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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与她与我 立早毅 14439 2024-11-14 07:57

  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我还是没有去学校,但我也不是一直待在家里,而是去了各种地方,准确地说是陪着她去了各种地方。她好奇心旺盛,对于周围,哪怕是非常平凡、细小的琐碎之事,她也都抱有相当的兴趣。

  在她的带领下,家的周围又重新被我走过了一遍,某个我曾经去过的公园,某个我曾经看到过的小山丘,甚至是我从未到过的某些废弃的空地,都成为了我们探索的目标。以前我以为熟悉的,以及我不曾注意的,现在也逐渐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了,成为了真正在我周围的事物。在此基础上,我也开始逐渐感觉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健康的生活,一种由她带给我的、由她为我发现的新的生活。

  我很开心,甚至可以说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开心。我享受着这样的舒适惬意的生活节奏,原来的我只喜欢在家里待着,但现在,白天我们就在外面四处探索闲逛,她幽默风趣,坚实可靠,给了我一种安全感。和她一起,就算只是走过最普通的街道,我也没有感觉到之前的无聊和痛苦,在她身边就像是在家一样,使人感到温馨和舒适。我信赖着她,同时也依赖着她。

  等待傍晚临近,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消磨着漫长又寂静的夜晚,最后怀揣着疲劳和希望入睡,等待着新的太阳照常升起,最后的阳光又从山间坠落。

  我忘记了痛苦,同时也忘记了过去,我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因此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开心地生活。我也忘记了他们,忘记了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所有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人,我忘记了他们,回忆起他们使我感到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孤独,即使我现在已经忘掉了过去,也忘掉了未来,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自己仍然还存在于此。

  但是,她却突然对我说:

  “我要走了。”

  于是我醒了过来,抬起头看向她。

  但她只是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看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就如同我那一天见到她的那样。

  “要走?走去哪里?”我一下子没了精神,我想要挽留她。

  “你现在看起来很快乐。”

  “那是因为你的存在。”

  “可是我并不是因此而在的。我所做的一切并不为了让你幸福,或者说,像现在这样子的幸福。”

  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成为了过去,所以现在她要走了。

  我也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窗户。

  杯里的咖啡已经喝了一半,还微微热,我们正坐在一间午后安静的咖啡馆里。

  我没有办法向她诉说我的不舍。她说她就要走了,像一阵风吹过,像她突然降临在我的身旁那样,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我知道她注定要走,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我没有感到想象中的痛苦,只有一丝的不舍。我已经逐渐意识到,快乐的时光总是要结束,这样的快乐不会再重复,总有一天我会厌倦,会再也感受不到相同的快乐。快乐不是因为她的离去而结束,快乐的味道早已开始逐渐变淡,这是不可避免的。在我仍然对她留有依恋的时候她离去了,对我而言,她会依然如同神明一般,而不会被真正的生活贬斥为凡人。

  “和我说一说你的过去吧。你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我很少回忆我的过去,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我有着某些确定的过去,有着某些熟悉的回忆,我在这些既定的过去之中一直延续着活到了现在,而从未对其反思过。当然,也不存在这种反思的必要。即使人们不去重新思考这些成为事实的过去,人们依然可以在这种理所当然的过去和现在之中继续向着未来前行。

  “你是谁呢?“

  是啊,我是谁呢?我甚至不了解我自己。

  “你想要了解我的过去吗?可惜的是我自己也忘记了自己过去的样子。”

  “那么你弟弟呢?你也把他给忘记了吗?”

  “从来不会忘记。”

  可是自从我搬到这边来,远离了自己原来的家庭,我就再也没有考虑过有关我弟弟的事情了,甚至都没有再和他联系过。但我的确没有忘记过他,当她提起我弟弟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像是在谈论一个熟悉的人。

  “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不过很久没弹了。”

  “想弹一下吗?你看,那边有架钢琴。”

  我顺着她指的那个方向看过去,看见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架三角钢琴。它坐在那里,与周围的世界相互分离,仿佛几十年间无人来访过。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到钢琴前的椅子上坐下。我有些不自在,本能地想逃。

  “我还是站着好了,两个人坐不下。”

  我不愿意触碰到钢琴,仅仅是站在它的旁边,我就不自觉地回忆起许多令人厌恶的场景。

  她往椅子外边稍微挪了一下,在椅子上留下了足够的位置,使得我刚才的借口已经无法再成为理由了。

  “这样就可以了吧。”她笑了笑,又拉着我坐下。我刚一坐下,她就又往我这边稍稍挤了挤,使得我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肩膀也互相碰在一起。

  我伸出手摸了一下琴键,仍然是熟悉的触感,我又回忆起某种钢琴的气味,或者说某种与钢琴有关的气味。这个气味可能只是某个房间的气味,但它潜藏在记忆深处,隐隐地与钢琴挂上联系,勾起令人讨厌的回忆。

  我听到了弹钢琴的声音,于是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是她在弹着钢琴。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她,但是她只弹了一会就停了。

  “怎么样?”她看了看我。

  “挺好听的。”

  “可是我却觉得你很痛苦。”

  “演奏本应该是一件享受的事,只不过我弹得太差了。”

  “可小时候的你能懂多少呢?那时候的你就已经感受到痛苦了吗?孩童的世界不是天真快乐的吗?”

  我摇了摇头。

  “孩童和成人之间有分界线吗?在人之中的某些东西会伴随着一个人从孩童一直到大人,世界对每一个人而言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可是人们无法彼此相互理解,世界就要是他们所看到的那样,他们把反常的行为理解成某些病状。”

  “所以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只应该展现笑容。”

  “但痛苦的感受会永远是真实的。”

  我也看着她。

  如果是她的话,我想我能够被理解。

  “你很了解我吗?”

  “因为你愿意传达给我,所以我能感受到。”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微笑着看着我,在等待我的问题。

  “如果厌恶一个人,甚至于希望他从未存在过,这算是恶吗?”

  “算。”

  “而且这个人还是我的弟弟。”

  “所以呢?这能算得了什么呢?一个人会偶尔怀有某些恶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是我怀着这股恶意一直活到了今天。”

  “那么你的弟弟是做了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做。”

  “他不是招致了你的恶意和嫉妒吗?”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

  “所以你在厌恶着什么呢?”她笑了笑,仿佛在嘲笑我。

  在某个周日的下午,阳光还如正午时一般刺眼,我躺在我以前的家中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的云,突然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感觉。我是谁呢?我仿佛处在一个从未来到过的世界,而我自己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了这里,没有了来由,没有了根基。虽然这只是闪过的一瞬间的感觉,但这已经预示了某种未来的路。自那以后,这种偶然出现的奇怪的感觉来得越来越频繁,直到现在,它已经是时常萦绕在我的身边折磨着我。

  那个时候的我仍然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她,一个是他。

  那时候也仍然是她先主动找到我,因为我会弹钢琴,她参加小提琴比赛,需要一个伴奏。在此之前,我和她很少交流,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这种感情只属于纯粹的友情,或者是某种更加盲目的情绪,与现在的我不同。

  不过很难否认现在的我会对她产生所谓爱的感觉没有受到这段关系的影响。我对现在的她抱有天然的亲近感,就是因为在此之前我早已对她产生了些许的好感。或许这种好感可能比较纯粹,但也足以让我想要靠近她,最后将这种好感转化为喜欢。

  “现在的小孩子已经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了。”

  “但大人的感情对小孩子而言还是太早了,小孩子不会理解大人的情感的。”

  “那么你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已经忘记了,这么远的事情了。”

  “说不定还记得某些事呢。”

  当她第一次来找我时,是在放学后,我正准备收拾书包去音乐教室时,她突然找到我,想要我帮她比赛伴奏。

  我想要拒绝掉,虽然只是小比赛,但是我不喜欢这种麻烦的事,因此我想要拒绝。可是我最后还是没能够拒绝她,我并不擅长于拒绝别人,从小一直如此。

  那时候的我才刚开始学习钢琴没有几个月,虽然进步很快,但自认为水平还是不够,因此每天下午的练琴时间增长了,她也每天下午陪着我。

  我记得我练习的时候她都只是坐在旁边看着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此说过什么,只是默默地等着我。我的音乐老师坐在我的旁边亲手指导我,使我在几个月内就能够从一无所知的小白变得像模像样。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他。他和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好几年的朋友了,彼此之间家离得近,关系也一直非常好。有一次他来到音乐教室找她,我才知道他们之前一直都是一起回家的,不过之后都是三个人一起回家了,只不过作为后来者,我在他们之中也会渐渐地时不时感受到某些间隔。

  “所以我对他一直怀有些许的敌意。我嫉妒他和她之间天生的亲密关系。”

  “可是,这种亲密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结束了,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就算以后他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包括她,”

  “也和我没有关系。”

  “可是这是一句谎言。”

  她笑了一下。

  我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我明白他是无辜的,可是我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一种奇怪而扭曲的想象,也使得我自己变得奇怪而扭曲起来。

  不过年幼时的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我只记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我只专注于学琴,仅仅只是出于对某人,或者说某些人的厌恶。

  我停了一下,我已经开始有些抵触了。

  “讨厌的人太多,最后连自己也讨厌了吗?”

  ”如果仅仅只是讨厌自己,我至少还不会这么痛苦。可是我没有这么温柔,我讨厌的是我的弟弟,我的父母。”

  我厌恶的,是所谓与我朝夕相处、与我最亲近的亲人。

  “偶尔也会有这种现象的嘛,父母被孩子讨厌之类的,这不是什么糟糕的现象。”她握住我的手。她的语气就像是在安慰我一样,仿佛被厌恶的人是我。

  如果一个孩子在年幼时被父母强迫去学习某样东西,那么他肯定会或多或少的对他的父母以及所学的东西产生某种怨恨和厌恶。可是我从未在我弟弟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被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仿佛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天才一样。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中,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钢琴。那时候的我虽然不懂,但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那架钢琴的特别之处。它不仅大,而且漂亮,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的话,应该说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昂贵。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甚至说对于这个家庭而言,这架钢琴实在有些过于奢侈,但它还是被摆在了这里。

  不过这架钢琴并不是买给我的,它的前面已经坐着了应该拥有它的人。那个人是我的弟弟,他年纪比我小,却比我更像个大人。

  我照常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理会他们,他们也没有理会我,仍然全心全意地关注着新买来的钢琴,和钢琴未来的主人。

  事实上,我早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所以对于钢琴的到来,并没有展现出一般人预想的惊讶。我的弟弟不是第一次碰到钢琴,在此之前,他早已经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直到现在钢琴被买到家里来,才终于算是对他学习钢琴的肯定。也正是在此期间,家里的重心逐渐滑向他,因为他展现出来的天赋值得所有人的关注,父母在他身上投入的期待可以得到回报,因而到了真正的钢琴的到来,我就彻底被冷落,不再被任何人抱有期待了。不过,这应该说是我不得不被冷落了。父亲本来就很忙,为了高额的薪水东西奔走,而母亲只专注于弟弟的钢琴事业,再也无法腾出多余的精力来关注我。

  不过一开始我并不对此感到沮丧。虽然他一开始表现出来的天赋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叹,除了我,但他的琴声对我而言仍然不过是简单的噪音。他要练习一整天,我坐在房间里也无法避免被噪音所侵扰,但我却不敢提出一句怨言,因为母亲就坐在他旁边。

  在我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对他表现出过一丝的兄长的感情。相反,在我的记忆中,我对他一开始只是漠不关心,到后来的厌恶,到最后又变成了憎恶,他对我而言并不像是一个弟弟。可是同样的,他也没有对我有过任何表示。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样看待我的,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在意的,只是一些对他而言十分简单的赞扬和认可而已,但这些全部被他据为己有,我因此越来越厌恶他。

  我没有所谓的特长,可那时的我仍然有自信,虽然这些自信看起来有一些盲目,但我一直隐隐有着某些错觉。我盲目地相信着自己能在某些方面超过他,从而得到他人,尤其是我父亲的认可。

  我不清楚过了多久,大约是只过了一年左右,某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家中醒来。

  本来应该是熟悉的房间,但睁开眼睛时,我感到了某种陌生感。没有了平时一直都有的钢琴声,我起得比平时更加晚一些。虽然我讨厌他的钢琴声,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每天早上练琴的声音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我每每回想起这段时光,最先回想起来的还是吵闹的钢琴声,那个隔着厚厚的墙和门,从客厅那边传来的朦胧的声音。然而那个声音现在却没有了,这种安静的感觉格外陌生。

  阳光很温和,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到客厅里。家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所有人好像突然之间都消失了,就连窗外也看不到任何人经过的身影。家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感到害怕。

  厨房的餐桌上用保鲜膜封着一盘炒饭,上面贴了一张便利贴,我知道他们去参加某个比赛了,要很晚才能回来,但具体有多晚,他们并没有说,我只能一直等着他们。我肚子饿了,于是我把这盘炒饭吃了,半冷半热的,很难吃。

  在我的印象里,家第一次变得空荡荡,没有人可以回应我,我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家变得不像是家,家不应该会让我感到害怕和孤独,而我现在却感觉到我的生命停滞了,因为我处在了一片陌生的环境之中,无法适应。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但外面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显示出诡异的安静。我躺在沙发上,望着窗户在发呆,凝望着天上一块又一块硕大的云飘过去,天很远,云很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终于快要被无聊折磨疯了。但我从小就不习惯于将情绪表现出来,即使我真的很痛苦,我也仅仅只是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痛苦无法发泄出去。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独和虚无,虽然这么说会显得很奇怪,但痛苦毫无疑问是真实的,而且自那以后痛苦变得越来越频繁和明显,以至于我无法再去忽视它。

  不过后来的我却逐渐习惯于此,相比起我第一次面对空旷的房间时的害怕,现在的我反而在其中找到了我的平和,无人打扰,又颓废,又安静。于是最后孤独成为了我的家,我习惯于一个人,我在其中有家的感觉,这种家的感觉就如同家对于任何其他人而言一样。家是自由的地方,我在孤独中也同样拥有了某种自由的感觉,因而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已经慢慢变成了所谓的安心的感觉,就如同鸟笼对于鸟一样,鸟笼之外的世界才是不自由的,而在孤独中我有我想要的一切。

  于是在午后的某个时刻,我安静地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是一片昏暗了。窗外呈现出傍晚的样子,天变成了暗红色,而窗内仍旧是空荡荡的,他们还没有回来。醒来时我再一次察觉到了异样,就如同我早上起来时感受到的那样。我看到空荡荡的天花板,害怕得想要哭出来。

  他们还没有回来,可是我已经饿得有些头晕了。加上睡醒之后的昏沉无力,我感觉到世界在旋转,我没有立足之地。我看了看周围,熟悉的房间笼罩在阴影之下,我突然感觉到我被遗弃了,这种奇怪的念头一直到我吃完饭还一直没有散去。

  他们回来的很晚,但看起来很开心,然后他们把我扔在一旁,准备起了他们的饭菜。饭桌上他们有说有笑,聊的都是和他们有关的事,我成了多余的一个人,甚至我的碗筷也是多余的,我不被他们所关心,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

  饭桌上已经弥漫着一股恶心的气味,他们三个人都长着一副狰狞的面孔。

  于是几天后,我出现在音乐教室里,开始跟着我的音乐老师学习钢琴。

  我的音乐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于孩子抱有天生的亲和力。当我找到她时,她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没有因为麻烦之类的理由而拒绝我,我说我想要学习钢琴,于是她就开始教我了。到后来我和她说我不想再继续学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没有过多询问我的理由。

  但她没有替我保守秘密,把我学钢琴的事透露给X。但她本来也不知道我学钢琴的原因。在我看来,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将音乐和教人看作是一件非常纯粹且快乐的事,所以她没有拒绝我,而是以包容的态度接受了我。可是我没有那么纯粹,我不是为了音乐本身而来的,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只想证明我可以超过他。

  可是她不知道,X也不知道,放学的其乐融融只是一副假象,她在为纯粹的音乐而快乐着,X也只是抱着玩乐的心态参与其中,只有我一个在埋头苦练,我把我的一切,与未来,都押在其中了,而从我转身逃跑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以一个懦弱的失败者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再也无法正视他们。

  同时,我也忘记了一件事,X是要去参加比赛的,而我要为她伴奏,也就意味着我也同样要登上舞台,接受他人的评判。随着日期的临近,我突然开始害怕,从而开始厌恶钢琴,甚至连琴键也不想碰。虽然我最后还是勉强地坚持了下来,但总感觉心不在焉。

  同时我也感觉到了某种困顿,我的演奏技术已经开始逐渐陷于停滞,处在一种止步不前的状态,甚至还有些倒退,原本已经熟练了的、自以为已经掌握了的,现在也开始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出错,以至于我自己也开始烦躁起来。原本清晰的钢琴在我眼中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仿佛在我们之间有了一层厚厚的霾,我怎么也找不回原来的手感。我弹琴的时候时常会这样想,这样子就可以了吗,这样子还不够,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为什么这样做。。。于是我第一次产生了退意,我也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然而,此时我却仍然是有着原先的盲目的自信,在我眼中的世界仍然是可以期待的。然而这种脆弱的自信也极容易崩塌,随之而来的是由这盲目的自信构建起来的盲目的自我的崩塌,而这种崩塌,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次或者两次这样的动摇,一次或者两次这样的怀疑,一次或者两次这样的清醒的重新认识。

  后面的几天她也把小提琴带过来了,我突然有些不舍,如果没有这把小提琴,我们之间的联系又何在呢?等到这次比赛结束,她就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我这么想着,一边又和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排练,直到最后几天,我意识到了我的紧张,远超出我预料的紧张。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水平不足,我害怕在他人面前展示我不熟练的技巧,我害怕不成熟的表演令我和她蒙羞,我害怕这些场面,同时我也害怕他人肆意点评我,而我却没有辩驳的权力,可怜尴尬地站在台上,将难看的自己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中。不过说到底,我最害怕的只有他们说出的那个“不”字,那个字足以推倒我的所有努力和幻想,使得我原本就没有多少希望的人生变得更加没有希望。

  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场比赛对我的重要性,即使这也根本不是我的比赛。我也突然察觉到,我现在是如此在意别人的评价,因为我渴望着他人的认可,我也还暂时无法承受孤独的重量,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逃避,想要去迎合某些他人眼中的价值,使我自己也因此能够变得有价值起来。

  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这就像是一出闹剧,草草地开了场,现在也将要草草地收场。可是她却意外的显得很放松,她和我说过,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我想她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知道该如何应对,从准备到上场再到最后的结束退场,整套流程她已经烂熟于心,而我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

  不过她应该还不知道吧,她也应该不会有机会知道,对她而言只是一次普通的比赛,却对我有着无法忘却的影响。这仿佛是在捉弄人一样,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事,对于他人而言却仅仅只会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我的生命在受着这些偶然的摆布。

  不过能够与她相识,即使这场比赛没有任何预期的结果,我也不会有怨言。我这么想过,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小学毕业后我就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因去了别的地方,于是我们就三年多没有再见面了。在此期间,我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能像她一般与我亲近的人,这样仿佛是命运一般,偶然地分开,又偶然地遇见。

  “可是你现在却想要忘掉她。“

  “我只能够忘掉她。“

  我也希望她能够像我一样珍视这段经历,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如果她仅仅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朋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和难受。

  在她拉小提琴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自卑感,因为我接触钢琴的时间太晚,练习的时间太短,或者是我的确没有什么天赋。每次与她一比较,我就会产生某种挫败感,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自己无法摆脱某种业余的感觉。我缺乏那种系统的训练,缺少足够多的时间来沉淀积累,使得自己的动作总是显得有些笨拙。而她却优雅自信,我在她身上看见了我弟弟的身影,我也逐渐明白凭着这样的我是永远也不可能追上他们的。这样的动摇在最后比赛的时候终于被无限放大,最终还是压垮了我。

  比赛的那天,我们来得很早。我最终还是重新拾回了一些信心,暂时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使自己暂时忘掉那些令自己感到害怕的事,使自己可以不被压力所击垮。

  “怎么了,很紧张吗?“她看向我。

  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上台了,我感到有些晕晕的,有些想呕吐。

  “嗯。有些。“

  “没关系的,就假装那些人不在,像平时一样就可以了。”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尝试让我不要那么紧张。

  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握着她的手,可是在以后,我回忆起的却只有台上那令人感到眩晕和晃眼的灯光,回忆不起她手的触感。

  我看到了台下的人,我注意到了自己正在被注视着,虽然实际上被注视着的只有她,但暴露在他人视线之下所带来的慌张不会因此而减弱。因为他们的注视,我不由得开始在意起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走路和鞠躬的姿势,我想让自己不在任何一个动作上留下瑕疵。

  事实上,这只是我自己的美好的愿想,在这种情况下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不出些错误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但紧张到这种程度,以至于错误频出,甚至连她也再也没能说些什么,我终于才开始愿意些许承认和接受,自己的确不太行的事实。

  从弹错第一个音开始,我本来就有些僵硬的手就变得更加僵硬了,以至于第二个、第三个错音就接踵而至,节奏也因此被打乱,从而彻底变得乱套了。这样不成熟的表演不仅会折磨听着的人,更加会折磨我。如果坐在下面的是我,听到是这样的演奏,眉头必定会不自觉地皱起来。

  这场比赛在进行到一半时就俨然变成了一场单纯的折磨,坐在钢琴前就如同在地狱一般,我无法思考,我只想要逃跑,在我脑内无时不刻地闪现出这个念头。只要逃离了这个地方,我就可以重新回到我熟悉了的、习惯了的日常的生活,只要能够逃离。。。

  然而即便逃离了,这样的结局也实在是难以令人接受。我要被迫地弹奏,直到演出结束,然后灰溜溜地下场,让几个月的准备和练习都成为白费,让所有的期待和未来都落空。

  不过对她而言又是怎么样呢?这毕竟是她的比赛,对她而言,这样的结果肯定是更加难以接受的吧,不仅我辜负了她的信任和期望,这样灰头土脸又狼狈的我,在她的眼里又是一副什么样子呢?她必定会讨厌我了吧。

  我累了,我已经不想再碰钢琴了,这一切没有意义。我和她一起鞠完躬,便退场了。

  她一句话也没说,估计也是对我感到了不满意。不过我倒是希望她能够说些什么,说一些指责我的话,或者是干脆岔开话题,说一些稍微轻松一些的话题,至少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只剩下沉默。我看着她的背影,她似乎也在想些什么。

  她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样子,至少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不过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只是藏起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只为了顾及我。。。

  “那个,对不起。”我低着头,不敢看向她。

  “嗯?怎么了?”她停下来,手背在身后,回过头看我,不过依然是笑着的,看起来还是很轻松的样子。

  她有在失望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瞳孔依然是那么清澈。

  自那之后,我对钢琴的热情就骤减了。我曾经认为自己本能够发挥得更好,最终也没有机会去证明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已经永远不可能比得过他了。幻想逐渐破灭,自信逐渐消失,期望逐渐落空,曾经认为有可能,并为之不断盲目努力着的目标,最终也被证实为一厢情愿、一种只会招来嘲笑的自大。于是,我过去几个月所做的,所努力的,所奋斗的,都失去了意义。无意义充斥了我的生活,我得到了些什么呢?

  现在我的人生像是真正地被否定了一样,之前我得不到认可,但我仍然相信一种可能性,即我可以得到认可,只要我愿意去做的话。为此,我为自己营造了某种幻想,使自己生活在某种假象里,在此,我能安心地生活,我能牺牲掉几乎所有的休息时间,仅仅为了迎合我自己的幻想。我害怕去比较,去检验我的水准,因为这样就有可能会使那些我极度害怕看到的事实得到揭露。我只愿这样安心地生活,使自己能够心安理得。

  可是现在我不再相信这种可能性了,因为我没有这种天分。如果我有的话,我又怎么会表现得如此糟糕?能够被认可的永远只会有这么几个,我为什么不会成为那些被落选的人呢?难道会有谁在眷顾着我,让我也拥有这份幸运,成为这极少数的几个人?

  于是在之后的生活中,我也逐渐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一个不被他人所需要的人,一个对他人而言无价值的人,这样的人是无法在人群之中生活的。当然,这样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即使是刚比完赛的时候,我还是一副极度消沉的样子,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甚至在心里将自己贬低至一无是处的地步,在第二天却又仍然恢复了过来,只不过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心安理得地努力。动摇是不可避免的,我开始不断问自己,这样子真的值得吗?我还要继续练习钢琴吗?我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了自己不如他的事实,因而钢琴已经成为了一个没有目的的、无意义的事,再继续下去也只剩下折磨。放弃吗?我还无法下定决心,这还仍然需要一段时间的挣扎。

  几个月后就是一场地区比赛,他正在为此而更加努力地练习,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钢琴声,对我而言仍然是过于嘈杂。我被遗忘在家里的卧室的某个角落,他们的世界已经与我无关了。听着他的琴声,倏地,一种熟悉的错觉又产生,恍惚间,我又觉得自己能够弹得和他一样。可是回忆却是真实的,我在台上的表现还历历在目,这才是真实的我,在平时偶然发挥出来的超常的表现,被我不自觉地认为是自己所能拥有的实际水准,说到底也只是一些可遇不可求的偶然而已。

  在之前,我也曾想过要参加这场比赛,就是为了和他能够正面较量。这个想法太过于强烈和执着,以至于我不再考虑其它的事。但现在我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所以我放弃了。虽然还是有一些的不快,但同时我也还是感到了一些轻松。我放弃了某种已经成为了我的执念的东西,也就同时放弃了许多我所追求和期望的,与之相对的期待和压力,也就随之消失了。没有人会再看着我,我也没有必要去成为某些人。我选择不再回应期待,选择从中逃脱,于是我也就将要从他人的视线中隐去,成为一个自由也极度痛苦的人,而这样的我,却并不被我自己所喜欢,反而是更加厌恶了。

  我没有和她们说这么多,我只是说我不再想弹钢琴了。我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她们也没有问。不过我还是有一些不舍的,这里对我而言也有了些家的感觉,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家还没建成,所有人都会对此感到心有芥蒂。这种半途而废的感觉会令人感到不住的沮丧,随之而来的挫败感使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再完整地坚持完一件事,我失去了这样的信心和精力。

  首先是我的音乐老师,她表现的很冷静,一开始只是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过多追问。我不忍心和她说我已经厌恶了钢琴,只能含糊其辞地编出某些老套的理由,试图让她认为我是不得已才放弃钢琴的。

  相比之下,她的反应却稍稍显得有些激烈,但不是惊讶,而是担忧。

  “真的不愿意再弹了吗?”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嗯。”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会对你有这么大影响。”她拉着我的手,我也看向她。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为什么要怪自己呢。”

  “但是。。。”

  “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陪同。”我并没有想责怪她。

  我挣开她的手,准备回家了。

  “等一下。”她喊住我,我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神在躲闪,“那个,等一下一起回家可以吗。”

  我想了一下。

  “嗯。”

  她也终于高兴地笑了。

  于是即使没了钢琴,我和他们也仍然保持着朋友的关系直到小学毕业。

  但是毕业后,我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我和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再见,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定格在了某个我回忆不起来的画面。

  于是我们之间脆弱又紧密的联系就这样断了,或者说,根本也就不存在这样的联系,使得我和她能够永远在一起。我和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是因为某些巧合而偶然相遇,又会因为某些巧合而分开,我和她的联系仅仅依附于我和她在一起上学的学校。没有了这个可以依附的场所,我和她就三年没能够再有一句交流。

  而我却又重新遇见了她,我又爱上了她,又与她分开,仿佛历史的重演。

  “这就是全部了吗?”

  “我已经回忆不起更多的了?”

  “我觉得她喜欢你。”

  “但愿吧。”

  “你不应该觉得激动吗?”

  “如果是真的的话,我现在大概只会剩下后悔了吧。这种类似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出现过千百遍了,你不用骗我。”

  “被你看穿了吗。”她看着我,充满深意地笑了一下,“不过按照你所说的来看,你的病大概还无法得到治愈。

  “具体呢?”

  “有些病是天生的,如果无法治愈,就只能选择忍耐。”

  她把嘴轻轻地放在我的耳边,对我说:

  “可是能够帮助你忍耐病痛的仅仅只有爱,你已经准备好接受爱了吗?”

  她的话就在我的耳边,吹着我的耳朵,说得我有些痒痒的。

  “可是。。。”

  她的双手从我的腋下伸过,慢慢地抱住了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你喜欢独自一人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流。”

  “你在害怕吗?害怕失去他们?”

  “难道不应该害怕吗?”

  “你不是已经回忆起来了,你和他们是朋友。难道你忘记了吗?”

  她的头发上有X的味道,我忍不住多闻了一会。

  哪怕这只是想象也好,我想再多抱着她一会,就好像我现在正在抱着X。我从来没有抱过X,不知道抱住她是什么感觉,也无法想象出来,但现在柔软的触感却是真实的,至少我没有察觉出其中的异样。

  我已经厌倦了孤独了,即使我现在还仍然不得不孤独。我回忆的太多,已经渐渐有些感到疲倦了,因为疲倦我也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去想其它的事。在回忆的过程中,许久未被提起的事逐渐从尘埃之中出现,一些我未曾忘记,但也不会时常记起来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默默地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被我默默地接受了。

  于是我就因此忘记了许多,忘记我为何会如此,忘记了原本我和她的关系

  “告诉我你的真心话吧。”

  我闭上眼睛,细细地想了一下,对我而言所谓真实的东西。

  “大概,我还需要她。”

  “还没到应该放弃的时候,对吧。”她笑了笑。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自始至终就处在扭曲之中的我,既然已经直面了我自己,现在大概也终于可以再一次直面她了。

  于是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坐在对面的她,她的身子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中。

  我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杯里的咖啡还剩一点点没有喝完。

  窗外是日落的景象,我已经睡了好久,醒来时感到有些晕晕的。

  “醒了吗?”她笑着看着我。

  “现在几点了?”

  “已经可以回家了。”

  太阳终于还是渐渐地沉了下去,我仰起头,望着一个个亮起的路灯,感觉到有些恍惚。可能是因为睡了太久,我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有些错乱,仿佛发生了某些事,却又被我所忘记。或许被忘记的可能仅仅只是个梦,但梦里的感觉仍然延续着,而内容却再也回忆不起来。

  然而醒来之后的感觉却与之前不一样了,不仅是因为刚睡醒时的迷糊,我在醒来之后突然就感觉到某种放松。她拉着我的手,沿着江边的路回去,一路上我都只看着她的背影,她没有回过头,只是牵引着我一直往前走,我知道她要带我回家了。

  在以后,我只能回忆起江边吹来的凉爽的晚风,还有街边的模糊的路灯。这个模糊的景象,会使我想起其它安静的夜。这个时候的晚风还有些冷,但隐隐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但草丛里的虫子还没有醒来,不然我会与那条我将与她每晚一起走的河边的路弄混。

  在夜里我又悄悄地醒了,我听到了某些声响。我忘记了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但我现在仍然睡在沙发上,就和前几天一样。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她站在我的身边,但我并没有被她给吓到,仿佛我已经知道了她会在那里,或者说,在那里的会是她。

  “我要走了。”

  月光落在客厅里,就在她的背后。我努力地将眼睛睁开看向她,她的身影在月光的环绕下清晰可见,她的轮廓,她的发丝,甚至是她的眼睛。

  我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是她却先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张开嘴,本来想再挽留她的,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什么,晚安吧。“我无奈地笑了一下。

  “嗯,晚安。“她为我重新盖好了被子,亲吻了我的额头,在我的睡梦中离去了。

  夜静悄悄的,有星星在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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