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珩踉跄着站起身子,低声发出一声怒吼。
这一刻他已不再是沛县县令,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那个游弩手。
“我虎狼军苟珩,今日自己主动卸甲!从今往后,再也不是大秦武卒!”
一群跟着苟珩出生入死过的老兵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含恨大笑:“老子去你娘的!大秦有你这样的上将军,这兵卒,不当也罢!”
萧何起身,悲愤怒斥道:“当初这些兵卒可都是为了大秦披甲,死战不退,就算是上将军,可你知道这么做,会寒了多少大秦老卒的心吗?!”
名士豪杰们胸中似憋着一股血气,一个个都愤怒地盯着那位年轻小将。
百姓们也站了起来,群情激愤,纷纷数落着小将的罪过。
可那个家伙竟然还站在那里只顾着看那女子!
位于人群之中的吕公看到这民情激愤的一幕,嘴唇颤抖不止。
躲在人群最后面的刘季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他不在乎这场闹剧最后是谁获胜,他只是好奇,如果自己是那年轻小将的话,该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情。
苟璧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来到苟珩身边,即使是平日里骄纵惯了的苟璧,此刻也已是泪流满面。
杨青帝面色如霜,望向对面,平静说道:
“苟珩,现任沛县县令,二十七年前投身军伍,追随白起一生,伊阙之战作为先锋官第一个冲入敌军,仅此一战,三进三出,身负六刀。”
“鄢郢掏心之战,以水下死卒数次攻城,四次负伤,宁死不退,三千死卒八次冲锋,十三次填补,最后只有寥寥不足十个人登上城墙。”
“华阳长途奔袭战,割下脑袋一十六颗,其中一颗是自己通敌叛国亲兄弟的脑袋。”
“长平围歼包抄战,率兵卒死守寒水关四十六日,不求援不求粮,以血肉之躯守城。”
杨青帝闭上眼眸,紧紧攥住那把青铜短剑,忍下内心的痛楚,长长吐息,思虑良久。
这才开口说道:
“本将军今日所作所为,只想请让你们记住两件事。”
杨青帝从袖中拔出短剑。
“站在祖父辈身后余荫处的那些豪门子弟,请你们鱼肉乡里的时候,别忘了数一数你们父辈背上曾经为了大秦子民留下的伤疤。”
杨青帝将刻有“虎狼之师”四字的青铜古剑失手一丢,稳稳扎进苟珩身前的土中。
“再请苟珩大人好好瞧一瞧,是否还认得此剑。”
杨青帝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没人看得见,他那曾遮住嘴巴的右手,指缝间早已溢满鲜血。
……
酒馆之中。
刘季眯眼回想着今日那一幕。
其实他心中也曾想到些对策,若是同那些人讲道理,这位年轻将军或许会得到人心,却也会失掉风头;可若是用强力手腕镇压苟珩以及那些兵卒,虽能压过对方一头,但会寒了老卒的心,引起百姓们的不满。
都是下策。
刘季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年纪轻轻的男子,竟然会给出一个上上之策的答案。
一辈子誓死追随白起的苟珩苟县令,在听到年轻小将说出“数一数你们父辈背上曾经为了大秦子民留下的伤疤”时,已经是双手抱甲,痛哭流涕。
直到那柄原是人屠白起所配之剑落在苟珩面前之时,这位虎狼军的老卒这才幡然醒悟,认出来了杨青帝的身份。
年纪轻轻就能为将,姓氏为杨,并且还能和白起将军沾上关系的,除了那杨老将军的独子,还能是谁?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位沛县县令认出那把铜剑后竟会当庭嚎啕大哭。
一想到当初攻打赵国最后一战时,他奉命据守寒水关,要不是杨老将军奔袭千里支援,在王屋山天井关和数倍于己的敌人死战不退,他们一城人又怎可能坚守到最后呢?
那一战。
杨老将军自刎疆场。
那一战。
杨家儿郎死伤殆尽。
那一战。
虎贲骑军无一生还。
咱苟珩行军打仗数十载,说到他的为人,知道的都得竖起个大拇指,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苟珩此生最为愧疚的,一是没能拦下白将军自刎,二是没能支援杨老将军。
当杨青帝转身离去后,这位如今的县令大人、昔日的老卒,跳起身来就破口大骂,抽出马鞭当街就开始殴打自己的儿子。
事后更是带着苟璧,挨家挨户登门赔礼道歉。
没办法啊,要是等到了地下,让白将军、杨将军还有当年的弟兄们看到他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苟珩怎么有脸去见那些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