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亦何欢
另一边,烟檀客栈前。
只听萧锦一声闷哼,他再次被那玉夜叉一掌击飞,整个人横着倒飞出去,重重落在街道远处的石板路之上。
他手中银枪与地面擦出的火星于夜幕之中四散飞溅,转瞬即逝。
身受重伤萧锦用银枪强撑着自己身子,再次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溅在面前的石板之上。
他用衣袖擦去自己嘴边和脸上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盯着眼前的玉夜叉,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再来!”
那玉夜叉看着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萧锦,微微侧首,眼里满是不解,淡淡问萧锦道: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还能活着?”
然而萧锦并没有理会他,依旧重复着那句话:“再来!”
那玉夜叉微微叹气,随后依旧是将长刀收于身侧,转瞬之间便闪身来到了萧锦的面前,再次狠狠拍出一掌,落在萧锦的胸口。
这一掌快如闪电,无影无踪,无痕无迹。掌中蕴含的内劲阴柔诡谲,毒辣异常。寻常武者若是受了这一掌,必是当场浑身经脉寸断,七窍流血,六腑碎裂。
而这样的招数,萧锦先前已经硬生生受了三次。
但这一次,这难以招架的一击,竟十分离奇地拍在了萧锦的银枪之上。
萧锦双手紧握银枪,横于胸前,浑身气血狂涌,内力勃发,竟挡下了这一招。
只听“铛”的一声回荡在这清冷的街道之上。
那玉夜叉的眼里,再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而萧锦的脸上,则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猛地一推,将那玉夜叉逼退几步,随后再次说出了那两个字:
“再来!”
那玉夜叉稳住身形,看了看依旧苦苦坚持的萧锦,却不再进攻,而是再次问道:
“你可知那马车里运的究竟是什么货?”
“你可知那帮走镖的究竟是什么人?”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甘愿拼上自己的性命?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蠢人?”
萧锦的确不知道那马车里运的是什么货。每次顾松鸢提起她的过往身世时也是遮遮掩掩,从不明说。
但他现在已经没空去想这些事情了,他已经到了极限。刚才挡下玉夜叉那一掌,恐怕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你若是现在住手,我废了你的武功后,还能放你一条生路。你至少还有活路。”玉夜叉说道。
然而萧锦却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现在的一切行动,皆是依靠着本。
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求死的本能。
他似乎已经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要输了还是死了。
冥冥之中,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拜师时那天的场景,仿佛回到了他无比熟悉的那处流民营地当中。
好巧不巧,他拜师的那天,也正是陈老伯过世的那一天。
平日里他的娘亲多半不待在这流民营当中,而是多半出入在那仙梁城的长福赌坊之中。
有了钱她便上那赌坊里赌上几轮。若是运气好,赢了点小钱,她便买些热腾腾的炊饼,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还会带点回来给萧锦也尝一尝。
若是运气不好,钱输光了,她便到那城里去,或乞讨,或偷抢,或用些别的方式搞点铜钱银两。然后再回到那赌坊之中,试试自己的运气。
萧锦记得,每次他的娘亲把那些热腾腾的面食揣在怀里,带回来给他吃时,他都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
他每次都会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然后他娘便会捧着他的脸,带着满脸的笑意和他说:
“好吃吧,锦儿。等以后娘发了财,赚了钱了,一定亲自带你去城里吃更好吃的!到时候,咱们住大房子,天天都吃福临轩的肉包子,好不好?”
每当这时,萧锦便会笑着兴奋地点点头。
虽然他娘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这流民营,但每次她回来,萧锦都异常激动,开心。
在他娘亲不在的日子里,就只有陈老伯照顾着他,把吃的分给他一点。也正因如此萧锦才能撑到他娘回来看他。
不光如此,那陈老伯还是萧锦接触到的,第一个与那江湖有关的人。
陈老伯本是个农夫,但他所在的村子却突然遭受了妖患。村里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几乎没有幸存者。
“那妖怪的相貌是无比骇人,尖牙利齿,如钢刀般参差地排在那张充满着腥臭味儿的血盆大口当中。”
小时候他听了陈老伯讲的故事,没少做噩梦。那陈老伯则会苦笑着说:“做噩梦就对了,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想到那妖怪,也还做噩梦呢。”
陈老伯虽然没了双腿,又身处这流民营之中,但倒算得上乐观。他还特别喜欢讲那位救了他的大侠的事情。
“我这双腿,就是那妖怪咬掉的!我当时可看得真切啊,那妖怪的尖牙当时就离我不到三寸呐!”
“幸好有那位大侠路过,才把老头子我救下来了。”
“那大侠可不得了啊,手起刀落。我当时只觉一阵狂风大作,银芒闪过,还以为是那妖孽所为。没想到只转瞬之间,那妖怪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
“那大侠可是好人呐,还帮我包扎了伤口。若不是他,恐怕我们村一个活口都没有啊。”
小时候的萧锦也是从那时,第一次知道了这世上还有那种能以凡人之躯,精湛武艺,斩妖除魔的大侠。
那也是他第一次对习武之人产生了向往。
他对陈老伯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学武,也要当大侠。而且我一定能在妖怪伤人之前就把它除掉!”
每当他说出这种话,陈老伯总是忍不住放声大笑,但笑完之后,他又会长叹一口气,盯着自己面前的黄土,发上好一会儿呆。
现在想想,陈老伯可能是在幻想着,若是自己的腿还在,若是真有人在那妖怪吃人之前就将其除掉,会是什么样。
但事实上,陈老伯担心的是这孩子莫说学武,就是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也不一定。
但萧锦不知道,他只知道陈老伯甚至没能撑到那个冬天。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死人。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娘和他说的那些关于以后的话,都是假的。
那是他至今共十九年生命当中,最为痛苦的一天。
他将其深藏在心底,曾与人说过,却从不曾与自己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