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贾致公.扑朔迷离
天黑了。
十几处篝火先后点燃了起来。
虽然修为高深,但贾致公还是觉得浑身上下腰酸背痛,说不出的疲惫。他的腿早就麻了,上山的路还好,每当下山或者下坡的时候,双腿就不听使唤。不是不由自主地发抖,就是突然一软,不听使唤,好几处差点滚落下去。
他这才明白谢正清为何交给他一把不带刀鞘的钝刀。
不是为了给他防身,只是为了让他在滑倒时不至于太狼狈。谢正清的经验在这里真是太重要了。如果没有他来领队,我真的能凭借这帮圣州弟子就能保护师父安全吗?
或许可以,但绝不会那么容易!
想明白这些,不由得感激地看了谢正清一眼。
望着远处犹如一颗青松一般,矗立在岩石上的赵怀英,贾致公心中充满了敬畏。这一段路,所有人只能牵马步行,年纪最大、地位最为尊贵的赵怀英也不例外。
但他依然没有疲态,腰板始终笔直,目光依然坚毅。
贾致公知道赵怀英心急如焚,但也知道不能再继续前行了。前面的路崎岖难行,两边不是悬崖峭壁,就是茂密荆棘层,如果遇到埋伏,只能是活靶子。
他们、我们、大家,这些人会不会在前路设伏,贾致公内心的判断倾向于不会。但除了这些人,有没有其他人也在谋划对师父不利?有没有其他势力不希望看到师父出现在孟秋?
为什么都盯着孟秋?
贾致公想不明白,也不敢过于往深处去想。
这里没有好人!各怀鬼胎!小心为上!
贾致公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这般告诫自己了。
谢正清一边吩咐侍卫警戒,一边命人分发干粮。但这个时候每个人均已经疲惫不堪,许多人甚至是手中拿着干粮,躺在地上,刚吃了几口就已经睡着了。
贾致公将水袋拧开,缓步来到赵怀英跟前,递给了他。
赵怀英喝了一口,接过干粮。但也只是拿在手上,跳下岩石,缓步来到最近的一处篝火,缓缓坐下,看着眼前的火堆出神。
贾致公从未见过赵怀英如此紧张一件事情,终于不得不承认驿站的事绝非那么简单了。
也许那里比自己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形还要糟糕!
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在赵怀英身边坐下,喝了口水,撕了熟牛肉放在嘴里,回想一路前来的凶险,心中感慨,一边咀嚼,一边叹道:“当年八师弟前来赴任时,尚且不满十岁,又是孤身一人,行动不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着到了地方的!没经历过这段路之前,我只知道他来的艰难,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条路居然会这么难。”
赵怀英握着干粮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许久,轻叹一声,掏出怀中那些书信,一封接着一封拆开,看了看,随即随手扔进了火堆。不大会,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封。信依然很短,但这次他却看了很多遍,轻叹一声,终于开口说话,道:“三两四钱五文,买书就花了二两九钱三文!”又是一叹,道:“终归还是个读书人。”
终于,还是将这最后一封信,也丢进了火堆。
贾致公到这时,自然明白这些书信上说的都是谁了。虽然不知道老八在驿站做了多少荒唐事,但至少有一点很欣慰,那就是他还活着。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就是一喜。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由得有些担心了。此刻所有焦点都集中在了那里,修为高绝的赵怀雄师叔都有危险,更何况是他呢?
赵怀英又是一叹,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自视甚高,倔强又不肯服输,这跟怀雄小时候是多么像!但怀雄遇到不顺心的事,还能找我个亲哥哥诉诉苦,发发牢骚。就这一点来说,比他幸福多了。”
师父这是怎么了?
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听到师父说他的好话。
十年了,您不仅自己从来不提他,更是不许我们提他。师父,您终于愿意原谅小师弟了吗?
贾致公眼圈红了。
赵怀英放下干粮,捡起身边的枯枝,扔进了火堆,喃喃说道:“师弟说发现他时,身边全是死人。应该是河西逃难的人群,遭遇了狼群。除了他被自己母亲护在了身下,没人存活。不知道他是那里人,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师弟想将他送给附近村庄的人家,但大灾之年,能活下去已经实属不易,怎么会有人愿意收留一个孩子?师弟不忍心见他活活饿死,这才将他带回来圣州。当年他被带到府上时,尚在襁褓之中,又瘦又小,哭起来都没有力气。我甚至以为他活不下来。刚将他安置在了府上,师弟就去了西北,结果遇到流寇,没能活着回来。这下倒好,甚至没人知道他是在哪里被发现的了。”轻叹一声,道:“没人知道他的姓氏,那就让他随了师弟的姓吧。没爹没娘的孩子,就在大司寇府里长大吧。”
贾致公静静地听着。
赵怀英又是一叹,道:“与他一样,我们兄弟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母亲去世那年,怀雄才六岁。刚把母亲与父亲合葬,父母留给我们的家产就被族人侵吞、瓜分光了。我那年九岁,领着怀雄沿街乞讨,受尽人间冷暖。”回想当年往事,依然是历历在目:“记得那年的冬天,我们兄弟俩没鞋穿,只能光着脚,四只脚全是冻疮。但我们依然玩的很开心,比谁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大;比谁能在河面上能先把冰踹出个窟窿;比谁先从冰窟窿里面先抓大鱼。”
回想那时候的情景,赵怀英圆圈红了:“也就是在那天,我们遇到了一生的恩人,也是你的太师叔孔明路。孔师叔见两个衣不遮体的小子,居然还能那么乐观的笑,觉得我们兄弟并非常人,于是将我们带回了圣州。老天没有眷顾他,但眷顾了我们兄弟。我们成了圣州弟子,成为护卫、护法直至大护法,一路走到了今天。”
贾致公知道师父口中的‘他’是谁,不由得悲从心中来。
赵怀英始终注视着火堆,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辛苦,从未觉得痛苦。还有什么能比那段时间苦呢?但我却越来越少笑了。甚至感觉,再也没有比那天更开心的事情了。怀雄更是如此,自从他加入了大司马府,就一直不开心。在他小的时候,更不愿意离开我。刚进入大司马府的那段时间,他又哭又闹,甚至偷偷跑来找我,让我带他走。我也想将他留在身边,但圣州法令不允许我们留在同一府上,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说服的他。在他十岁以前,他一直没有安全感,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圣州,不属于大司马府,随时可能会被赶走。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的被窝里藏了好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哪些吃的东西也不知道他藏了多久了,好多都发了霉,早就不能吃了。他既不舍得吃,也不舍的扔掉,就那么偷偷地藏在被窝中。我问他为什么要藏这么多东西,他说……”
赵怀英有些哽咽了:“他说他是为我们将来准备的,如果我们再被赶走,就有吃的了。”
贾致公忍不住落下泪来。想要安慰师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些话赵怀英以前从未说起过,自他记事起,师父始终不苟言笑,对待弟子也是极为严厉。原来并不是师父本就是那样的人,而是师父不能不做那个坚强的人。
他只能选择做那样的人!
赵怀英平复了心情,这才接着道:“他一直没有安全感!一直都是那样!我们流浪的那半年,所经历的苦楚,他年纪越大,体会反倒越深。”话音之中,愈发止不住地悲伤。
贾致公抹了把眼泪,轻声道:“师父,您不要太过担心,师叔一定会平安无事。就算贼人狡诈,师叔也应付的来,更何况师父您又派了那么多圣州弟子相助,一定不会有事的。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不管遇到什么危险,师叔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赵怀英轻轻摇了摇头,又是一叹,道:“你不清楚来龙去脉,体会不到其中的凶险。自从怀雄突然离开队伍前去孟秋,我就一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事隐瞒了我。这次突然主动提出跟随我巡边,绝非那么简单。尤其是大司空府的田青云也出现在了孟秋,我才猛醒。”仰天长叹,道:“怀雄啊,二十多年了,你怎么就放不下!跟他们争什么争!”
贾致公虽然不知道缘由,但这时候开始理解了赵怀英的担忧了。
赵怀雄虽非圣州杰出弟子,为人也是有些迂腐,平日给人一种胆小甚微、做事畏首畏尾的感觉,但他绝对是个好人。
他渴望家人,渴望亲人,渴望儿孙满堂。
但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他,前后娶了三次亲,每一次赵怀雄都是用情至深,付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渴望两人能走到最后。但造化弄人,三位夫人中最长一位也不过陪伴了他仅仅三年。更无一人为他留下哪怕一儿半女。三夫人过世后,赵怀雄伤心欲绝,发誓终身不娶。
贾致公至今仍然记得当年赵怀雄向赵怀英哭诉已经向生活低头、认命的情形。
那天的赵怀雄,丝毫没有长辈该有的样子,像个孩子失声痛哭。
看着让人心疼。
但他渴望家人的心始终未变。这导致他过于溺爱自己的两名弟子了。
赵怀英不止一次为了他的两位弟子训斥他,但每次赵怀雄总是能找各种借口帮他们开脱,一次次求赵怀英帮忙向大司马求情,求大司马网开一面,不要用门规惩戒自己的弟子。
赵怀英身为大司寇多年,素来以公正廉杰闻名天下,就算是自己亲传弟子犯错,也是依法处置,甚至是加倍惩罚。但唯独对自己的弟弟,他总是狠不下心来。就算是把赵怀雄骂的狗血喷头,无数次当众说再也不管他弟子的事了。但依然是狠不下心,每次都架不住赵怀雄的请求,亲自前去大司马府求情。素来一言九鼎的赵怀英,在赵怀雄的事情上,却是一再食言。
由此,也让一句话在圣州广为流传,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赵怀英没有软肋!如果有,那就是赵怀雄!
但这样的赵怀雄让人恨不起来。
不管多看不起赵怀雄的这种行为,但不能不承认,赵怀雄是个好人。
这不是贾致公一个人这么认为,而是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会这样认为。
好人赵怀雄,这次看来是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从未有过的大麻烦。
执掌当今天下司法刑狱的大司寇都要担心不已的大麻烦。
贾致公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为何田青云到了孟秋,反倒让师父更加担心了呢?
贾致公想不明白。
田青云虽然如今仅担任大学士这一文职,但他的修为、学识在圣州弟子之中绝对算得上优秀。虽说他与大司库素来不合,也一直得不到大司库府重用,但绝不能因此就否认他的能力。
对于他,至少贾致公内心是极为敬佩的。
谁又会不敬佩文韬武略皆属上乘的人呢?当年田青云竞争总督之职失败,贾致公就很为他抱不平。他甚至认为,虽说李珊在地方上政绩斐然这一点无可否认,但除了欠缺执掌地方的经历之外,其他无论哪方面李珊皆不如田青云,田青云欠缺的仅仅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绝非贾致公一人这样认为。
也正因为此,田青云虽然已经贵为当朝大学士,但依然是公认最不得志的圣州弟子之一。
可以说赵怀雄护短,可以说赵怀雄目光短浅,可以说赵怀雄妇人之仁,但绝不能说赵怀雄修为低。大司马府的绝学七星剑,他虽未练成最高奥义,但纵横川西绝非一句大话。
田青云同样如此。
两位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同时出现在莽荒之地,又有近二十位圣州弟子相助,为何反倒更加凶险?
贾致公猜不透,更想不出其中缘由。想问师父,见他已在闭目养神,不敢打扰。
抬头望向夜空。
八师弟,你待的那座驿站到底怎么了!
你消失了快要十年,为何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出现!
为何会被搅进这场浑水之中!
你能有本事在川西活十年,一定也有本事在这场祸事之中活下去!
一定能!
目标孟秋!
目标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