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表演欲发作,就像每年秋招冬招拿着喇叭的HR一样进行招聘宣讲。
桌上几人听着,神色各异。
燕九魇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但还是没有说话,和一开始的攻击性大相径庭。
而胖子混沌则一边擦着汗,一边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白瓷碗中的饭菜,此刻能与他在菜盘中为敌的只有祁荒一人。
这次的饭菜以鲁菜为主,而原本用草绳捆扎的把子肉,雅芝居则别出心裁地用海带丝代替,省去了去绳的过程,搭配上精选的大米,二者搭配,飘香的酱汤肉汁侵染了洁白的米饭,染出一片片让人颇有食欲的昏黄色。
盘中只剩下最后一块肉,两双筷子不约而同地伸了过去,即将碰撞时,两双筷子都顿了顿。
祁荒与混沌抬头打了个对眼,两人都颇有礼貌地想把筷子收回去,但祁荒收的更快,转手从临近的葱爆海参中挑了一筷子。
混沌那张胖脸上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也不矫情地挑走了最后一块肉。
似乎对于这么一个很可能已经是四凶“混沌”本身的存在而言,一块肥瘦兼宜的把子肉就值得其发自内心的感谢。
祁荒细细咀嚼着嘴里的海参,品鉴着葱香裹挟着海鲜的爽滑,在口中晕散的香气。
这局的诡异和压抑显而易见,无论是夸张做作的天枢,还是互相拱火的燕九魇和混沌,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
而这么比较之下,苏妙水和苏穗穗的态度虽然不友好,倒还称得上是清晰。
这理由与自己的第一次钩沉事件有关,却又不完全有关。
他们之间流动的气氛和行为甚至是被他们默认而自己一无所知的理由所驱动。
祁荒虽然无法通过“狂宴铭”的情绪感知,感知到这些明显实力远超自身的存在的情绪变动。
但是他确定,这里的每个人,或许除了苏穗穗是呆头呆脑地来了以外,都想从他人身上获得什么明确的态度,或者是某种只有当面观察才能获得的信息。
那么,如果这些人,没有使用类似电磁感官之类,祁荒无法察觉的高维信息交流方式在交流。
那,他们之间也在像自己一样用肉眼在观察读取着对方的行为和举动。
那么,天枢这么明显的行为是在干什么?她...是在向谁表演什么吗?
祁荒首先否定了自己这个选项,天枢虽然看上去没什么边界感,对自己的态度很自来熟,而且给自己补上了不少背景资料,但是她绝不是在向自己表露什么心迹。
这么夸张的举动,甚至隐含了一些反常的...愤怒?
这愤怒是来源于亲近之人的揣测和不信任的试探.
所以,她是在向燕九魇剖心明志,而方式是通过招募他。
也就是说,天枢并不在乎和在意自己是否加入璇垣台,但是她以这个为题,证明了...燕九魇对他的招募和选择是有特殊用意的。
而这别有用意的招募已然牵动了很多人的神经,所以燕九魇甚至不惜组这个局,来试探可能过去漫长岁月中关系很好的天枢。
而这试探,的确是刺激了天枢,不仅如此,这试探的主体,更多的应该是矛头指向了那位李簌剑背后的家长、天枢的上级、璇垣台的执掌者、老牌的强大屠维————斗姆元君!
祁荒眼中跳跃着诡谲的光芒,他嘴角不受控地有些反常翘起。
为什么?
他祁荒虽然能打,也自认为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但却绝不会认为再无其他天赋异禀、适合在轮转天的无穷世界中摸爬滚打的强大种子。
比如李簌剑,比如苏穗穗。
那么,
燕九魇为什么要特意选择自己。
或者说,
燕九魇为什么要选择“人魔”呢?
当然是为了——————杀。
在无魔的时间中,“人魔”杀戮那些作奸犯科、荫恶结党之人。
也许,以后当然还是杀这些玩意,当然还是在乙寅壹。
只不过这些玩意会很很很有嚼头,因为它们都拥有“传承”这种有趣的东西。
会,更危险,
当然,也......
会更加地愉悦他!!
本能的愉悦让祁荒露出了有些压抑不住的笑意,他还是勉强维持住没有发出声,但这动静也让桌上的几人都看了过来。
“不...不用了,我会喜欢九儿姐带给我的活计的。”祁荒似乎是不胜酒力一般,低头摆手,捂住了嘴巴。
但他此前却是杯酒未沾,而他的嘴中漏气一样发出了“噗嗤”的笑声。
天枢和苏妙水齐齐看着些癫狂的祁荒。
天枢抓狂地挠头,丝毫不在意发型:“小子,你油盐不进啊!”
燕九魇的眉头却展了展,殷红的嘴唇悄然勾起。
苏妙水收回视线,扫了一眼自家呆头呆脑,看似有些目光嫌弃但实则关心的侄女,暗暗摇了摇头,心下叹息:唉,看似黑长直,实则败犬之相一览无余。
她又看了一眼有些癫狂的祁荒,有点些微的遗憾,但更多的则是漠然。
她也是带着橄榄枝而来,而这枝丫的份量比璇垣台...只重不轻。
只不过,当下看来,饕餮,或者说这个叫祁荒的年轻人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那么自己就不用付出这份,仅仅是为了自家的小禾苗考虑而准备的人情了。
只是,这个看上去毫无礼数的青年选的这条路,其中凶险,哪怕是抵达上章、能够“副实”的【饕餮】也不一定能趟过。
更遑论一个连玄黓都不是的年轻人呢?
苏妙水敛下目光,今晚,这位在典籍中以礼乐为权、能言善歌的【妙音鸟】一言未发。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她打算带着苏穗穗离开了,剩下的事情日后在找燕九魇也不迟。
“哎呀呀,老哥我可是吃舒坦了,祁兄弟我跟你有眼缘,咱俩走一个!!”
一直隐身到现在的混沌却突然开了口,端起身前的...茶水很是豪放地要和祁荒碰杯。
祁荒此刻已经从兴奋中压下了自己的心绪,也很是爽朗地端起了自己身前的...橙汁和对方碰杯。
就在二人盛满了摇荡的碧绿茶水和橙黄果汁的玻璃杯碰撞的刹那......
无法言喻颜色的混浊光流一瞬闪过,
二人消失不见。
——————
等祁荒的意识恢复过来时,二人已是一家桌面油污斑斑的烧烤摊旁坐下,混沌已经熟稔地叫了荤素搭配的几十串烧烤。
祁荒身前的桌面上,是一支冒着冰汽的“北冰洋”,对面,则是一口一口抿着茶水的混沌。
祁荒仿佛早知有这么一出,平静的拎起那一支汽水,倒灌入自己的喉咙。
透心凉的舒爽感觉瞬间充盈了每个毛孔。
将空玻璃瓶随手放在脚边,祁荒悠哉悠哉的将那枚错印了标签图案的瓶盖捶扁,圆形小铁片就在他五指间翻转,犹如活物一般灵动。
混沌一小口一小口抿完了茶水,打了个响指,祁荒的桌面上便又凭空出现了一只汽水。
这时,摊主已经将三大铁盘、接近一百来串的烧烤端了上来。
祁荒看着自己指尖翻转的小铁皮上,那只简笔画的北极熊以及下面的“2956”,用八成确认的语气问:“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混沌的声音有点低沉,他咂咂嘴,挥动胖手:“还能造不?”
祁荒哈哈大笑:“这回我可不让了。”
片刻后,在两个食量大的惊人的胃口下,近百来串烧烤便见了空。
二人吃完都意犹未尽。
不过此刻,两人的心思却又都不在这之上了。
“刚才小天枢算是给你补了一些常识课,那我再拖个堂吧。”
混沌双手十指相扣,搭在自己的肚子上,以他的体型而言,这个动作还是有点勉强,甚至带点滑稽。
“其实对于传承而言,每个体系的处理方式也不尽相同。
就拿小狐狸深恶痛绝的【高天原】来说,他们的传承已经通过了比良坂的仪式彻底绑定于特定血脉之中,没有特定血脉的人是无法拿走传承力量的。
燕九姐说的【新历】则更为奇特,也更加...”
胖子琢磨了一下,选了一个词儿:
“普适。
他们在凡世中如何经营公司,他们就如何经营传承能力,多个人乃至数个人,可以共用一个传承,而这数个人可以视作一位传承拥有者进入世界、介入任务事件。
但是,”
混沌的眼神幽幽的看着祁荒。
“在同一传承中拥有上级权限的人可以随时剥离下级权限的人,【新历】下经营最好的几家公司基本都是阿兹特克神系中出来的,因为上级也可以随时把下级献祭掉。
至于人员稀少的极欧,他们倒是想有更多新血,也想开放,但是传承太过单薄,本土的斯拉夫神系不得不和挪亚的北欧神系联合,融合的过程已经拖慢了近几年的新世界探索,甚至只能专注与巩固自己主要的几个世界开发。
至于其他,极欧的【伊甸】太过神棍,你见到就明白了......”
混沌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和飘忽,旋即他的脸上又有了些讥谤:
“有个真理,乙寅壹内得不到的东西,在别的世界也得不到。”
说到这里混沌停了嘴,神色又变得有些恍惚。
祁荒并没有催促对方,只是缓缓地饮着再次出现的汽水。
等到对面混沌的眼神不再那么飘忽,他适时的接上了自己的问题:
“那么,东华的【钩沉录】特殊在哪?”
到了此时,祁荒那还不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当下这个问题的铺垫。
混沌肥大的舌头在嘴里搅了搅,也不知在咂摸些什么,片刻后,开了口:
“当年有个穷教书的,有段混乱日子里,他全国各地都跑了个遍,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他在沙洲摹过壁画,也偷偷救下来一些,那些东西现在都在博物馆里,
也在渝州扛过麻包,当脚行,
不过后来,后来...最后他去了肤施,在那教书。”
混沌直勾勾地看着祁荒,目光又好像穿透了他,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他教了四十年的书,手指都有点畸形,但还是爱死了那道穷山沟,
直到快拿不起粉笔的一个早晨,进了轮转天。
那时候,只有轮转天。”
祁荒静静的听着,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玻璃瓶,与混沌眯缝的双眼对上。
两个男人平静地对视,平静到对周边晚间的车水马龙、吆喝揽客、餐盘碰撞、食客喧哗......都无动于衷。
“后来...
后来他嗝屁了,而且死的贼透彻,连他的传承也烧干成灰了。”
突兀的言语和突兀的开头,让祁荒都忍不住怔了一下。
“他曾在一个修仙的世界里修得了自己的一个“本命字”,你知道是什么字吗?”
祁荒稍稍摇头,而混沌不等他摇头就接着那混乱的叙述:
“是【根】,树根的“根”。”
混沌的脸出现了复杂的表情——嘲讽、感慨、怀念、平静、愤怒......
如此种种,一览无余。
这是第一个将自身情绪和意向在祁荒面前如此不加遮掩和屏蔽的高阶生命。
祁荒隐隐能够感受到,对方仅仅是那复杂的情绪,就在某个他无法理解、却让他汗毛直立的可怕领域中搅动起了大片的风暴。
“他借助自身的传承能力强化了那个“本命字”,在那个所有参与的轮转使都无法理解其逻辑、五感彻底倒错的世界里点燃了自己,成为了唯一的、不变的、给予所有人以方向的一堆冲天篝火。”
“他在火灭的最后,向所有源于东华谱系的传承,甭管已知和未知,
他向这些传承发出了唯一的请求,
而这个请求,无论是仅仅在野史中有过只言片语、几乎无人知晓的荒僻传承诸如白石郎、半截缸,
又或者是那些在道藏神话中留下浓墨重彩被叩念无数次的巍赫神祇一如灵威仰、汁光济,
又或者是渺远奇诡天生强大的山海异种,诸如相柳、陆吾,
又或者是在东华正史上那些入了【本纪】的枭雄英豪、帝王将相。”
说道这里,混沌喉咙里仿佛吞了沙子,低哑的音调从他的喉咙中发出:“所有的这些传承,都回应了这个穷教书的请求。”
那张肥胖的脸低了下去,发出低低的断续笑声。
“那天,我就在他身后趴着,看那所有东华的传承像银河一样透过世界壁障闪烁,都在等待他张口。
我像条狗一样叫:快把你的狗命吊住,求求祂们!
可穷教书的屁都不搭理我。”
“他说,请多看看这些同文同种、流淌着东华血脉的子孙后裔,
管他是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
还是苟且偷生、勉强挣命的,
又或者是天生贵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还是泥里打滚、吃糠咽菜的,
请多给他们一点点机会,就一点点,就够了。”
“然后,一缕烟——“噗”的没了。”
“所以,只有【钩沉录】名下的轮转使在事件结束后会获得抽取传承——或者说,被传承选择的机会。”
“现在没多少人知道他了,不过每年肤施那穷地方都会有几个藏头露尾的臭老九、官帽子、土财主,几个人偷偷摸摸地去支教上一两个月,
要我说,这就是贱的。”
“可...穷教书的如果看到了,他...大概还是高兴的吧。”
“他的传承,是仓颉,对,造字的那个仓颉。”
“他叫白钟粟,不过我们总叫他老书袋子,他老爱掉书袋、讲故事,不管你爱听不爱听。”
“而且,老白总是好为人师,仗着我们不揍老人,总说教我们:不能屠城灭国,不能掘人祖坟,不要为了几件宝贝霍霍人家几千口人命。”
“真他妈的烦,是吧?”
祁荒看着对面的混沌,没出声。
“是吧,真他妈的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