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家有两处宅院,新宅就在向南通往学校的大路之西。这新宅无院墙,只有三间瓦房,备用的土堆起两道,隐隐约约,就暗示出未来院墙的轮廓了。神松到门前,见父亲正在研读一本武当拳谱。神松道:“已经放学,晚来了一会。”只见那周父出得门来,不悦道:“天色已晚,你为何却来这里?”神松应道:“我怎不想家,有家难回的日子,这般难受。”周父训斥道:“我让你到东南小村去住,所为何者?”神松低声道:“是为避仇。”周父满含怒色,缓缓道:“十年前,我为了这份田宅,跟仇人结怨,却未料从此仇恨绵绵,打斗不休,付出如此代价。你今年高考,矛盾不应激化,真有什么打斗,我来抵挡,你消只管好你的升学考试就是了。”神松朗声道:“我定要重创他们。七岁那年,我记得爷爷被仇人打得吐血,后来要把我藏起来,送到姥爷村上去,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如今我已长大,正当重振家业,在街上扬名立万之时……”话未说完,那周老师怒道:“你出手太重,给我惹祸,对方岂肯饶你。你能保住自己不被敌人暗算就算万幸!”那一代宗师丝毫不敢违抗父命,只得唯唯诺诺。良久,只听得父亲又说道:“上一回,自你打伤了仇人之后,我听说他们怀恨在心,从霈县武校里请来了一个散打冠军,要对付你哩。”宗师回禀道:“父亲放心,我神功已成。莫说区区散打冠军,就是当今超级散打王前来,也经不住我半招儿摧残。”话犹未了,只听得父亲叱道:“咄!你狂妄自大,霸气冲天,目空一切,我不骂你,谁人能代我耳提面命骂你!你的修为该有几斤几两?你只会编写那些挑逗情思的民歌,痴迷那些人神相恋的故事,懂什么武功技击。前日我去东南小村,见你室内的墙壁上贴的全是些仙女画像,可知你意淫成狂,好色如命,情欲施动,伐性自戕,不能藏精,焉能生慧?此番高考,将落败矣!”宗师被他揭开,只是心虚,做不得声。周父又道:“你今番须记着,我周氏家族,历代以来,只出本分人、守拙人,以忠厚为本,未有浮浪子弟,也未有超世神人。你且把那份狂妄之心收起,尊重现实,切莫乱为,孔子养生三戒,第一戒,戒之在色,你首先须把这色戒了。”宗师回辩道:“色戒未曾犯得。”周父冷笑道:“近几日我见你和那白如梦走在一起,谈得很是兴奋,你今后娶妻,别人犹可,这白如梦却是不要想了。我和白如梦的父母都是同学,白如梦的爸爸蠢笨如牛,考试交白卷,遭人耻笑。如果不是接班,他断然不会有工作和妻室的。那白如梦的妈妈,也是每次考试在二十分上下,就知道吃,往学校里带肉盒子。他们的孩子,怎么配得上我们的家风!我也教授过白如梦的小学语文课,她脑不开窍,白瞎了一副好相貌。你如果娶了白如梦,却是千古罪人,坏了我周家后世的基因也。”宗师情知不对,默不作声,周父却逼问他:“你要对天发誓,与白如梦断绝来往。”宗师无奈,只得跪下起誓道:“苍天在上,神松谨遵父命,为家族未来计,誓择一聪慧女子为妻,不与白如梦纠缠。”周父道:“你且去吧,有一句话,我本不想说,只是今日不说不行了。你所操之学,杂而不精,书法尚可,其余一无可取。望你能认清自己,好自为之。你如果孝顺,一是全力考学,二是练好书法,慰我之心。”
好一个宗师,忍辱含垢,不做声响,黯然离去。出得门来,仿效圣人“去父母之邦也”之意,在屋后徘徊了好几周,在寒风中仰望着屋后不住颤抖的树枝,遍寻不到一只鸟儿,不由得想起曹孟德“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诗,仿佛这诗正是为自己而作的,又想到自己尚不如寻常鸟儿可觅得一枝扶持,顿觉无限凄凉,不由得吟出一首《寒风词》:
无限江山无限恨,身如飘蓬避故人。
昔日星月何所在,今夜悲风摧我心。
神功未成逢家难,祖父被伤血涔涔。
慈母悲泪藏稚子,依依难舍旧家门。
他乡奔走投外戚,寄人篱下何所云。
谁人拭我风中泪,谁人解我梦里吟?
谁人告我闵怜事,谁人为我留笑颦?
心中泪痕常不干,化作飞尘化作烟。
心中愤怒如霜刃,化作箭雨化作冰。
誓与天地同生灭,超佛越祖碎虚空。
幸有古籍留妙诀,前贤密语度金针。
丹鼎炸裂鬼神惊,掀天揭地我为尊。
复返故土寻新梦,挥戈怒向旧乾坤。
泱泱众生真难度,琐琐高考苦相侵。
晚学读罢终无获,美女吹烛思纷纷。
尊前又失白如梦,教人哪得不销魂。
呜呼,
蜉蝣天地一梦幻,梦幻泡影了无痕。
人生梦尽缘亦尽,梦尽时分犹未真!
吟罢,宗师踏着离披的荒草,向东行去。行不多时就看见东村了,东村人多庄大,隐隐可见一些威势。离东村里半之地,一条宽阔的土径蜿蜒向南而去,指向东南小村,这庄子非常小,可怜的四五十户人家,稀疏的几点灯火。阴风拂过荒郊野外,扫在那些树木与麦垛之上,发出阵阵哀号。神松脚步经行处,扰动了谁家院子里的恶狗,汹汹狂狺,那凶恶的声音竟象是畜类要被钳杀的样子,让人惊悸万分。在小村之东,旷野之中,立着一所看守庄稼的小屋。神松打开门,摸着了一盏矿灯,这小小房间便亮了。小屋回门向北,南面壁上有大师题字:狂龙斋。其余各处贴满了衣袂飘飞的仙女,有掌剑的,有抱印的,有吹箫的,有抚琴的,有举幡的,有散花的,小小斗室之内裙带袭人,仙韵飘飘,煞是好看。
宗师坐在床沿,对那些天女祝道:“末学周氏神松,今日仍未能领会几多数学、几多外语,前途茫茫!且又被仇人胁迫,有家难回。女神能否赐我天启,指示我的前路且在何处?”只见那些仙女盈盈欲动,只差得不曾从画中走出来罢了。神松看得入了迷,忽然脑海中神颖闪现,天启降临。因叹道:“我记得古籍中有《天书佐国》之法,可以直接向皇帝托梦,让他礼贤下士来聘我。这情节,就仿佛传说中的商汤与伊尹在梦中相会一般。我何不试他一试?对了,对了,古今一理也。今之主宰,名曰不可说,听说他喜欢奇人异士,我且用《天书佐国》所载之法告知他便了。”
宗师拿定主意,便熄了灯,在床上盘膝而坐。他虽年未弱冠,却是慧根非凡,只消得一个真念,妄念尽消,霎时入定,天性腾空,元神湛然飞出。欲知宗师怎样向元首通灵告梦,且看《踏破宫墙》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