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文化园北面的大道一直走到头,有一条横贯园区东西的水渠,名为熙铁渠,向东延伸至与护城河相通。
几栋灰白色的老楼沿着熙铁渠对岸的边缘排布,斑驳不堪的墙面与园区其他重新焕发生机的建筑比起来,有种昨日黄花的孤伶感。
这里原本是老厂区遗留下来的员工宿舍,现今被用做安置剧团内部的演职人员。
午间的太阳烘暖了湿润的空气,让初春的寒意又褪去几分。
离开安染的办公室后李居默没有急着往宿舍区赶,而是在园里闲逛了一会,路上偶遇了几名园区保安在尚未修缮好的凉亭中闲聊,李居默则顺势蹲在一旁的草地上假装系鞋带,偷听这几个人在说些什么。
“真他妈该死,又没逮着。”一个年轻的青年保安啐了一口,不甘心的骂道。
“早干嘛来着,我昨晚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多盯着点,尤其是宿舍区,多巡逻几遍,算一算日子那个杂种就该出现了,你呢可倒好,巡逻完第一圈就跟人家喝大酒,喝完睡得跟死猪一样,你能逮到就真是见鬼了。”
“那能赖我么,你以为我愿意喝啊,队长和管理处的人在宿舍喝酒非拉着我一起,我能不陪么,这一陪一杯两杯哪能够啊,可不就喝多了,再说昨晚和我一起巡逻还有老李和小王,他俩不也没逮到么。”
“老李昨晚负责园区东边,人家巡逻了三遍什么状况都没发生,你还好意思提,人家一回来就看到你在床上打呼噜,睡得那叫一个香,你真是给我丢死人了。”
“我丢人?我本来酒量就不好,再说这阵子又连续熬了这么多天夜,为了抓住那个虐猫狂我都加了多少次班了,也就昨晚借着酒劲睡了个好觉,你闻闻我制服领子上都是一股腌肉的味,都多少天没洗了。”
“呕,你别给我闻,今晚给你放假你回去好好洗个澡,你现在太臭了。”
“我再臭能有那袋子烂肉臭,你早上把它从草坪上拎回来的时候我刚睡醒,一闻到那个味我立马精神了,差点没把昨晚喝的都吐出来。”
“你那算什么,我发现那些碎猫肉的时候那才叫恶心,这个狗杂种,每次扔的都是一堆残肢,什么爪子肠子耳朵都混在一起,我打开那个行李袋看到一堆花花绿绿的肠子和猫眼珠子我差点没昏过去,这个狗杂种实在是太变态了,我看那些残肢上还有焦黑的伤痕,应该是被通电的裸电线给捆起来烧焦了。”
“咦,你别说了,太他妈恶心了,这人要让我逮到非拿电线抽死他不可,这简直就是心理扭曲,那叫什么来着,对、反社会人格。这帮明星演员台上光鲜亮丽的,台下就干这种不是人的事。”
年轻一点的保安刚说完,一个有些沙哑,听起来有些沧桑的声音加入到对话中来”
“这也不一定是那帮演员干的,我听管理处那边的人说在这些剧团还没有大规模搬到这边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事,当时这边只有施工方和园区管理处的这帮人,对,还有宿舍区负责维修的那个刘老头,听说在工厂搬迁之前,他就厂子里的老技工,后来大部分厂子搬迁了他都没走,就在老的园区管理处打更,后来这里被润泽集团接管了,就给他安排维护宿舍楼的活。”
“那刘老头都七十好几了,他还能有那个力气折磨小动物?我怎么不信?”
“我见过刘叔几回,人挺好的,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这种事可不好说,我们老家以前有个小孩就好干这种事,看上去老实极了,文文弱弱的,直到被大人逮到现行,谁能想到呢?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平时在园里捡垃圾的傻老四,他跟刘老头好像挺熟,我有好几次下班时候看到他往刘老头放工具的那个独栋小房子里进。“嗓音沧桑的保安说完吐了一口气,李居默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飘了过来。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好像刘老头确实是和那个傻子认识,我有几次看到刘老头给傻子饭吃,而且也不像是剩饭。”
“一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头能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流浪汉能有什么关系,他俩又不是亲戚额,可能单纯就是可怜吧,“话音未落,年一点的保安突然一拍大腿说:“唉,等等,你们说虐猫的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流浪汉。”
“之前也不是没怀疑过,但是一到晚上那个流浪汉就不知道去哪了,一个傻子你总不可能直接去质问他有没有虐猫,如果要是知道那个流浪汉晚上去哪,跟着他不就真相大白了。”
“唉,你们说他晚上会不会在刘老头那个放工具的小屋子过夜啊,那个小平房从外面看起来可还挺宽敞的。”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可能,这样等你下次夜班的时候,我把刘老头支开,你偷偷去那个小屋子里瞧一眼。”
“这能行么,再说他那屋上了锁吧?我咋进去啊。”
这时粗嗓子的保安突然接过话头,“他那小屋里锁和宿舍楼里的老式门锁一样,用铁丝一捅就开。”
“你咋知道?元哥,你还会开锁?”年轻的小保安有些惊讶的说。
“之前跟换锁的兄弟一起进过宿舍楼,听他说的,你还不知道吧,这边园区的开发商贼操蛋,那些老宿舍楼就是外面看着翻新挺好,其实里面的房间门锁大部分都没换掉,你要是开门稍微使使劲钥匙都能折在锁孔里。”
李居默由于蹲了太久,一条腿有些发麻,他不得不站起来跺了跺脚,这时亭子里说话的那三名保安也顺着声音看到了他,李居默不便再逗留,只能一瘸一拐的离开了那附近的草地。
李居默顺着人流走,没一会就瞧见了远处的食堂和宿舍楼,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决定先补足体力。
这里的食堂也是上世纪的产物,两层的四方小楼让李居默回忆起学生时代去食堂打饭时的紧迫感。外立面的白色马赛克贴面瓷砖和裸露在大门外的粗犷立柱,在破碎的水泥路前显得结实而沧桑,有一股别样的工业复古风情。
食堂门前,有脸上涂着夸张油彩的话剧演员,在舞蹈练功服外套着一件厚实大衣的舞者,提着两大袋子盒饭,满头大汗的舞台后勤。
这栋建筑好像违背了破败的铁律,仍旧升起漫漫炊烟,为新一批忙碌的人们服务。
人流之中,一个提着蛇皮编织袋的流浪汉正在四处张望,没有留心自己踩到了水泥路的裂缝里,于是重心不稳朝着一侧摔去,期间他右手下意识的挥动,无心之中抓到了旁边一名正在和朋友聊天女生的大腿,女生下意识的惊呼一声,转过身看到半跪在地上的流浪汉,以为他在偷窥,连忙一边尖叫一边往后退。
听到女生的尖叫,从不远处狂奔来一个男生,照着流浪汉的肩膀踹了一脚,流浪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得直接瘫倒在地。
尖叫的女生立刻扑到了男生的怀里,看上去两人是情侣关系。
男生安慰完女生,撸起袖子准备继续上前再给流浪汉一点教训。
这时李居默突然横在了他面前,面对怒目而视的男生,他平静的解释道:“我刚才看到他是因为摔倒才不小心碰到你的朋友,并非是有意。“
然而男生看上去并不相信他的解释,吼道:“他手都快伸到人家裤子里了,这还能不小心,我告诉你,马上给我让开“
比李居默高半个脑袋的男生恶狠狠的瞪着他,他的眼神在警告如果李居默不识相的话,遭殃的就是他了。
李居默并没有动,只是又强调了一遍刚才的话。
男生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直接伸手想要把李居默推到一边,却被李居默抬手半路截下,稳稳捏住对方的手腕。
任凭他如何用力,脸都憋的通红,李居默仍旧纹丝不动的扣着他的手腕。
男生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不敢相信李居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毕竟身后有女朋友看着,男生并不甘心这样被牵制住,另一只手也推了过来,还没等碰到李居默,就被李居默一用力推了出去。
男生连连退了几步,差点摔倒。他看样子并不服气,却被旁边的两个女孩劝住拉走了。
围观群众也开始对男生指指点点,这时才有人说流浪汉的确是被冤枉的。
李居默扶起地上的流浪汉,发现他的左臂并不能正常的活动和弯曲,他的左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微微向上翻折,像是曾被什么机器重压扭折了一样。
流浪汉的智力看上去也有些不健全,他以一种疑惑好奇的表情呆滞的看着前方,看样子没太在乎肩膀刚才被踢的有多疼。
这个流浪汉看起来其实并不邋遢,他的头发长短适中,指甲边缘也很整齐,下巴上的胡茬也才刚刚冒出头,显然是不久前被修剪过。
虽然他的衣鞋已经泛旧,但却并没有什么破洞,这些都表明这个流浪汉应该是有人照顾的。
李居默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三名保安口中的流浪汉,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是他们所说提到的那个刘老头为流浪汉剃头以及修指甲。
李居默检查了一下他的肩膀,确认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帮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流浪汉看样子不会说话,他冲着李居默天真的笑笑,之后便提着蛇皮袋离开了。
经历了刚才的一番折腾,李居默的肚子已经彻底发起抗议,咕咕的叫个不停,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了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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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内部的环境比他预想中要好很多,包括座椅在内的绝大部分设施都已换新,只有靠近顶部天花板那几扇马赛克风格的彩色玻璃窗保留了几分上世纪的风格。
李居默四周瞧了瞧,这里的饭菜和普通大众食堂没有什么区别,他选了一家看上去最干净的档口前排队。
李居默觉得排队从来都是一件很消磨精力的事,他无聊的朝四处张望,被旁边队伍里的一个男生所吸引。
男生的容貌并非惊艳,穿衣风格和打扮却是十分独立特行,让人难以忽视。
他的发型是那种剃掉一半头发,将另一半齐耳短发挑染成紫灰色的暗黑朋克风,个子不高,身材纤瘦,纯白T恤外穿着一件镶着铆钉的黑色夹克,李居默在想也许食堂外还停着他的一辆黑色摩托。
这个有型的小伙子察觉到李居默的目光后,立刻瞪了一眼过来,似乎对这种略带端详的目光极度反感,李居墨发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露出歉意的笑容,把头转到别处。
终于排到李居默时,他点了几份看上去比较清淡的菜。当他把现金递给打饭大姐时,大姐轻慢的瞥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拍了拍头顶的卡机。李居默这才明白,自己排队的这个档口是需要刷内部饭卡的,这种档口菜价通常都很便宜,但只对内部人员开放。
“大姐,我用现金可以吗?我是刚来报到,管理处还没给办理饭卡。”李居默把安染给的工作牌亮出来,好脾气的商量道。
“用不了现金,用不了现金,只能用饭卡”打饭阿姨丝毫不理会他,只是大嗓门儿的重复着那两句话,旁边人的目光这时都齐刷刷看向了李居默。
这时排在李居默身后的人,上前一步将饭卡靠了机器上,
“刷我的吧。”
李居默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工作服,看样子是这附近的快递小哥。李居默向他道谢,把手里的现金换给了他。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小哥客气的笑了笑。
此时食堂已经人满为患,眼尖的李居墨发现了一个刚空出来的两人桌,于是招呼打完饭的小哥一起过去拼桌。
落座后,小哥一边脱下露指的手套,扫了一眼李居默别在胸前的工牌说:
“维修部终于招到人了啊,我看以前一直是可着刘老头一个人折腾。”
李居墨迟钝了几秒,然后顺着小哥的话胡诹道:“对,这不是现在宿舍楼问题太多了么,他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管理处就派我过来分担了。”
“这边的老楼年头太长了,要不是南边的新宿舍区没修好。这边就应该直接拆了。现在这坑坑洼洼的破路也不修,我那个送快递的小三轮都要颠报废了,还有宿舍楼后面的那块空地,一下雨积的水就跟池塘一样。”快递小哥狼吞虎咽的扒饭间隙,还不忘跟李居默抱怨。
李居默还在慢条斯理的打磨一次性筷子,小哥餐盘里的饭菜已经消失三分之一了。
这时他看到小哥放在餐盘旁边的饭卡,黑色的磁条下方磁条印着几行信息,他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上面的字。
「江荷白马剧团职工储值卡」
白马剧团?这个小哥是在借用别人的饭卡么?
能长期借到饭卡说明他和白马剧团应该有往来,李居默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他假装叹了口气,接着小哥的话继续说:
“唉,我也不想来,这都是领导安排的,咱也就是打工的,看那栋楼的年头比我还大,估计可有的忙了。”
小哥认同的点了点头,灌了一大口紫菜汤,继续说道:
“前段时间刮大风,三楼后侧那个大露台的栏杆直接被吹掉了,当时那个露台上晾了不少衣服,那帮女生晚上排练回来,衣服全都被刮没了。“小哥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幸灾乐祸似得笑了笑,”哈哈,我猜应该都刮到后面的野树林里去了。”
“这后面没开发么?”李居默终于磨完了筷子,慢条斯理的夹了一块烧土豆放进嘴里,他嚼了一口才发现是姜块,连忙皱着眉头吐了出来。
“没有,宿舍楼背面就是一堵围墙,围墙那边就是一片野树林,再往北好像还有座废弃的矿山吧,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李居默又投其所好的和快递小哥闲聊了几句,感觉时机成熟,他便模棱两可的试探道:
“我听管理处那边说,这里一个叫白马的剧团出了点事,有个演员罢演了一直没回来。”
“罢演没回来?没听说啊?我就知道他们团那个副团长跟一个话剧团的导演搞婚外情,被人家曝光出来了,这事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人好久没露面了。”快递小哥砸吧砸吧嘴,像是觉得这消息早就不新鲜了,他扒拉完盘子里剩下的几口米饭,揉了揉肚皮说:
“哥们,我先撤了,一会还得回站里取件,以后咱都在这片混,发件啥的记得找我哈。”
小哥说着在上衣口袋里翻了翻,找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李居默接过名片,再次谢过小哥今天帮忙解围。
“明天要是还来食堂吃饭就来找我刷卡,我小车就停在这个宿舍楼前面。”还没说完,小哥手机就来了电话,他跟李居默挥手道别,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小跑离开了食堂。
小哥走后李居默也没有了食欲,李佳鸢失踪的消息并没有在园内传开,反而是那名女副团长贪污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无论是身为园区管理层的安染,还是消息灵通的快递小哥,竟然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和李佳鸢有关的线索,唯有那张退寝申请。
他现在没法直接进入白马剧团刺探消息,那样太过显眼了,没人会跟他透露分毫。他看着小哥留下的名片,决定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前往李佳鸢的寝室,如果能和她的室友联系上,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