊倒——“哈啊!”我踉跄几步,回头望去,绊倒我的竟然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不对,刚刚这里有人吗!
“你好呀。”他笑着向我打招呼。那少年身段轻盈,看着不过十六七岁,青涩得让我惊讶。毋庸置疑,他绝对是突然出现的,绝对!
他离我是那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五官端正,脸上还多少保留着涉世未深的稚嫩,在大片的阴影中有让人难以言喻的阴郁,碧绿色的瞳仁却能在这阴影中如夜灯般刺出两道闪光;金色长发边缘在阳光下散发别样的光彩,闪亮而柔顺,几缕细丝在清风中飘扬;皮肤是那么的光滑白皙,如盛着牛乳的玻璃瓶,细腻得让人羡慕……一个在荒山野岭中出现的诡异少年,相比于玩具士兵更让我担忧。
“你好……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我愣了许久才回应道。
“我在找一朵花。”他的嗓音很独特,很空灵,但和我刚刚听到的声音不一样——那是某个魅惑而成熟的女声。
“什么花……?”
他想了好久,看到我手上的斗篷时突然两眼放光指着说:“对了,像那样的花!”
披风凉飕飕的,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变幻的点点星光,就算是烈日当空也丝毫不能掩盖那深邃的黑色神秘。我脑海里快速搜索长这样的花,大概就是路易十四、黑百合之类的深色系花,当然,当问他时他却摇摇头说不是这些。
“我刚刚说得不好。我的花是即便站在月亮上也能看见的,甚至是站在太阳上也能看见的!可是,你手上的斗篷是隐形的。世界上不需要隐形的花。花儿需要传粉,所以进化出纷繁的颜色和甜蜜的汁液,虫鸟也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才会帮忙,这是自然的选择。”
隐形?也就是说这是一件魔法斗篷吗?我看看手里的斗篷,它的触感凉凉的,明明那么厚实,却能在阳光下一直都保持干爽。与斗篷相比,他后面几句话更怪异了。他刚才说这花连在月球上都能看见,可是有什么花能大到连外星上都能看见呢?我曾听说长城伟大得连在月球上都能看见,然而这就像在百米外看一根头发丝一样无稽。相比于斗篷和花,我现在更想知道刚刚那个奇妙的声音,于是问了他,他还是摇摇头说: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勇士’,也不知道什么‘迷宫’。”
“那好吧,”也许刚刚的声音确实是我幻听了而已,“需要我帮你找花吗?”
“你忙你的呗?要是路上看到了,顺手帮我带上就好啦。”
“可以,但你是谁?这里是哪?”我又问道。
“在你找到了花之后一切都明白啦。”
他是住在这里的人,对吧?他说找到花一切就明白,对吧?他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对吧……我的思维飞速旋转,顺手把斗篷披上了。
“哦啊,我现在看不到你了!”他说。
我把兜帽拉下来问他:“要找花的话,你要一起走吗?”
“我们分头找吧。”
“这里鬼打墙呀。”
“那正好让我仔细多找几次。”
“好,祝你顺利。”
告别了少年,我长出一口气,立定,学着士兵们的样子啪啪拍两下掌,大喊一声:“芝麻,开门!”在做这些的时候,脑海里全都是那句突然出现的怪话。也许那句女声是我的自言自语吧——要真是这样倒还好。白色的裂缝再次打开,里面发出强大的吸力,在即将踏进去时我才记起重要的事。
“对啦,我找到了之后怎么找到你呢?”我问他。
“放心吧,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笑了。我想,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微笑的。
窸窸窣窣,有藤蔓长出了。它们从不知何处伸展了枝叶,结出朴素的果。翠绿的身影充满了迷雾的空间,将彩色的朦胧驱散,让真正的光芒照了进来——我面前,赫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宫殿!曲奇饼干瓦、奶油蛋糕墙砌成了高耸入云的高塔;各色的曲棍糖和波板糖围成了护栏和塔桥;流动的薄荷酒混着星月糖环绕着城堡,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巧克力脆片和糖片是各色的旗帜,在软糖细绳上迎风飘扬;就连和风细雨也散发柠檬的清香……这是我儿时曾心心念念的糖果城啊!再细看,梅汁和米汽交汇流淌,流入溪河;炒茶和脆片相互堆叠;融入草林,舒芙蕾和棉花糖上淋着蓝金浆,隐入蓝天……它虽然绚丽夺目,却能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设计得是那么巧妙,已不知是梦幻还是实在。这是涂上彩漆喷上香水的砖瓦流水吗,抑或者是真的糖果琼浆呢,不重要呀。我在外围转了许久,心里除了激动和兴奋之外,再没来得及想什么。
突然,高亢的集结号响起,尖锐的小号几乎要刺穿耳膜。与此同时,金属皮扣的叮当声,火枪的咔咔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就是皮靴踩在地上的啪啪声,铁环的当当声……一列又一列的玩具兵们集结,迈着整齐的步伐涌来了,他们踏地有声,配合铿锵的军鼓,震荡着我胸口紧绷的一团气。
天黑了——
不,那是阳光被遮挡了——一只大鹏神鸟从深空而来,遮天蔽日。这只巨大的神兽扑着翅膀,缓缓降落在了广场上,翅间卷起的旋风卷起无数沙土落叶。它昂首挺胸,气势凛凛,每走一步发出的高响都在山间回荡,久久不绝。
桥头堡的大门咣地打开,从里面伸出了一条悬空阶梯,那神鸟往上走去。我见了赶紧跟上,来近了才发现阶梯是那么高大,甚至要用力一跃双手一扒才能够到下一级台阶。我人消瘦得很,但还是咬咬牙赶了上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真翻过了小丘一样高的阶梯,抓到了神鸟的尾羽。这尾羽硬的像钢板一样,单是细绒就有我半身高,直指云天的正羽更是有如芭蕉叶一样宽大。它每走一步都像带来了大地震,我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抓住它,直到进了内室这强震才停了下来。这时我已经被震得全身发麻,头晕目眩,听到大门又“咣”一声关上后便顿时卸力,终于是咕噜一下从得有两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狠狠地迎面摔到了地上。
视线模糊,一阵乐声从城堡里面传来。我在恍恍惚惚中听着,只记得一部分歌词:
校准时钟,迈步向前,
星夜静谧,花语绵绵,
一千零一个夜晚,编织了一千零一个奇迹;
之后呢,是“魔鬼关上瓶子;伯爵开始复仇;王子驱赶小羊”这样的歌词,除此之外,结尾几句好像还有“金色旋风”,“梦想家”之类的话,可我就是记不起来了。
神鹰踏着地震般的步伐走了,我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那七彩的横梁,居然组成了相互交织的花道。小小的窗门打开,紫的花白的花落下,好戏要开演了!小飞仙花童在前面开路,几个胡桃夹子嘟嘟地敲着胸鼓引着仪仗队,玩具士兵们卸下了武装敲锣打鼓,套娃们由大到小排成一排翩翩起舞,不倒翁们穿插其中作兴……蓝紫琉璃铸成的圆顶大天花板下,这些五光十色的小人们把这里变得热闹非凡。
身旁的门也打开了,进来三个大姑娘,轱辘轱辘地拉着车子,正是我在迷雾中遇到的那架车!其中金色头发稍大的那个姑娘竟然指着我朝其余两人说着什么。我吓得抬手一看,啊,我身上的披风居然消失不见了。她们果然发现了我,赶紧把我七手八脚架起来——
【三位女郎[3]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勇士。她们弯腰打量了他许久,确认了这就是要找的人,于是把他架了起来,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这声音又来了!
在我被女郎们粗暴对待的时候,圆形露台下,一个游吟诗人拨琴,缓缓吟唱了这样的故事:
人们总是崇拜于绝对的力量,
总是畏惧自己不自量力,
这是宙斯创世的那一刹那就定下的规矩
——弱肉强食的规矩
人们总是排挤美狄斯[4],他们更喜欢她的丈夫,那个残暴又戾气的代表;
他们还喜欢阿基琉斯、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5],
但当他们把自己比作这些神灵,却忘却了最重要的东西:
人们常说只有绝对的力量才配踏上征途,这话不错;
可放眼历史吧,看看那些曾存在的人们呐!
你们看呀——
秦始皇十三岁就治理天下;
征服王[6]十七岁就东征西战;
就连那不存在的亚瑟王十六岁就拔出了石中剑;
尚武的人们,也闪着智慧的光辉呀!
这些毛头小子,你能说他们有惊人的力量吗?不是呀!
看看他们的心吧,那里流淌着平和的血液,可每当机遇来临便会血脉偾张
这位勇士又如何呢?
他要前往的是一千零一个夜晚编制的蒙帐
一个残暴的野兽,
一个睿智的美人;
一个无情的疯子,
一个悲惨的奴隶……
他看到了夜幕,夜幕却没能蒙蔽他的眼睛,
三个女郎把他抬到了门前便离开了,她们明白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门上是奇怪的图案,那是斯芬克斯式的谜题[7]:
什么东西一只腿;
什么东西绿油油;
什么东西蹲树上;
什么东西不长大?
勇士轻轻一笑,他早有答案
被喝醉的人扔树上的麻将桌,他说,
被喝醉的人扔树上的麻将桌!他说
大门呼啦地打开,面前是坛子密室,
“你死定啦,刚刚那是侥幸!”
门神一向是小气且迂腐的,他讨厌现代化的回答
勇士趴在坛口看,他看到了四十只玩具兵,
每只都养精蓄锐,每只都昏昏而睡
呵,国王的护卫!
若是贸然打开了下扇门,护卫们定会蜂拥而出,
他们总是擅长把刺客剁成肉酱的
“您可需要什么?”
一只精灵王悄悄飞来
“啊,欧贝隆[8],您是欧贝隆吗?”
“我是欧贝隆”
她小小的光翼舞动着,
“您要热油吗,还是要火药呢,
——干脆直接把这里掀翻吧!”
不,勇士不喜欢破坏,他喜欢这座糖果堡
“给我一枚花种吧,精灵们的花种。”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把花种种下,
好哇,那是疯狂生长的藤蔓!
很快,花儿凭旺盛的生长力铺满了房间,
枝叶肆意伸展着,把每个坛口都封了起来
“好啊,欧贝隆,
你看啊,不需热油,不需火药
就连花儿也能截停干戈!”
他笑着提起了剑,
轰隆——大门大开
“在此了结吧,妖皇!”
他咆哮着刺向黄金床上的那堆肥肉——
这样一来,害人的野兽、无情的疯子就死了
只剩下睿智的美人,
他会如何选择呢?
这一千零一夜的诅咒就这么消解了,
至少此刻,星月高悬,
宁静也渐渐回到此处……
我们来看看每个值得敬佩的人最后的下场吧:
秦始皇烂在了酷日下的车舆里;
征服王倒在了宴会上的酒坛边;
亚瑟王死在了十万战士尸骨上;
我敢说,即使不死,他也会坠入疯魔,
能击败勇士的,让他们为五斗米折腰的,
向来就只有现实的残酷哇!
他昂首挺胸,笑着聆听我的故事
啊哈,啊哈,
何等的气概,
我还能看出,他的内心生着花呀!
啊哈!真实的情况其实并没有诗人讲的那么唬人啦,他们说话总是添油加醋的,注定当不了史官。但是也怪不得他们呀,这都是为了生活。
“你成功通过了考验,勇士。”桑露卓[9]在绮罗帐中侧卧,完美的曲线展露无遗。她的嗓音——正是我曾听到的那个奇怪的声音!
“你面前的是神灯,拿上它吧,这是对你最大的褒奖。”
面前的圆台由白银丝缎铺就,上面的神灯散发着彩虹般的光。
“啊,考验?”
不对啊,我记得她不是自愿落在暴君手上的可怜女人么!难道她会知道我来?
“此外,我还要给你其他的奖励。不要推辞,这是每一位勇士都应该得到的。”
宝库的大门打开,里面的金光同样让人瞬间睁不开眼。我转了好几转,仍旧两手空空,突然,我发现了角落里放着的神笔和钓竿,正是我在树丛里见到的那两件。
“我要这三样就好了。”直觉告诉我,这三样宝物对我最有用。
“真不要黄金财宝吗,每个过关斩将的勇士都在我这里拿到了永世取之不尽的财富噢。”
“身上已经装不下啦。而且,它们的价值可不输黄金财宝呀!”
我把这三样小东西装进衣兜里,他们的微光让我感到安心。这是不同于黄金那暴力且诱惑的颜色,而是融合了日月星辰和鲜花细雨的素彩。
“桑露卓,您其实早已从国王手上逃脱出来了,对吧?”我看着她问道。她的眼睛就像是灯下的猫眼石一样,澄清通透,仿佛拥有睿智和凶狠结合的无限能量。
“您其实在第一千零二个晚上就设计把他杀死了,对吧?”我又进了一步。
她笑了,说道:“是的,无药可救的人不需要留下来,而他就是这样的人。”
“刚刚那把剑,是你曾用过的对吧?”
“是的,我说完最后一个故事后,把他的喉咙割开了。”
欺骗使我感到了愤怒。我朝她大喊:“你是茨西塔拉,一切都是你编织出来的,既然国王早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把我骗进来!”
“因为我想再看一眼花。”
我怔住了。
“我快要死啦!过去那一千零一个夜晚是地狱的一千零一夜,我每天都活在惶恐和惧怕之中。国王曾每晚都要娶一个处女,然后第二天早上把她杀掉……所以,每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当他撤下护卫时我才感到了一丝死里逃生的安乐。可在惶惶不可终日当中,死神的脚步似乎更加逼近,我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变得粗犷紊乱;身上流淌的血也变得乌黑浓稠。我相信在第一千零一个夜晚,自己已经变成了死神的模样,甚至不能坚持到下一个夜晚了。在成功把国王刺杀后,我也开始崩毁,这确实是很适合我的结局。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朵花。
“我发誓我从没见过如此夸张的华彩,至少在死之前一定要见到这朵花——
“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既然识破了我所做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拿上宝物呢?因为你也想得到那个少年所说的花,是吧?”她笑着说,“我不知道花儿在哪,只能挑选出合格的人去找寻。请不要拒绝,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实现愿望的途径啊。终有一天我会完全崩解,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看看那朵花。去夜叉湖吧!那里有三个瓶子,你要找到它们,里面有花的线索。”
大门再次打开,她透过水晶穹顶望着漫天繁星。
【勇士已经得到了世间罕有的宝物,他要用这些宝物去寻找世界上最稀有的宝藏!纵使心里有再多的不解和困惑,但这一站并不能使他停下脚步,他要前往夜叉湖,也许那里便藏有花儿的秘密。】
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许久,我叹了口气说:
“芝麻,关门吧。”
——————————————【贰】——————————————————————
我到半山腰时已经是黄昏了。
太阳迎来了一天寿命的终点,即便身躯被分割成细碎的几块,它仍不服输地散发昏暗的光芒。在云块和云块之间,还弥漫着一种像是浑浊的、烟雾似的东西,醉醺醺的,使整个天空显得参差不齐。云层里放射出的几束微光,在那里交叉着、荡漾着。这就像是一个大釜,翻煮着世间的万物,林木、树梢以至草叶的末梢,一切都融化在这最后的光和热里。
溪流跑到了它的终点,与模糊的雾气凝聚成了一汪沸腾的湖水,藏在已经融入黑色的山石里,闪着的橙光已不知是破碎夕阳的倒影还是地狱之火的喷涌——这就是“夜叉湖”。这里是那么静,从空气中渗出的寂寥能穿透躯壳直达灵魂,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就是这了。
走在干硬开裂的土路上时,边上杂草丛生,每迈出一步都能感觉到土粒和泥沙硬而滑的质感。我小时候也走过这样的河边小路,那时候村里是那么穷,没有智能设备,甚至有时连电都供不上,当然,也没有如今嘈杂的车声,没有隔三差五凿开的“拉链路”,也没有“美丽家乡”之类的面子工程,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甚至脚下的土路跟记忆中的田间小道也那么像,风吹过后,厚实的黄泥将扬起阵阵尘埃。要是雨后,肯定会变成一个个烂泥坑,上面准会留下单车车辙、雨鞋和黄牛的脚印。唯一的区别就只有这里的一切过于贴近自然了,就算是再落后的乡村,路上也总能寻得几根歪斜的电线杆,岸边总能看见菜贩子留下的几片灰白的麻袋——准确说,这里过于荒凉了。
就像故事所说的那样,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平地后,我掏出那根鱼竿用力甩杆,静静等候。紫色的湖面激起的波纹久久没有散去,也把我的倒影震荡得破碎不清。
天色已经全黑了。
野外除了走兽,蛇虫也是一大威胁。虽然身上并没有出现被蜇咬的瘙痒,但四处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是令人不安。好在,我还记得小时候从电视上学来的求生技巧。照着依稀的记忆,我拾来干草和木块想尽办法擦出了一个火星,终于点燃了篝火。
光亮和热量让人安心。我静静等着下一个猎物上钩。
此前我从没有钓过鱼,因为我是个坐不住的人。父亲和我性格相似,大大咧咧脾气暴躁,却喜欢钓鱼,他总是对一些奇怪的事很有耐心。我很佩服他能坐在岸边等半天,每次收线总能钓到三五斤的大鱼。惭愧的是,我的钓鱼技术明显不如他了,坐了半天除开脱钩的,每次钓上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
桑露卓说这是“愿望的鱼竿”,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愿望。要是能直接钓上那朵“花”那该多好啊,可事情总不会那么顺利。
不知不觉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战利品有两条林戈鱼、一条小鲇鱼、一只破靴子和一只虾。我用靴子盛了水把这些小家伙们装起来。这里的天空很澄澈,紫黑色的幕布一望无际,连星月都被遮盖住了。我并不觉得困乏,只是稍有些身心疲惫,我望着湖中的倒影,渐渐和水中的那个我交换了世界——此刻,我和星月共浅眠。
在梦里,我看到了一片海洋。视线很僵硬,但极目之处确实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正如我们在旅游杂志上看到的大多数海洋一般,它是那么的安静平和——就算是从地下散射出几道蓝光,水面也仍是波纹不惊。很快,随着这蓝光越发强烈,水波终于是沸腾了起来,就连沸腾也是那么轻柔。
忽见一只水蝴蝶在水面起舞,然后是两只、十只、无数只……她们的翅膀泛着夺目的蓝光,像是一张张银片,轻盈灵活地上下翻飞。水下埋藏了的能量和它的主人,已经要蜕变破茧而出了——
我突然被手中胡乱摆动的钓竿惊醒。
刹那的慌张后,也顾不及回忆刚才的梦境了,我七手八脚拉线,钓上来的竟然是一只瓶子!正准备用手去够时,钓钩却一滑,瓶子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线。
砰——瓶子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竟撒了一大堆金币!用手电照去,反射的光芒显得格外刺眼。随后,一个面目憎恶的小人从里面摔出来。
“何人,太可恶!”他哇哇大叫,沙哑的声音显得聒噪。
“我把你救出来——钓上来了”我改口说。
“扰人清梦,啧!”
“你是谁?”
“我?哈!”他喊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间贯一[10]!”
“间贯一?听起来像是日本人的名字。”
“我是日本人,但在此之前,我是大耳窿[11]!我问你,你是否缺钱啊?”他弯腰不停地捡钱,只有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抬起头看我一眼。
“我不需要钱,”我回答道,“我缺一朵花。”
“啊哈,花!”每当他发声我就感觉中耳疼,“这世界上没有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何况是不值钱的一朵花!”
“可是桑露卓说连她也得不到。”
“那肯定是因为他们钱不够!人们都说花钱买不到快乐,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花钱,”他看我茫然的样子解释道,“你想啊,拥有就是快乐,而钱能带来拥有。在此之上呢,有的人说什么拥有过后就是空虚,还说人生依然没有目标之类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他们就卡在那了,拥有不了更多的东西了。你想啊,这世间物质是无穷无尽的,而欲望怎么会有尽头呢。答案便是实力制约了欲望,你明白吗?”
“但是别人告诉我,这朵花即便站在月亮上也能看见,甚至是站在太阳上也能看见,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变幻星光。可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这样的花是买不到的。”
“那人要用这花做什么。”
“好看的花能让自己心情爽利,心情好就会有好事发生。花能带来快乐、幸运、爱情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噢,爱情。不值钱。”
他把满怀的金币叮叮当当地装回瓶子里,完全就是个掉进了钱眼里的人。我现在不想跟他争执钱不钱的事,我只想找到桑露卓说的三个瓶子,而只有夜叉知道瓶子的事,而这个人躺在瓶子里沉在湖底不知道多久,很可能也知道关于夜叉的事。我需要把夜叉叫出来。
“你知道夜叉么?”
他在亲吻这个挂着水藻的瓶子,完全没有管我。
“喂,夜叉的事,你知道不——”
“啊啊好了!我这边聊天要付费的,毕竟浪费他人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你要多少钱?”
“唔……三百圆,我要三百圆,”他停下来不可思议地看我,似乎惊讶于我的认真,“三百圆换三次话。什么都能问,我也什么都会答。”
“好,我有三百圆,但这个数有什么特别含义么?你都有那么多金币了。”
“因为那个女人的心最开始就是被三百圆骗去的!那个叫富山的富二代故意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值三百圆的钻石!直到她从我身边离开时我才知道,我所有的爱都分文不值。我有钱,跟我要更多的钱有冲突吗!一段话了。”
叮的一声,他把一枚金币抛在空中,即便是在如墨的夜色中也格外显眼。
“人都是贪婪的。不过你说的女人是谁?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的话没头没尾,足以勾起了我的兴趣,“你能详细说说你自己的事不?”
“可以。那女人叫阿宫,是我的原未婚妻。本来我俩都约好了夏天就结婚,可她总是幻想着做豪门太太,最后弃我而去。也是啊,毕竟我就是条寄人篱下摇尾乞食的狗,怎么抢得过大资本家的孩子呢。到后面,我做了放贷的生意,我发誓要报仇。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如同猪潲一样恶心,每当头疼发作时,只有看到人们因为高利贷而家破人亡的样子才能让我感到无比的欣喜。两段话了。”
叮——他又把一枚金币抛在空中。这次他没能接住,金币咚的一声落到了湖中。
“我能理解你。那么你是怎么进到瓶子里的呢?”
“你真的只想闲谈么?”
“没关系,我还要找花,问的人越多我找到的几率就越大。”
“那好,可以的话顺便把那颗金币补给我——
“由于我大量放贷,人们逐渐痛骂我是‘金色夜叉’,可他们却非要沾染黄赌毒瘾,最后一边央求我一边背地里骂我。给钱之前我是救人于水火的干爹救世主,给钱之后我就是吸血剥皮的大夜叉。也许是见怪不怪使我过早麻木,几年以来我几乎忘了夺爱之痛。可那可怜的阿宫啊,她终究是后悔抑郁得快死了,就写了封信给我。”
他讲到这里,本来托腮的右手不住地捏着自己的下巴,“那是个雨天,我带着回信即将出门。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那女人自食其果,所以把信放到了瓶子里,还往里塞进了一瓶毒药。我知道她看了我的信之后一定会心如死灰然后自我了断的,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可到了半路,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瞬间包裹了我,直直晕过去后,醒来时已经被装进瓶子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鲜绿色的浑浊液体。
“被困在玻璃瓶里面的几十年里,我除了金币就只剩这瓶毒药咯。真可怜啊!我想,这就是我害千百人家破人亡的报应吧,但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啊哈哈哈哈!”
“喔——”
我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夜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这是一只金色夜叉,更加阴险而狰狞。
“我有个请求,不知你答应不。”
“只要钱到位了一切好说。”
“这个任务没钱,”话音未落,他果然露出讥讽的微笑,我抢先补充说:“但是我可以拿这个来作为报酬——”
我把腰间挂着的神灯拿了出来,“报酬是把一个愿望给你,”我向他许诺说。接着,我擦了擦灯身,轻轻拍了拍壶盖。一团奶白色的烟雾从壶嘴里慢慢飘出,逐渐凝成人形,构成了夸张的包头、长而翘的胡子,还有亮闪闪的袍子。金色夜叉呆呆看着这一幕时,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
“您好,我的主人。请问有什么吩咐?”灯神问道。
“我想把一个愿望转让给这位先生,可以吗?”
“如您所依。”
“灯神,居然是真的!”夜叉反应过来了,他连忙摆手说,“等下,等下!我现在要许愿了,嗯,现在,我要让阿宫跟我……等下,我还没想好。”
于是我跟灯神说:“您想想办法给他留着一个愿望呗?”
“等下——你先说你要我帮忙做什么!”夜叉满脸激动,篝火给他的热汗镀上了一层金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报酬,这样我就可以让阿宫……呃,我不知道。等下,你先说你要什么吧!”
“好。我想您帮我找三个瓶子,”我补充解释说,“那是三个啤酒瓶,里面各有一封信。字应该是用铅笔写的。桑露卓说这是找到花的关键。”
“我有个问题,”夜叉问道,“既然你有神灯,为什么不直接许愿说要这样一朵花呢?”
我早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可很快就打消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吧?“是啊为什么呢?也许是我很喜欢‘找’的过程吧。”我说。
“那好,成交!”
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波纹荡漾。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要不是我脚边还有那个满载金币的瓶子,我甚至觉得刚刚只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幻想。
间贯一的身材只有一只瓶子大小,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只是他的脸细看之下并没有那么可憎。他的五官端庄吗,不见得;他的样貌丑陋吗,也不是,只是相由心生,他内心郁结的怨气给他的脸上添上了几抹阴影,让他乍看之下散发着强烈的恶意。细想之下,这是张混在人堆里面绝不会引起注意的脸——或者说,许多人也长着这样一张脸。我们身边可能就隐藏着数不胜数的间贯一。当一个人获得了与他不配位的金钱和地位时,水鬼升城隍的结果便是礼崩乐坏,这个人就会尝试践踏人世间一切规矩。可悲的是,现实中这样的人往往能活得很好,因为社会是物质的,人也是逐利的,有钱便有了一切,像间贯一这样遭天谴的毕竟还是少数——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天谴,也没有神佛和耶稣,只有弱者才会去期盼什么天道轮回来为自己主持公道。这便是金色夜叉的恐怖所在,也是可怜所在。
约莫五更天空渐亮时,间贯一从湖底拾来了三个啤酒瓶。
这是三个沾染着淤泥和水草的瓶子,里面各有一张发黄的信纸。软木塞密封得很好,里面的信纸并没有被泡坏。
“我有不好的预感,当靠近这三个瓶子的时候,我听到了人们痛苦的嘶吼。我敢说瓶子里面装了地狱,”他说话很小声,“如果可以的话,劝你还是不要打开了。”
“没关系。”我拿过第一个瓶子拔开软木塞。就在开启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个盛开着花朵的世界,绚烂得像从千百个万花筒中看到的世界一般。我犹豫了一下拿起了第二个瓶子,这次看到了一片火海。第三个瓶子则是一面冰冷的镜子。三张信纸是从同一张纸上撕下来的三部分,拼在一起后便是一幅地图。
“我找到了我要的,谢谢你!”
我高兴地道谢,他立马扭过头去。
“约定好的,一个愿望。”他说。
我不管他的叫喊伸手把他身上的毒药瓶抢了过来,把里面鲜绿色的液体倒在了一旁的石坑里。接着,我叫出了灯神,把一部分白雾转到了这个小瓶子里。
“给,瓶子里装的应该是希望,而不是害人的毒药。”
他接过去,愣了好一会。
“有了一个愿望,你会跟阿宫和好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你可以不再放贷害人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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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朝阳升起了。
天公作美,遮盖长空的紫色轻纱得以稍稍掀起,露出朦胧的蓝色,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即便只是拂晓时分也能预见今天是舒朗的晴日。一束光透过云层,在它结束于大地前竭尽所能散射、散射,终于它在消亡前成为了野菊的洁白、瓦顶的金边、溪水的碧绿……世界亮了起来。
我到了山脚,是三张信纸拼起的地图指引我到这里来的。我摘下了一朵雪白的雏菊,沁人芬芳让我忘掉了疲劳。顺手拿在手上时,草绿色的汁液沾染了地图上的红标,就连纸页上也留下了淡淡的香气。
空气中传来微微的嗡声,是马达的声音。
走过了歪歪曲曲的小路后,如屏障般的山丘之间隐藏着的巨兽才慢慢显性——那艘木质巨轮停在山涧之上,遮蔽了阳光、隔断了瀑流、固定了风云;升起万尺白帆、立起通天桅杆、挺起指日撞钉,正以云为海,浮于天际!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炫耀人类伟力的奇迹,如此奇观,令人啧啧称奇。要是没猜错的话,它便是我的下一个目的地了——
我用神笔画了一架扑翼机飞向巨兽。升空时,白帆背后的太阳露出真容。刺眼的金光中,一群白鸽也伴在机身左右飞翔,甚至伸手就能摸到它们的脊背。
这是一艘荒废许久的船啦。
一登上甲板,厚重的灰尘就在脚边扬起落下,让我猛地咳嗽起来。望台折断倒塌、甲板断裂翘起、到处是灰尘和棕黑的油腻……这船远看大气磅礴,怎想只是金玉其外。但无论如何,没有男人能拒绝拥有一艘船。
“我居然发现了幽灵船!这是我的幽灵船!”我兴奋地在船上上踱步,空心甲板发出了空洞的叩叩声,“如果要给他起新名字的话,我要叫它‘花雨号’!”
突然,一样东西吸引了我——船长室里,一杯咖啡正放在零散的一叠公文旁,蒸发后的咖啡在杯沿留下了坚硬的棕壳,仅存的液面正随着船体难以察觉的晃动泛着波纹。
“哎——有人吗!哎——有谁在吗!”
我跑遍了整个船舱,终于在酒窖门口发现了个瘫软在地的酒鬼。他醉得不省人事,身上的黑底鎏金丝船长制服沾满了灰土和酒渍,要不是他嘴里嘟哝着呓语我甚至以为他是一条死尸。
“船长,醒醒,醒醒。”
许久,他才从醉酒中醒来,眯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我。
“船长,我需要你的帮忙。”
“呵——呸!”他讪笑道,“我早就不是什么船长啦!”
“这张地图上标着您的船,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帮我,我可以给您报酬。”
“‘报仇’?哈!‘报仇’!”
他叉开大腿挨着酒缸坐着,不知从哪里抓过一瓶酒,直接往下一磕把瓶底敲碎,然后对着大开的瓶底大口喝,等他喝够了就斜眼看我说:“我并不需要……什么酬金。把船停在这里就是、呃,不希望有人打扰我,可你还是上船了,嘿嘿,也算是有点本事。来吧,说说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需要找一朵花,那是一个少年告诉我的。他说这朵花连在月球上都能看见,我想它一定也很漂亮。”
“呵,那朵花!”
“您知道?”
“呸,”他把嘴里的玻璃渣吐了出来,“我不知道。”
“您在撒谎。”
他突然拿着破碎的酒瓶用锋利的玻璃尖对着我,然后手往旁边一转指着一个箱子说:“滚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那是一个泡在酒液里的箱子,外壳似乎还沾着酒……不对,那似乎不是酒,而是另一种干固后变成棕黑色的液体。我冲上前把箱子撬开,果不其然,里面躺着一个人。好在这个人也还是活着的,只是头上受了伤,此时正双手被反绑着塞进箱子里,被塞了毛巾的嘴上呜呜地叫唤。
“别把他放走!”船长在我身后威胁道。于是,我只把他嘴里的毛巾拿了出来。
“救救我,呜呜,救救我……”他没牙的嘴里喊着含糊的话。
“您先冷静下。您叫什么名字,现在身上哪里有伤,发生了什么事?”
“呜呜,救救我,救救我……”看来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无论我怎么问他都只会重复着这句话。
“他叫维尔福。那个把我陷害的恶棍!”
船长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砰”地关上了箱子。
“维尔福?”
“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法官,为了掩盖他父亲的丑闻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就动用手上的权力,把我关进了监狱长达十四年!”他转过头来笑了笑,“我今天心情不错。他曾和几个恶棍诬陷我和拿破仑有勾结,而现在轮到我亲自手刃他们——我说,你别拦我。”
“我不拦你。当法律带来不了正义,那么私刑就是高尚的。”
他那无神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现在已经是基督山伯爵啦,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毛头水手唐泰斯[12]!但凡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做点人事,现在也不会沦落至此。”
“噢,唐泰斯。”我点点头。我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了。
“不知基督山伯爵这个名号,苔丝能不能听到呢,嗬嗬……”
“你的苔丝怎么啦?”
“被那个陷害我的混蛋娶了。人就是这样的,凭实力得不到手的东西就会用肮脏的手段去强夺。”
他又坐在那里喝了好几瓶酒,当我以为他又要睡去时,他突然站起身来回到了船长室。随着他的操作,这艘巨轮开始下降,落水,溅起的水花把甲板上厚厚的灰土冲刷一空,船身闪耀起光芒。他又把装着维尔福的箱子搬过来抬到了跳板上,箱子里的维尔福似乎感受到了灾难即将降临,不停拍打、叫嚷,甚至用指甲划着箱体……而我则静静看着这一切。
“苔丝不会回来了,对么?”他突然问我说。
“是的,不会回来了。”我平静地回答道。
“你不阻止我么?”
“不。”
“为什么?你看上去很正派。我想着你会说‘就算你这么干苔丝也回不来啦’之类的。”
“因为劝受害者向善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善良的人那一点小小的幸福被恶人破坏,到头来还要求他们以德报怨,那么公平何在,秩序何在?”
他点点头,把维尔福扔到了鲨鱼群里,那些凶恶的杀人机器一拥而上,海面瞬间化开一片血雾。
“啊……结束了……”他抚着额头低吟道。我能看到他的脸在抽搐,便识相地站在一旁,任凭他追思着自己的前未婚妻。哎,为什么人们总是会被“爱情”这种东西所束缚呢?因为他们都是那么的青涩。不说正值年轻的间贯一和唐泰斯,就连哈里发在情场上也马失前蹄,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们和十三四岁面临青春期的孩子差不多,渴望着爱,却注定无法得到爱。
云海还在慢悠悠地飘动,甲板上只剩寂静和热浪。
“喂——”他开口了,“你说的那朵花听起来很神奇。”
“是的,很神奇。”
“能把苔丝带回来么,我愿意抛弃现有的一切来换她回来。”
“花开了之后,您会见到一片缤纷的世界,在那时,您可以跟风说说话。我相信这股风会把您的爱意传达到她耳边的。”
我明白,唐泰斯是知道“花”在哪的,此时的他只需要我的一声安慰。
“我听说只有心中有‘花’的人才能得到它。恕我直言,你不像是一个特别高尚的人。”
“是的,我不是,我只是讨厌一切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身上的行为,”我说道,“真正高尚的人应该规范自己的行为,而非框定他人的选择——您愿意帮我找到这朵‘花’么?”
“您确实是个心里开着‘花’的人。我们启航吧。”
他笑了,手握方向舵,发动了引擎。
哗啦——如海啸巨浪般的水花在那么一瞬间遮盖了太阳,当细小的水珠落下时,湿润的空气中留下了一道七色彩虹。
我抖抖身上的水珠,一拧头上的长发还能一直拧出水来。我手中的种子闪出点点星光,在微光中被镀上了一层金蓝色的边。它在风中微微颤动,那是生命的胎动么,我能感受到它蕴含的能量。
【在未知之境,勇士找到了他的花!茨西塔拉见到自己愿望实现了,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梦想已经有适合的人去继承了。她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可勇士的冒险未曾结束,毕竟——他的内心盛开着同样的花呀!】
我朝山顶望去,笼罩在此的七彩雾气逐渐消去。那个指引我的人,可能已经融进风里了吧?
“您一会要好好跟苔丝说话,要记住,那幻影不是假的,您所说的话是会通过风儿传到苔丝耳边的。您要把握住机会,我认识一个高利贷者,他所经历的是更加撕心裂肺的爱情悲剧,可他们应该是没有机会相互原谅了。”
微风指引我回到了凤凰树下。
那个少年背着光,金色的发丝随风起舞。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个少年在这里呢,是因为凤凰树对着万丈深渊吗,还是说这里有令人神往的高崖和蓝天呢,恐怕只有心灵感应能解释了吧。
“你来啦?”
“这是你要找的花吗?”我把种子递了过去。
他双手接过去后露出了极欢喜的神情,还发出了兴奋的呜声。
“就是这颗!谢谢你!”他把种子放在晴空下细细端详上面的花纹,就像是捡到了最完美贝壳的孩子。
“这得感谢桑露卓小姐,她是一个完美的梦想家。是她指引我找到种子的。还有间贯一先生,唐泰斯船长……”
“桑露卓啊……”他努力搜索着回忆,“哦哦,那个不听话的大姐姐。”
“你们认识?”我有些惊奇。
“她是个很棒的叙述者。既然找到了花,来吧,跟我来。”
他突然牵起我的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从悬崖上跳下——
风声在我耳边轰鸣,海面离我越来越近,杀人的鲸鲨张大了口……我做着自由落体,惊呼回荡在山间,脑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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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美拉为希腊神话中的一种狮首羊身蛇尾怪物。
[2]萨摩耶语,意为“叙事者”。《光·风·梦》(中岛敦,1942)原名即《茨西塔拉之死》,以小说形式展现了作家史蒂文森的晚年。
[3]大鹏神鸟、女郎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登场角色。
[4]美狄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聪慧女神,后成为宙斯的妻子。
[5]阿基琉斯、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分别为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擎天神和大力神。
[6]亚历山大大帝(前356年-前323),在位期间长年对外征讨立下赫赫战功,后世称为“征服王”。
[7]斯芬克斯之谜如下:什么动物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时候呢?
[8]欧贝隆是在《仲夏夜之梦》(莎士比亚,1594)中登场的精灵王。
[9]桑露卓为《一千零一夜》第一个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并且作为全本背景藉由她口讲述“一千零一个故事”。
[10]间贯一为《金色夜叉》(尾崎红叶,1897—1902)中的主角,讲述了他爱而不得,从此心灵逐渐扭曲,不得救赎的故事。
[11]“大耳窿”即“高利贷者”的民间称呼。
[12]唐泰斯为《基督山伯爵》(大仲马,1844-1846)中的主角,讲述了他遭受奸人陷害后复仇的故事。
[13]此处引用《汉诗》(中岛敦,1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