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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月寒日暖(1)

  员工们已经下班,邮局那足称得上宽敞的大厅空无一人,只有三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德内尔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随即便察觉到小罗贝尔抓紧了自己的手。

  漫长的道路终于到了尽头,少女的脚步停在了一间办公室前:“这就是老板的办公室。”

  “谢谢。”

  德内尔深吸一口气,便要去推门,却被薇尔莉特叫住了:“上尉,您看上去很紧张。”

  “我……我确实很紧张。”德内尔叹了口气,“我很需要一份工作。”

  “那么。”薇尔莉特机械的声音有一股别样的魅力,令德内尔稍微放松了一些,“您至少应该认真一些,去洗洗脸,整理一下衣着。常理而言,求职者应当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雇主。您有勋章吗?”

  “我……有。”

  “都戴上会好一些。”薇尔莉特话语中不带一丝感情,“老板是军人,会喜欢的。”

  “……好。”

  德内尔松开牵着罗贝尔的右手,左手缓缓放下自己的行李箱,取出了一个首饰盒大小的盒子。

  当他打开那个盒子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的薇尔莉特第一次瞪大了眼睛。

  片刻之后,德内尔重新直起身子看向薇尔莉特:“薇尔莉特小姐,能帮我照顾一下罗贝尔吗?”

  “是,上尉。”

  听到这个答复,德内尔下意识地就要立正敬礼道别,但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这姑娘准是在假装士兵逗自己……的吧?

  只见薇尔莉特表情严肃,没有分毫逗趣的意思,如同一个真正的士兵一样肃立回答。德内尔愣了片刻才回答道:“很好……谢谢。”

  然后,他便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门。

  “请进。”屋子里传来了霍金斯慵懒的声音,于是德内尔最后整理了一番仪容,再度深呼一口气后推门而入。

  德内尔进门之后,小罗贝尔几乎第一时间就去抓住了薇尔莉特的右手,仿佛担心她跑掉一般。面对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薇尔莉特也有些失措,她僵硬地低下头,和紧张的罗贝尔对视着。

  片刻之后,罗贝尔弱弱地开口:“你的手好冰哦,姐姐。”

  …………

  “请坐,呃,请您稍等上尉,我去给您拿杯咖啡。”霍金斯中校非常客气地邀请德内尔坐下,举手投足甚至都带上了几分拘谨,“敢问您有何贵干?”

  “霍金斯先生,我是来求职的。”

  霍金斯愣在了片刻:“啊……抱歉,上尉,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我这里没有适合您的职务。不过,您的来访还是让鄙店蓬荜生辉。”

  德内尔鼓足勇气,看向了霍金斯的眼睛:“我从区公所了解到,您这里正在招聘邮递员。”

  霍金斯再度愣住,片刻之后才尴尬地笑了笑:“您不要开这个玩笑了,上尉。”

  “我很认真,先生。”

  “您有残疾?”

  “没有。”

  “您是文盲?”

  “不是。”

  “毕业于?”

  “圣西尔。”

  霍金斯彻底无语,端着咖啡杯欲言又止,直到钟表敲了六下,他才回到座位上,严肃质问面前端坐着的德内尔:“上尉,看看您胸前的勋章勋略:荣誉军团、勇敢勋章、军事功勋、战功十字……上帝,数数战功十字上的橡叶和星星吧!我还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有人竟然能获得十几次师级和旅级嘉奖!”

  霍金斯越说越激动:“现在,您,荣誉军团骑士,圣西尔毕业生,来到我这家草创的小邮局,对我说,‘先生,我想来应聘月薪一百多法郎的邮递员’……难道这里是《天方夜谭》里的巴格达吗?”

  “很遗憾先生,但这里是巴黎。”德内尔紧张地回答道,“我只是迫切需要一份工作。”

  “何必着急到这种程度呢?”霍金斯仍然完全不能理解面前的情况,“就凭这些奖章,你的退伍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确实如此,但就在今天下午,这笔‘天文数字’已经成为‘历史数字’了。”德内尔僵硬地笑了笑,破罐破摔似的说了实话,“我用退伍金给人付了医药费,还向警察交了一大笔保释金。”

  “你伤了人?!”

  德内尔点点头:“但我不后悔。”

  霍金斯叹了口气:“可以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

  (九个小时前)

  房门咚咚敲响。

  “谁啊?”

  “访客。”

  过了许久,房门慢慢打开,一个只穿着背心的秃顶小老头紧皱眉头,端着刷牙杯伸出了头,德内尔急忙微笑着向老人点头示意:“日安先生,抱歉打扰您。”

  见面前是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军官,老人的眉毛舒展了下来:“请问您有事吗,上尉?”

  “我想请问,您楼上的住户不在家吗?”

  “啊,是不在家,那家人有晨练的习惯。”

  “晨练?!”德内尔顿时懵了,他完全无法想象文弱的克吕尔夫人带着小罗贝尔跑步的场面。

  “是啊,晨练。”老人十分肯定,他话一出口,便眯起了眼睛看向了德内尔背后,“哎,她回来了,索菲!有人找你!”

  “谁啊,这大早上的!噢哟,好帅的小哥!”

  德内尔瞠目结舌地看向名叫索菲的俊俏姑娘,让后者大为受用:“不是吧,第一眼就看呆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冲上德内尔的心头,他急忙用礼貌的微笑掩饰心中的焦虑:“抱歉抱歉,您现在和克吕尔夫人合租吗?”

  “谁是克吕尔夫人?”意识到德内尔的情绪波动,索菲这才严肃了起来,她思索了片刻,“啊,你是说这间房子的前租客吗?带小孩的那位?”

  “她搬走了?”

  “她得流感死了。”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死了,不……我是说……只是流感而已吧,不,不可能,只是流感……”

  面对已经因震惊和悲恸而失魂落魄的德内尔,老人和索菲相顾无言,等到德内尔开始无意识地流泪,老人才叹了口气:“节哀吧,小哥,这可不是一般的流感,我们这栋楼租客都换了一整茬,不是自身难保,就是返乡奔丧。”

  “是啊,这前线来的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线来的……”德内尔喃喃道,“前线来的吗……”

  “听说自从有个军人……”老人刚开口,便意识到不对,他慌张地看了一眼德内尔,慌忙换了话题,“反正,你找的那位夫人至少去世三个月了,孩子也被他家里人接走,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谢……那我走了。”

  失魂落魄的德内尔踉踉跄跄地转身离开,刚一出楼道便一脚踏空,摔了一身土。老人和索菲急忙上前搀扶,德内尔却无意识地推开了二人,连自己的行李也随手丢了。

  “哎呀!”索菲叹了口气,“魂都没了!当兵的不应该见惯了生离死别吗?”

  老人也叹息不已,他弯腰捡起德内尔的行李,递给年轻的索菲:“你快帮帮忙,追上去吧,万一有重要物品呢?”

  索菲点点头,提着那袋行李便追了出去。她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循规蹈矩的女孩,而是预备冲击女子奥运的田径运动员,但即便如此,受行李的拖累,她追赶德内尔也相当困难——后者此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乱撞,丝毫不顾车辆和行人,将半条街都搅得鸡犬不宁,连警察都打算吹哨拘捕他了!

  “停停!小哥!”她一边为德内尔道歉一边追赶,终于在沙威尔站前追上了失魂落魄的德内尔。

  “你的……行李……”

  面对气喘吁吁的女孩,德内尔终于冷静了些许,他看了一眼女孩手中的行李箱,漠然回答道:“谢谢,你留着吧……”

  “等等……你什么意思?!”

  “那些东西于我已是身外之物……但应该还有点价值,我希望它能够略微改善一下您这样一位好姑娘的生活。”

  见德内尔就要转身离开,索菲一把拽住了他的武装带:“你疯了吗?!”

  不等德内尔回话,索菲便一把拎起行李丢到他的怀里:“醒醒吧!日子还得过!”

  说完,索菲便气呼呼地走开了。

  但德内尔已经全然听不进索菲的劝勉。

  他抱着自己的行李,如同抱着一个睡着的婴儿,缓缓走向了不远处的桥。

  德内尔从桥上看向河面,没有看到可怖的雾霭,也没有看到湍急的涡流,只有春风吹皱了碧蓝的河面。目睹此景,德内尔突然镇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这里正是沙威尔车站附近的沙威尔桥。

  这座桥的名字似乎暗示了他的命运。

  他冷静地回看自己的人生:两个月前在俄国的经历颠覆了他的认知,证明了法国军人也会像德国军人一样,为了狭隘而愚蠢的“民族利益”,对无辜的民众施以令人发指的残酷暴行。经此一事,高卢民族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而用这个笑话作为精神支柱,在过去几年主动接受一个又一个艰巨任务,带领一批又一批战士“为国罹难”、带着复仇的快感消灭一打又一打德国人的他比小丑更可悲,比屠夫更凶暴!他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摆烂,让更多的法国人和德国人活下来,但他却不以杀伤为耻,反倒以屠戮为荣……哦,如果踏入法国领土的德国人无论是否自愿,都死不足惜的话,那么,他和他“光荣的营”,不也一样死不足惜吗?

  德内尔凝视着塞纳河的波澜,为自己没能死在大战中后悔。

  由这座桥的名字,他想起了雨果笔下的沙威,当那位可怜的警察世界观被颠覆后,便毅然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笑自己在中学还暗笑过沙威的迟钝,认为他是咎由自取。而如今,德内尔却比沙威更加迟钝,懵懂中犯下的罪行也更大,但他的勇气却远逊于那位警察。

  当他在俄国觉醒之后,想到的不是以死赎罪,而是逃避,是回家。

  不过,命运公正地惩罚了他,让疾病——还很有可能是他带来的疾病——夺走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视他为亲人的克吕尔夫人的生命。对此他无可申辩,他罪有应得。

  但命运又何其不公!克吕尔夫人,他的玛利亚姐姐!自始至终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啊!

  德内尔长叹一声,收回思绪,他试着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但失败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高悬头顶,目光所及,春景美不胜收,但他只能看到一片虚空,一片骇人的虚空。

  德内尔缓缓摘掉军帽放到桥边,右手伸向了腰间。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勒贝尔手枪枪柄的那刻,往昔拔出配枪指挥士兵奋勇杀敌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他好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松开了手。

  但旋即,他迅速而坚定地握紧了武器,一步跨上了护栏。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环顾这座他生活并“捍卫”了一生的城市。

  他看到青春洋溢的学生走出校门,看到笑容满面的小贩兜售着水果,看到了悠然的渔夫、健壮的水手,看到了你侬我侬的恋人、闲庭信步的老者……战后人民温暖的生活对他而言是如此冰冷,仿佛在戳着他的胸膛拷问他:你知道那些因你而死的部下和“敌人”本可以度过何等幸福的一生吗?

  我要逃离这个世界,逃离我罪恶的漩涡。

  他扳动了手枪的击锤。

  在从枪套里掏出手枪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这个幸福世界的不和谐音——一个孩童恐惧而绝望的尖叫。

  脸上满是泪痕的他缓缓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一个双手紧紧扣住围栏的男孩,正在一座高耸的水塔上放声大哭。

  片刻之后,他丢下手枪,跳下围栏,狂奔向那座水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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