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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恐怖小说

时间与永恒 追夕阳的人 13479 2024-11-14 14:44

  一

  “我想我什么都不会写了!”

  张腾摘下眼镜,扔在桌子上,用双掌揉搓着面部。

  他对一切感到麻木,即使身处黑夜,也没有丝毫的灵感。失去好奇心和恐惧感,对于一个悬疑恐怖作家来说是致命的。

  他在构思一篇全新的小说,只写了开头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张腾对妻子说:“我想出去走走!”

  妻子也一向反对张腾的职业,现在他身处低谷期,钱赚少了,更加深了她的抱怨。

  她说:“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不是妖魔就是鬼怪,搞得我心神不宁!”

  张腾说:“老婆,我想回一趟老家!”

  正说的时候,厨房沸水煮开的声音响起,妻子补充道:“你把开水倒进热水壶再走吧!”

  他来到厨房,望着锅里的开水,一股股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此时一个古怪的想法在脑海里出现:如果将人的手放进沸水锅中煮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从未见过真实的场景,如果自己的手放进去,把生的变成熟的,会怎样?

  把别人的手放进去,生的变成熟的,又会怎样?

  他有些兴奋,跃跃欲试,忍受着热蒸汽给手部肌肤带来的灼痛,一点点将手指伸向滚烫的水面。

  手指潜进水面,一股猛烈的剧痛从指间传导至全身,人体中潜藏的恐惧感警告他这样做是自讨苦吃,他执意这么做,就是让这种感受停留得更久一些。

  对,就是这种感觉,接着是一种窒息的快感,好像灵感从这一瞬间要喷涌而出!

  妻子半天没有见到丈夫的动静,忍不住大声喊道:“让你做个事还这么磨叽!”

  说着她带着怒火冲进入厨房,发现张腾脸上扭曲的神情,吓了一跳,看见丈夫的手在开水中沸腾,一把将他拉开,喊道:

  “你疯了吗?”

  妻子看见张腾红的像猪肝一样的手掌说道:“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想去自残了!”

  张腾仿佛没有听见妻子愤怒的问话,反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自语:“果然,有些东西光凭想象是办不到的,要真实经历才有用的!”

  张腾起先对自己的想象力是很自豪的,于是在恐怖悬疑圈中有了闯出了一点名堂,成名作出版之后,随着写作继续深入,他越来越发现,故事情节光靠想象力是不够的的,缺乏真实的感受,很难让人感受到真实的恐惧。

  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也是瓶颈的突破,他笑着爬起身来,对着妻子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手舞足蹈,像一个游戏通关的孩子,丝毫不在意已经起了巨大水泡的手。

  妻子大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腾拖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兴奋地走出门去,留下一脸惊愕的妻子。

  二

  屋外的天空乌云密布,在缝隙中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云层移动的速度很快,似乎一场瓢泼大雨即将来临。

  一般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出行,但是对于张腾来说,此时的境况恰到好处,他多么希望这一趟旅途处处充满着恐怖。

  风声渐起,吹动着行道树的树叶漱漱作响,深秋的时节,所到之景处处充满萧瑟。

  他拖着行李箱,想象着有某一个人正在跟踪他,时而很远,时而很近,他用身上的毛孔感受到他的存在。

  张腾回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见,也许他躲在树木的后面,也许躲在难以发现的草丛中,他已经暗暗在脑海中给他构思了一个名字,就叫他神秘客吧!

  神秘客必定在情节中起到一个关键的作用。

  他来到长途客运站,在窗口取票的时候,观察到售票员看到他发红起着巨大脓疱手掌时惊诧和厌恶的表情,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希望走进候车室的时候,里面将空无一人,或者零星几个。

  张腾将行李放走廊边的椅子旁,想象着一个冷漠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耳畔响起:

  “你好,能让我进去一下吗?”

  他落座在他的身边,即使候车厅零星几人,他也坚持要挨着他坐下,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是跟踪他的神秘客!

  张腾已经猜到了,这个人一定会和他上同一辆通往老家云梦的大巴!

  他们就在那尴尬地坐着,他很想和这个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色卫衣的男子攀谈几句,顺便观察一下神秘客脸上的表情。

  他一边向左边撇过脑袋,一边从干哑的喉咙中挤出字:“你好,请问你是去云梦吗?”

  通往各个地方的大巴很多,他很诧异自己怎么敢这么肯定这个神秘客就是去云梦的。

  接着他开始寻找神秘客脸上五官所在的具体位置。他五官标志立体,组合起来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神秘客坐着不动,没有回答,就像一尊黑色的石像。

  出于尴尬,张腾并未继续问下去,他就观察起整个候车室的情况。

  正如他所想象的,车站刚才还有零星几个人,一晃神偌大的候车室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暗自窃喜。

  他希望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刻,突然有个声音将他打断,例如汽车到站,或者是神秘客出于礼貌,回答刚才的问句。

  很遗憾,是前者。

  他拖着行李箱上了大巴,不出所料,那个神秘客一定会跟着,他们会相邻而坐。

  张腾率先坐在靠走廊的位置,神秘客依然说着同样的话:

  “你好,能让我进去一下吗?”

  张腾站起身,环顾整个大巴,没错,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大巴没有一个人。

  他有些困了,在睡着前,他想了一下接下来的情节。

  醒来后,不出所料,大巴很快坐满了人,他向后看去,没有人玩手机,似乎每一个人都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不知道正紧张地看着前方的什么。

  唯有神秘客不太一样,他将脑袋靠在窗户上,将鸭舌帽压低,像一个偷窥者一样窥视着窗外的风景。

  通往云梦的大巴似乎鬼气森森,乌云浓密得似乎令人喘不过气,大巴的空气中似乎充满着极度紧张的气氛。

  大巴缓缓启动,平稳地从车站行驶向并不宽阔的柏油马路上。

  张腾感觉呼吸不畅,鼻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决定打开车窗,将手伸到窗前,神秘客一把抓住了张腾的手。

  他想象着这只手不是一只男人的手,准确说是像一把有力的钳子一样钳住他。

  神秘客口中沉闷的口音是他希望听到的:“不要开窗,会有危险!”

  “危险”二字是用被压得极低的音调发出来的,似乎来自地狱。

  这肯定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仿佛只有开窗才能让此时的想象力在深沉的天空下驰骋。

  他用灵巧的手将窗户扒开,一股阴冷干燥的风鱼贯而入,危险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奇怪的是神秘客并没有阻止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张腾的举动。

  大巴驶出了城区,很快就会经过一片低矮的山区,这是张腾熟悉的领域。

  他曾经的很多素材都取自此处,但是每次都是经过,他从未到山底深处去过,盘山公路所经之地有一个极高的悬崖,悬崖下是一条细长奔腾的溪流。

  此时,一个更可怕的想法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车祸!

  他写过很多车祸,收集过很多资料,看过很多惨烈恶心的图片,却唯独没有亲身经历过。

  他给自己身份是幸存者,当然包括身旁的神秘客。

  他望着车外的风景,想象力正被吹进来的冷风搅得激烈的时候,一只黑色的手臂立刻把车窗关起来,随后一把按住张腾的肩膀,低沉说道:

  “请停止你的危险想法!”

  三

  建筑物越来越低矮,最后直接被远处的地平线抹平,随之而来的便是散落在茫茫大地的农屋。

  暴雨一副将下不下的样子,就像一根极度绷紧的琴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神秘客莫名的提醒就像能够猜出张腾的内心一般,不知是善意的警告,还是对这种读心术的恐惧,张腾只能暂时停止幻想,默默地观察周围的景象。

  大巴除了行驶时候的颤抖的引擎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哪怕是稀松平常的聊天都没有,乘客们仍然那样木木地望着前方。

  平坦的大道很快不那么平坦了,他知道,前方将进入真正的山区,旅途的必经之地。

  远方的天空隐隐间出现几道白光,那是闪电,看来真的是要下大雨了。

  车窗紧闭,虽然感受不到暴雨前的呜呜狂风,但从周遭的植物可以判断,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雨即将来临。

  车子刚进入山区时开始上下起伏,那种感觉就犹如坐过山车一般,上坡的时候还没有那种不适,但突遇陡坡,向下滑行,犹如坠入深渊,似乎深不见底。

  张腾隐隐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是从大巴异常的抖动油然而生的,在那种上下起伏之中似乎多了一种运动,凭着敏锐的感知力,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对,那是左右晃动的感觉,就像一艘在狂风巨浪海面航行的船。

  地势愈不平坦,大巴的横向摆动的幅度就愈大,四个轮子几乎无法同时稳稳地立于路面。

  四周的平地像是从路的两侧向下坍塌,他知道,此刻,大巴上了盘山公路。

  一个巨大的悬崖就像无止境的深渊,吸引着他的来临。

  这有可能是上天给他无穷想象力的最好馈赠,他预感到一场躲不过的死亡车祸,似乎命中注定,而他将是唯一的幸存者和见证者。

  就当张腾沉浸在自己的预感中时,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张腾,然后他低沉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彻在张腾耳前:

  “你最好跟我下车,否则将会有可怕的后果!”

  张腾回过神来说道:“我为什么下车,我要回家啊!”

  “就是因为你这些古怪而又恐怖的想法,你会闯大祸的!”

  “我什么想法,不是,哥们,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之后神秘客又默不作声,和张腾预想中的那样,的确,神秘客似乎有一种预知未来的魔力,但又有些不一样。他们只会提醒灾祸的发生,但不会亲自插手此事。

  张腾不是真的希望车祸发生,他只不过想借助此情此景,让自己的想象力插上真实的翅膀。

  悬崖在极目之处开始慢慢向上下延伸,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巨盆大口,有细小的瀑布从悬崖间流淌,那是它的口水。

  大巴开始向上坡攀爬,张腾想到了蜗牛,一只巨大的蜗牛在墙上蠕动,在它爬过的足迹后,是一条黏黏的脚步。

  前方似乎有什么障碍,蜗牛没有注意到危险,它小心翼翼,心安理得。那是一块空隙,或者是一片无法黏附沙子,任何一次不小心,都将让它万劫不复。

  前方的公路上似乎有一个荧光闪闪的物体,在慢慢接近,在阴郁的天穹下,散发着诡异的白光。

  司机对这个古怪的东西并未注意,或许只是公路上一个普通的坑洼,之所以会发光,可能里面还有积水。

  他像蜗牛一样小心翼翼,心安理得,连方向盘都懒得转动。

  那个耀眼的东西很快被车身覆没,它更像是一个偷袭者,无人注意就是它最大的优势。它在最高的地方,很轻松地就绊起一个车轮,让其轻易地改变方向,失去控制。

  突如其来的猛烈颠簸,大巴最终失去方向,悬崖就是它的归宿。

  张腾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东西朝他扑过来,又远去,听到很多东西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切都在下坠,无止境地下坠,身体之下,即是地狱。

  当他醒来之时,四处都是残骸,只听到身旁巨大的水声,那是瀑布。

  正如他预想的那样,车祸发生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看见了散落在大巴残骸四周支离破碎的尸体,那是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尸,而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他沉浸在此时的恐惧中,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愧疚,如果是神秘客说的那样,他真害怕是因为自己导致了这场车祸。

  手机已经不在身上,他决定找手机拨打求救电话,忍着剧烈的呕吐,走到大巴后,一个恐怖的场景,让他几乎崩溃。

  那些失去生命的躯壳,所有的头颅似乎都朝向他,眼珠瞪大,神情麻木,似乎死不瞑目,他就是罪魁祸首。

  即使有的没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没有眼珠,没有半个脑袋,他仍然感觉他们正死死地盯着他。

  他死命地向后退,不知道是被一条胳膊还是一只腿绊倒在地,他一下子跌倒在一个水潭旁边,他猛烈地喘着粗气,他甚至害怕这些遇害者变成丧尸,将他围住,一点一点蚕食他的身体。

  他看见墨色水潭中的倒影,那是一只站立着穿着黑色裤子的腿,然后又一只手慢慢出现在倒影之中,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跟我走吧!”

  这句话就像救命稻草一般,张腾猜都不用猜,他就是神秘客。

  他欣喜若狂,他面色如常!

  暴雨终于在此刻如洪水般从天际涌下,就像无止境的悲凉泪水。

  张腾跟着神秘客,一点点从一侧相对和缓的坡路上爬过去,顶着雨水和恐惧,一点点攀登。

  他还是惭愧地回了头,那些死者仿佛调转了目光,齐齐地看向他,就像在车上时,他们麻木地望着前方一样!

  四

  张腾和神秘客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蹲在马路上,任凭这种不太真实的暴雨落下来。

  天穹隐隐间有某种阳光穿透进来,甚至有彩虹,在乌云的裂缝中模糊可见。他突然很迷茫,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去哪里。

  “还去云梦吗?那是一个好地方!”神秘客接着说。

  “去的,我还要回老家!”

  有一种脆弱的精神力支撑着张腾,不知道为什么,他仍要继续旅途,他必须回家看看,有一种巨大的命运似乎正在等着他。

  雨小了,乌云中的阳光裂缝越撕越大,似乎有一张上帝之手将光明还给大地。

  一辆橙色吉普车说巧不巧地停在了他们中间,一个带金色眼镜的男子看着淋成落汤鸡的两人,问道:“嘿,要载你们一程吗?”

  两人很快上了车,便没在说什么,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坐在后排座的他猛然叫了停车:“你好,请停一下车,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吉普车稳稳地停在路边,男人推了一下眼镜说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张腾顿了很久,说道:“我们刚才遭遇了车祸,我忘记报警了!”

  男人很快便调转车头,向后方的悬崖边开去,下雨之后,水流的声音更大了,张腾向下望去,竟然没有看清楚那一辆大巴,于是他提议,大家一起沿着平缓的坡道下去看看。

  他们沿着湿滑的斜坡慢慢向下走去,张腾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仿佛那一场车祸根本就不存在,自己只是一个中途下车遇到暴雨的旅客。

  很快这几百米高的悬崖,他们已经来到了山底,溪流,田野,荒草地,视野开始清晰起来,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天空已然放晴。

  即使在能见度如此高的环境下,他们竟然什么都没看到,不仅是显眼的大巴,连一具死尸都没有,更没有殷红的血迹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开车男子诧异地看着他们,问道:“这里哪来的车祸?”

  他们沿着小溪走了很久,一路前行,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只好原路返回!

  张腾彻底糊涂了,刚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惨烈的车祸就是他亲眼所见,如此的真实,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消失得一点痕迹都不剩。

  就算是想象,如今也应该在大巴上吧!

  秋日的太阳过分的温暖,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开车的男子问张腾:“你们要去哪里,我看顺不顺路!”

  张腾说:“去云梦!”

  男子缓缓念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个好地方,刚好,我要经过那里!”

  张腾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是我老家!”

  很快,吉普车在山路上盘桓了多圈之后,稀稀落落的村庄慢慢在天地之间铺展。

  “我家快到了,把我放在前方的一个路口就可以了!”

  “好嘞!那咱们后会有期。”

  张腾拍了一下神秘客的肩膀,在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默不作声。

  “诶,你不也是去云梦吗,你下不下车?”

  神秘客说:“我不去云梦了!还请麻烦再载我一程!”

  张腾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家门口的阳光大道下,看着驶过的车流,恍若隔世。

  空气中似乎有一种怪异的味道,似曾相识,在秋日满目疮痍的乡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闻了闻,空气中夹扎着一股火药的气味,路上红色的颗粒和白色圆形纸相间,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明白了,一定是村里的某个老人去世了,这是他的葬礼!

  他很害怕,害怕不远处的哀乐声中,在黑白遗像上,在棺材中,躺着的是自己的母亲。

  多年前,他经历过这样场景,那是年轻父亲的葬礼,他仿佛记得,父亲因常年过度酗酒,让他的脸瘦削不堪,眼窝塌陷,眼神中透露着一种暴虐的气息。

  他又沉浸在回忆和想象交织的境地中,直到一辆飞速窜过来的车差点撞上他。

  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他带着鸭舌帽,穿着黑色卫衣。

  他用低沉的声音,用一种劝诫性的话语说道:“你千万,不要回家!”

  五

  一股莫名的悲伤和恐惧冲上心头,他不顾那人的提醒,拎着箱子朝着家的方向拔腿就跑!

  太阳的光很温暖,这种触感就像在梦里一般,他看见炊烟从老房子后的烟囱里升起,那是农村日常做饭时的场景。

  他多么希望,推开门,母亲正等他回来,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

  老屋红色的木门紧闭着,烟囱里没有烟雾,他感受到一股死寂的气息,又潮湿又黑暗。

  堂屋没有人,一张黑白遗像悬挂在房檐上,那个人的眼眶有些下陷,颧骨向外突出,眼神中有一股严厉。

  张腾从来不敢正视这双眼睛,似乎有一道光会射进他的心窝,令他窒息。

  他大声喊道:“妈,您在家吗?”

  没有回声,他也很害怕此时母亲躺在床上,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他推开母亲的房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就像很久没有住过一样。一床棉被高高的隆起,被子中像裹着一个人,但没有人头。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害怕里面裹着的是一具无人发现的尸体,已经躺了很久,或者只剩一具白骨。

  他颤颤巍巍地揭开被子,吓了一跳,原来什么都没有,仅仅只是一床很厚的棉被而已。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房间外响起:“是小腾吗?”

  听到人声,他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外面的是隔壁的王奶奶。

  张腾问道:“王奶奶,我妈去哪了,门没锁,但不在家!”

  王奶奶布满皱纹的脸突然绷紧,眼睛一下就红了!她喘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你妈她...她前天晚上就走了!”

  张腾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出现了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花圈在帐篷两边已经摆满了,在搭帐篷的左侧是黑色棺棺材,在桌子上摆满了红蜡烛,蜡烛靠墙边是一张巨大的遗像,那是母亲慈祥的笑。

  他不敢走过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越来越多了,每个人脸上似乎没有悲伤,尽是麻木。

  这种表情和面孔,他竟然有些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的双腿发软,甚至走不动路。他看见一个手上拿着酒瓶,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朝他走过来,他拍了一下张腾的肩膀,问道:

  “儿子,你妈在家吗?”

  他愣住了,这个人眼眶有些下陷,颧骨外突的男人,像极了一个人,他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悬在屋檐上的遗像。

  那张黑白照中的男人似乎在狂笑,酒还没有醒,他感觉那个人要从相框中走出来,拿起自己的酒瓶或者操起桌上的棍子开始伤人。

  张腾坐在地上猛烈地颤抖起来,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蔓延开来,如此真实,如此迷人。

  他明白了自己写恐怖小说的初衷,那就是用自己编造的恐惧对抗埋藏在心底的恐惧!他迷上了黑暗、迷上了暴力,迷上血腥,迷上了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撕裂的感觉。

  那个自称为父亲的男人居高临下,狂妄至极,他和母亲只能蜷缩着身子害怕、求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需要反抗,但又不敢反抗,任凭这个男人对他蹂躏辱骂,对他拳打脚踢。

  张腾终于记起了那些旁观者的脸,原来车祸中的那些人都没死,他们来了云梦,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难怪在悬崖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看见了众人身后的神秘客,他的脸上同样没有任何神情,他此时有诸多的疑问,为什么自己母亲死了没收到任何消息,为什么父亲又复活了,为什么车祸中的乘客都到这里来了,为什么神秘客总会在关键时刻出现?

  他冲出人群,愤怒地揪着神秘客的衣领质问:“你告诉我,怎么哪里都有你,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秘客淡淡地说道:“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回家吗?”

  “为什么不要回家?”

  “你不该出门,不该坐那辆车,不该到这里来,不该胡思乱想!”

  “难道不想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吗?”

  “是的!”

  张腾听到神秘客的肯定,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继续问了。

  他开始思索最后的问题,突然惊讶,这一切离奇的场景,难道都是自己的想象吗?可为什么如此的真实,就像才发生的。

  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很深的梦,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手掌,手掌光滑无比,完全没有因被开水烫而受伤。

  他庆幸一切都是假的,但又如此真实,这将是很棒的素材。

  那么,自己该怎么从梦中醒来呢?

  六

  “你好,能让我进去一下吗?”

  这声问候将昏沉的张腾唤醒,他感到手掌隐隐作疼,低头一看,此时的右手红肿得厉害,虎口处还有一个硕大的脓包。

  他赶紧起身,看到此人是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个人不是神秘客。

  但是此人还是挨着张腾坐下,掏出手机低头玩了起来,候车室的人不多,但不至于空无一人。

  此时气氛有些尴尬,他想要聊些什么,于是转过头观察了一下花衬衫,此人留着杀马特一样的造型,刘海很长,几乎盖住额头,看不清他的整张脸。

  “你好,你去云梦吗?”

  花衬衫抬起头来回答:“我去应城!”

  随后花衬衫便戴上耳机,听起歌来,他们便不再说话了。

  张腾不放心地四下观望,的确是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大巴很快就要出发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便拖着行李箱朝检票口走去。

  他上了大巴,坐在靠窗的位置,邻座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有些肥胖,乳房下垂得厉害。

  张腾不知道此时为何要去观察一个中年女子的身材,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便把头转向窗外。

  天空仍然乌云密布,车内沉闷得有些要命,他打开了窗户,并没有人阻止。

  大巴启动不久后,淅淅沥沥的雨就开始下了起来,风也大了,只好把车窗关上。

  车上的乘客也没有什么异样,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小声低语。

  大巴刚进入山区仍然是那样颠簸,但横向的晃动并不是很厉害,他确信此时是一场安全的旅途。

  张腾还不放心,于是拨打了母亲的电话,说今天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从母亲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她的心情不错,还说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回去,她很想看看自己的孙子。

  他打完电话,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从此处的地形判断,离那个悬崖不远了。

  但是为什么要担心了,之前那些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甚至连梦都不是,他压根就没有睡着。

  他死死盯着路面,只有平安地经过悬崖,他的心才能得到彻底放松,这条路线他坐了很多次,每次经过此处都要有种噩梦般的想法。

  他沿着公路极目远眺,在尽头好像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个东西在一点一点接近。

  大巴开始沿着沥青路面攀缘,道路湿滑,唯有那个发亮的东西在路中央。

  在攀到坡路一半都不到的时候,突然一个猛的急刹,乘客们几乎要被甩了出去,万幸的是没有翻车!

  司机停好车,从驾驶座上下来,对大家说道:“不好意是各位,汽车抛锚了,我已经联系了客运公司派人来抢修,耽误大家的时间,还请谅解!”

  张腾的脸上冷汗直冒,还好只是汽车故障了,于是他下了车,想找一下在坡路上那个发光的东西。

  但是司机一把拉住他说道:“这位先生,请你不要下车,外面的雨那么大,再等等!”

  张腾说:“我要去小便,马上就回来!”

  下车后,他仔细地朝前看,果然看到那个发光的东西,竟然有些诡异。

  他走进一看,是一个立方体冰块一样的东西,又像是水晶,他伸手摸了一下,却又什么都没摸到。

  突然身体像是触电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一辆橙色吉普车出现在光亮的阴影后。

  原来这个放光的东西只是吉普车的远光灯射在地面上的样子,他头晕眼花地把这个东西看成了发光的冰块。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张腾似乎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男子说道:“你好,需要带你一程吗?”

  张腾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也许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辆故障的大巴上,耽误回家的时间。

  “好啊,我去云梦!”

  “正好,我经过那里!”

  张腾于是给司机说明情况,将行李箱拿下来,放进吉普车的后备箱中,上了后排。

  车里还有两个人,副驾驶有一个,后排也有一个,副驾驶的男子带着鸭舌帽,穿着黑色卫衣,后排的那个男人穿着花衬衫,发型有点沙马特,厚重的刘海将额头挡住,头上戴着耳机。

  吉普车调转了方向,向着深深的山路进发。

  张腾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橙色吉普车、金丝眼镜、鸭舌帽、黑色卫衣、花衬衫、杀马特......

  他的心中猛然炸裂,之前想象中的那些人竟然凭空出现了,包括现在的。

  他赶紧看了一下右手,手背光滑无比,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

  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滑进了幻想的深渊。

  他很想下车,于是对金丝眼镜男说道:“我不回去了,我要下车!”

  司机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反而猛踩了一下油门,吉普车嗖的一下,像是火箭升空一样。

  张腾忍不住喊道:“我要下车!”

  司机转过头来,微笑着说:“你不是要去云梦吗?马上就快到了!”

  张腾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身子朝前倾,按下锁住主驾驶车门的按钮,然后推开车门,飓风和暴雨灌进来,路边有草丛,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蹬腿跳了过去。

  他想,反正在幻境中,什么都不重要了!

  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在剧烈灼痛,趴在草地上的张腾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这是非常真实的疼痛,一点都不像在做梦,如果是梦,在遭受猛烈的撞击之后,也会醒来。

  的确,他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依旧红肿,还有脓包,说明这不是幻想,判断手掌的好坏已经成为辨别真实和虚幻的标准了。

  就算醒来,也不会在这里啊,他艰难地站起身,环顾四周,无限的悲凉从心底升腾起来!

  还好,此处离家不远,他沿着公路,艰难地挪动步子,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往前走,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他精疲力竭,浑身湿透,穿过村前的白桦林,经过一座小山丘之后,到达家门口,看到紧闭着的红色木门,烟囱里升起炊烟。

  他推开门,倒在堂屋中,见有动静,一个佝偻的身子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

  他看到母亲面带慈祥的微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对的。

  “小腾,喊你爸一起吃饭!”

  母亲慈祥而有些诡异的声音,在张腾的耳朵边响起,像一枚炸弹在水中爆炸!

  七

  白光从云层的裂缝中钻出来,接着是隆隆的巨响,屋子里充斥着昏黄的灯光。

  张腾吃力爬起来,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的脚不受控制,朝着房间一步步走去。

  一个人盖着被子在呼呼大睡,在雷声中隐约能够听见鼾声。

  张腾颤巍巍喊出了声:“爸,起来吃饭了!”

  “滚!莫吵老子睡觉!”

  他又喊了:“起来吃饭!”接着一遍遍重复。

  父亲不耐烦,一把掀开被子,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枕头边还有几个酒瓶胡乱摆着。

  “你个小兔崽子!”说完一把揪住张腾的耳朵,一巴掌打在脸上。

  母亲的脸上还是那样带着慈祥的微笑,她说道:“快吃饭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父亲生气叫嚣道,一把将折叠桌推倒在地。

  整桌饭菜都倒在地上,一片狼藉,碎裂的盘子、瓷碗、杯子、米饭、蔬菜、肉类混在一起。

  父亲操起一瓶白酒,猛喝一口,又吐出来,一股酸臭的气味蔓延到整个屋子。

  母亲继续微笑地捡起地上的碎裂的碗筷,手掌被割破,渗出鲜血,她用手抓起饭菜,装进碗里,端到张腾身边,说道:“快吃饭!”

  张腾闻到的是熟悉的味道和沉重的血腥,不寒而栗。

  见他迟疑,母亲的微笑不在,她瞪大了眼珠,喊道:“快吃啊,你怎么不吃?”

  说着,母亲夹起来一块猩红的肉,转而又笑:“这是你最喜欢的小炒肉,来,快吃!”

  在一道闪现的白光中,母亲的脸格外渗人,父亲走过来,抽出皮带,劈啪作响。

  他一把将母亲推开,脸上是极其厌恶的表情:“这家伙别惯着他,不听话就得挨抽!”

  一皮带一皮带,像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裂开出血的皮肤上,张腾痛得几乎窒息。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面对凶煞的父亲殴打百般顺从忍让的母亲,自己只能在一旁蜷缩着,让恐惧在幼小的心灵中一点点深耕发芽,成长为如今的参天大树。

  惊雷大作,白光中走进来一个人,他带着金丝眼镜,穿着花衬衫,头上是一顶鸭舌帽,他用低沉的声音喊道,掷地有声:“你爸已经死了,你到底还怕什么,给我站起来!”

  就当皮带再次抽过来时,张腾被那人的声音鼓舞,突然就不怕了,他死死抓住皮带,一把扯过来,喊道:

  “对,我爸已经死了,你别嚣张!”

  他一脚揣在那男人身上,原来是一只纸糊的老虎,然后捡起地上的酒瓶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一计猛砸,男人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渗出殷红的血,母亲见状,惊呼一声,魂不附体。

  她扶起母亲,眼神坚定说道:“妈,他早就死了,咱们别怕了!”

  说完这句,门外的天空突然亮了,乌云散去,霞光漫天,神秘男人的面孔在柔和的光线中渐渐清晰。

  张腾一眼便认出,他既是开橙色吉普的司机,也是穿花衬衫的男人,也是神秘客。

  不,准确说,那是另一个自己。

  他终于不再面无表情,而是露出温暖的笑说道:“跟我走吧!”

  张腾回过头,朝里屋望去,母亲如释重负,房檐下的遗像没那么令人恐怖了,他仿佛看见了相框中的男人面带愧疚之色!

  尾声

  坐在电脑前,张腾把刚写好开头的恐怖小说删了,他现在一点都不迷恋恐怖了。

  他不想写什么怪力乱神,只想写一点有意义的东西,于是他在微博上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即使他的很多粉丝表示惋惜,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表示理解和支持,希望他能成功转型,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一个声音从书房的外响起:“快吃饭了,张腾!”

  那是妻子的声音,他打开房门,看着她额头爬上的一丝皱纹,他有些愧疚,自己总是沉浸在恐怖的小说世界中,忽略了对家人的关心。

  他温柔地对妻子说道:“我决定好了,以后不写恐怖小说了,我打算出去找一份工作!”

  妻子脸上泛起笑容,这正是她想要的,她一把抱住丈夫,竟有些感动。

  张腾抬头看到红色的实木门,觉得和老家的斑驳的红色大门很像,以前他很怕推开,看到父亲那张可怕的脸。

  他走过去,心脏砰砰直跳,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也许推开门之后是地狱,也许是天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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