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街灯昏黄,夜萤飞舞。拉面店挂出了“休息”的门牌,只留下厨房两三盏灯,伙计提水往案台上一泼,店里便开始响起钢丝球混着泡沫的刷刷声;店外,树脚下围聚的老头们掐熄手里的烟,也提着棋盘收起桌子,准备打道回府。等一切回归原初的安宁,吱嚓——13路末班车靠站,下来了最后一位乘客——只见他满面油腻,青筋尽露,发皱的衬衫上,领带像腌咸菜一样无精打采地垂在胸前。他扭了扭咔咔响的脖子,长吐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步入这静谧的长街。
藤原又被科长骂了。
回到家之后,他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手指都快要发皱掉皮了,只是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等洗完了,上了床,藤原习惯性地拔掉手机充电线,开始每天最简单的娱乐活动。他点开购物软件,手指虽在机械地翻着页面,直勾勾的眼神却完全不在闪动的屏幕上——思绪仍被今天所发生的不愉快完全占据:“饭桶,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就收拾包袱滚回家吧!”国木畑那副刻薄嘴脸历历在目,真让人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来那么一拳。
藤原挨骂的理由很简单:弄丢私章,耽误了工作。照理说,公司私章应该锁在柜子里才对,可今天上班后藤原却怎么也找不着了。虽说有备用公章,但这事本身可大可小,寻找无果后,他还是上报情况让政务处的同事补发了——这一来就耽误了不少时间,也就让国木畑逮着机会骂了一通。不对啊,我昨天下班离开时一定有把公章放在柜子里的,怎么回事?藤原越想越奇怪,最后倒是在心里给出了答案:定是那混蛋故意把章藏起来想整我,想排挤我让我主动提出离职,好剩下一笔赔偿金!废物能靠拍马屁上位,尸位素餐,勤勤恳恳的人却只能被这些人使唤得晕头转向,挨骂挨罚。这都什么世道!
“啊!国木畑那畜生!”藤原大喊一声,拳头重重砸在床上,棉床垫上的凹陷很快就恢复如初。他喘得厉害,从耳根到脸上像是触电一样发麻,还像发高烧一样烫。等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机却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页面:蓝黑灰的大色块造就极其简洁的UI,让人赏心悦目,翻到页面最上方,能看到瘦金体书写的“无影无踪杂货铺”的招牌。店铺似乎是新店开业,粉丝数量甚至是0,在售商品也只有一个:
商品名:无影无踪的十三元钱
介绍:购买此选项,您将不会获得任何商品及服务。您所花费的两元钱,其中一半归于平台抽成,另外一半并非归于店铺财政收入,而是将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本店运营并非以盈利为目的,若顾客有所顾虑,可以查看店铺首页每日公开展示的财务报表,同时欢迎同行监督。
注:本商品采用无配送服务,敬请理解。
藤原立马就把方才的不悦抛之九霄云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这个奇怪的网店上。读完这一大段如呓语般的商品介绍,他简直一头雾水,本以为是自己眼花,重读了好几次后,终于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家店是想坐等客人给它送钱啊!
藤原鼻子哼了一声,他平日里最看不惯这样的乞讨策略了。他甚至觉得,只有傻子才会花两块钱打水漂。刚准备划走时,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了:如果只是为了骗那么十来块钱,也不至于每天公布财务报表吧,毕竟这点钱连买一颗糖都难。而且所谓“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怎么个“无影无踪”?这些钱是真真确确在物理层面消失不见,还是被通过什么方法不计入税务审查?如果是后者则好办,无非是把这钱转移到外国账户或是用来买虚拟货币,不过,总感觉这段话不是这么简单……鬼使神差下,藤原点击了购买付款的按钮。当然,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又逛了一会儿商城就关灯睡觉了。
第二天,藤原想再看看这家店,往搜索窗输入“无影无踪杂货铺”后,却显示查无此店。
“哎呀,上当了!”藤原有些懊恼,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退款,因为这花出的十三元钱简直就是对自己的羞辱。然而奇怪的是,当他翻遍了订单页,上面并不存在相应的购买记录,搜索框找不到相应店铺,就连浏览记录也仅有这家店的信息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照理说,就算商家下架了店铺,也能看到记录才对,这一切像是在说自己昨天的经历只是恍恍惚惚的幻梦一场。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藤原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既然是购物软件出了问题,那么绕过它就好!他从电子支付软件找到了支出记录,顺着里面的信息一步一步拼凑出一个奇怪的网址——此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啊,终于搞定了!”看着熟悉的店铺页面,藤原不禁松了口气。应该只是平台出了什么问题,把店铺意外隐藏了起来吧,他想道。这次店铺主页挂着数十页的文件,店铺信息,所属公司,注册资本,流水账单……事无巨细,全部公开。藤原呆呆地读着,当读到昨日收支项时,竟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富士笑先生(“富士笑”是藤原在网购平台的昵称) 2月24日购入商品“无影无踪的十三元钱”1件
有那么一瞬间,他尝到了头皮发麻的感觉。往下一翻,店铺商品仍然只有一个,只是变成了“无影无踪的六百六十六元”。
次日,公司午休时间,藤原难得约上了野口一起吃饭。野口是个身材高挑,相貌端正且精明能干的女孩,昨天还在国木畑面前为藤原说好话,这让藤原很是感动。他要了两个三文治套餐,恭恭敬敬地递了一份给她,两人就坐在窗边,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对了,跟你说个挺有意思的事,我前天网购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家店,叫什么‘无影无踪杂货店’,里面只卖一样东西……”藤原见气氛有些尴尬,就把这两天无意间的见闻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噢,这样的店铺我倒见过不少,”野口似乎对这话题感兴趣,“最近不是流行B2B模式的电商平台吗,我还在上面见过有人卖‘想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业务范围包括夸你一句,帮做选择,喊起床,督促学习,相貌评分’这样的服务,就感觉好神奇。不过,你说的那家店花这么大功夫公开资料甚至是内部机密,这未免也太反常了。”
“这种就叫‘挖空心思’挣钱吧。我只是感觉很诡异,毕竟挣的钱估计还不够人工费支出呢。”
“说起来,最后你买了么?”
“没,当然没啊,”藤原心虚地笑说。
“那就好,谁要是买了那可真是傻!现在公司不景气,挣钱也难。”
之后,藤原心虚地大口大口咬着三文治,没一会就吃个精光,等他已经在擦嘴了,野口才刚打开咖啡盖准备往里面加奶球。这时,国木畑来了。
“野口,你也在啊——炙烤三文鱼切黄瓜?东西还合胃口吧?”他径直走到野口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也快到部门清点的时候了,你把手头上的事务放一放,两点来财务室一下,这几天得辛苦你帮忙啦……”
今天野口穿了件清爽的无袖背心,国木畑说话时还有意无意地揉着野口的肩膀。藤原怀着敌意的眼神盯着那只不太干净的手。
“哎呀,原来藤原也在呢!下次可不要把东西弄得一团糟啦,大家还得帮你善后,你也不好意思的对不对?人家野口也忙,你有空就跟后辈们多学学,好不好啊?啊哈哈哈。”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藤原气得胃疼,差点要把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了。
这天晚上,藤原很不在状态,于是就让一个人很好的同事长坂接手了工作,自己先回家了。上车时,时间还早,路上居酒屋、烧鸟店、烤肉屋的霓虹灯牌闪烁,更加重他的头疼。等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后只是静静地发了会发呆,吃了药便睡了。
昏昏沉沉中,藤原一直做着短暂、重复而奇怪的梦。叮咚——手机提示音响起,瞬间把他从这样的“脑髓地狱”里拉了出来。一看时间,才不过凌晨十二点。“这时候怎么还发推送啊?”他嘟哝着,下意识打开来看,原来是那家“无影无踪杂货铺”发来的消息:
敬爱的富士笑先生,您已通过本店资格测试。感谢您关注并成为本店会员,对事业冉冉初升小店有如雪中送炭。本店特上架了新品,期待您的再次光临!
——无影无踪杂货店敬上
“真奇怪,我什么时候成为会员了?”望着店铺页面左上角的金色皇冠标志,藤原不禁喃喃自语。往下一划,店铺的商品果然换新了:
商品名:无影无踪的小东西
介绍:购买此选项,您将不会获得任何商品及服务,反而会失去一件由您指定的物品。您只需要先告知客服物品名称与位置,再准备一张便签,上面用油性笔标明“请将它拿走无影无踪杂货铺收”,最后贴在目标物品上即可。物品尺寸需不大于13cm×13cm×13cm。其价值其中一半归于平台抽成,另外一半并非归于店铺财政收入,而是将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本店运营并非以盈利为目的,若顾客有所顾虑,可以查看店铺每日公开展示的财务报表,同时欢迎同行监督。
注:本商品采用无配送服务,敬请理解。
这下,藤原的疑惑被瞬间点燃。他又像前两天一样重读了物品介绍好几遍,而这次不再有莫名其妙和诧异的感觉,反而内心被极度的好奇所充斥,甚至连头疼都忘掉了。怀着试一试的态度,他把这唯一的商品买下,本应该出现的付款界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支付成功”的提示。接着,他去书桌上拿了便签,目光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打了一转,最后落在那盒吃完的感冒药上。
藤原便对客服说明了地点:“这个药盒在我家。”对话界面很快显示“已读”,并迅速发来了客服回复:“好的。您支付药盒一个,将于明天中午12:00达成交易。”最后,他把便签贴在了药盒上:
这个不要了,请将它拿走无影无踪杂货铺收
如果这不是骗子,那等我明天上班回来,这盒感冒药应该直接消失才对。藤原想着,倒头又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五,工作少,天气也好,藤原便请长坂吃饭道谢。两人正吃到一半,野口也端着餐盘坐了过来。藤原见她也来了,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于是就跟两人说了起来。
“哎呀……估计要么是你昨晚昏昏沌沌把梦和现实搞混了,要么就是遇到骗子了。”长坂开玩笑地说。
“这倒不可能,我今早起床还看见那便签呢。”
“这我倒是相信藤原,他昨天已经跟我讲过这事了。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们说,这事要是真的,那个杂货铺要怎么让东西消失呢?”
“大概就像变魔术那样吧?就像小时候玩的那种隐形墨水笔,写出来的笔迹会随时间慢慢消失咧。不过,现实中若真能隔空让物品消失,这已经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还有一种可能——”长坂故意拖长声音,“你家里门窗锁好了吗?”
长坂没想到,自己这句玩笑话换来了其他二人的沉默。藤原愣在原地,很快一股莫名的恐怖感涌上心头。他稍镇定,轻松地笑笑说:“反正我是不信了,他们这么有本事能开窗撬锁也不至于开这种店。”
很快,藤原这种勉强挤出的从容就被极度的惊异取代了。这天晚上他特地提早了半小时溜走,回家后他冲进房间一看,桌上原本放药盒的地方竟空空如也!
“完了!”藤原的脑袋“嗡”的一声,赶紧抄起防身的小刀把窄小逼仄的房子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侵入痕迹——所有物品都和出门前一致,锁死的窗台上还均匀地落着灰,更别说丢失财物了。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药盒真的凭空消失了?他打开手机找到了商品介绍页:
购买此选项,您将不会获得任何商品及服务,反而会失去一件由您指定的物品……物品价值其中一半归于平台抽成,另外一半并非归于店铺财政收入,而是将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杂货铺……”藤原嘴里念着这个词,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