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间岔路一
那间地下室,一直位于公寓楼第三单元的底部。
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里面放着破落的家什。枯萎植物的瓦盆、没有用处的家具、各种过时的书籍和杂志、看过的DVD碟片、旧鞋子和旧衣服、装修房子剩下的材料和工具,还有一辆母亲早已不骑的布满铁锈的红色24寸女式自行车。
打开地下室门边的开关,一颗昏暗的灯泡亮起。幽浮于黄色灯光中的世界,尽头处是一扇窄窄的、开在一楼阳台底下的暗窗。终年没有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涤荡,弥漫着污浊霉烂的气息,这里是多么幽僻和荒凉。
离地下室门外不远,有一个被多年前一场暴雨所侵蚀的地洞,洞中隐藏的黑暗无穷无尽,吞噬着这里原本不多的光明。第三单元的底部,显得愈加恐怖神秘。除了猫,没人愿意到这里来。
可父亲他却来过了。
父亲幽灵一般从地下室爬上来,穿过楼道进入公寓。公寓位于2楼,短短的20来个台阶,他竟爬了很长很长时间,仿佛翻山越岭似的。进入公寓,父亲随即疲乏地瘫倒在起居室的皮沙发上。坐在卧室书桌前操作电脑的我听到动静不禁回头,虽然离父亲尚有好几米的距离,但我还是立刻发现他那非同寻常的惨白脸色。
“爸,你怎么了?”
“……”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出什么事了?”
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支起秃顶花白的脑袋张了张嘴,可仅仅吞噬了些许空气,旋即像离开水的鱼似的又陷入疲乏的沉默中。
“你的手怎么啦?”
我丢开电脑,起身向他走去,发现他的右手食指正不停地滴血。
“噢!”
父亲痛苦短促地回应了一声,随后便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走了很久很长的路,需要休息。
周围的一切正失去鲜活,因为父亲的沉默如固化剂一般,让活动的风景渐渐凝成难以撼动的坚壁。
我没有继续追问,任凭父亲坠入他不可理喻的意识之中。用酒精棉球和创口贴替他消毒包扎后,父亲已然陷入深沉的昏睡。离开父亲,我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准备继续写作。但纷乱的思绪和不祥的预感令我久久无法静下心来。站在卧室的书桌前,越过电脑屏幕上一行行文字,我的视线投向南面阳台外的风景,对面的公寓楼几乎近在咫尺。
没有一扇窗里出现人影。
因为此刻,是清晨,大多数人依然沉浸在睡梦之中。
身后的起居室里传来了父亲沉重的鼾声。
睡眠,是治愈一切、忘记一切的良方。
放下心来的我关上卧室的门,把自己与已堕入另一世界的父亲隔离开来。自从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写作以来,我觉得除了脑海中想象的世界,好像不愿再与现实世界产生实实在在的联系。说不清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游离于现实外固然孤独,但这孤独又何其宝贵何其自由!充满着用想象创造幻境的生机和力量。这种超凡脱俗的新奇感受,只有在电脑前不断码字的时候才会令我倍感振奋无比投入。
我继续在卧室里转悠,放置在中央的大床和靠北墙的衣柜占据了卧室大部分空间。东墙边摆放着长长的地柜,其上是一座书山。大概有200多本书整齐地磊放在那里,大多是我看过的日本推理小说。
一宿无眠、全身酸痛却依然毫无睡意的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点燃一支烟。每当我感到被外在世界干扰无法继续写作的时候,都会坐在这张从老房子里搬来的旧藤椅上,望着东边不远处的某幢楼斑驳的外墙,吸上一支烟。
我在等待着太阳升起。
这张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越来越黯淡的深棕色藤椅来自外婆的老家,它的历史也许比这世界中许多事物还要悠久沧桑。童年时代以来那丝毫未变的冰凉光滑的触感令我很是安心眷恋。如今,它在我的身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让我想起童年时外婆在枕边哼唱的那些古老悠长的歌谣。
吱吱呀呀……
吸罢烟,搓了搓脸,清了清嗓子,我将阳台上的白色窗纱重新合上。这样,对面近在咫尺似乎要与我家连在一处的公寓楼就变得模糊不清了。视野中,风景变得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在这样孤独沉静的思绪中,我坐回到书桌前,尝试继续中断的写作。
嗒嗒哒哒……
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神游在宇宙的地老天荒中,时间仿佛已不再流逝。我蓦地感觉身后变得十分静谧,变得空空荡荡。似乎世界中只剩下我一人,正背身危坐在一道悬崖峭壁上。除了眼前的稿子,一切风景已然远去。父亲的鼾声、清晨的动静、鸟鸣和风声都已杳然。强烈的不安随之袭来。我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悄悄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
不知何故,父亲已从沙发滑落到地板上,原本沉重的鼾声此时变得异常微弱,冒着泡沫的唾液从他的嘴边流出,在胸口处湿了一片。
我连忙走过去蹲下身子,拍打着父亲湿漉漉的面颊,不停地呼唤他。而他继续发出虚弱的呼吸声,浑身大汗,眼皮黏在一起,毫无反应……
快打120!母亲在哪?在我的混乱的脑海中,世界的轮廓与色彩开始变形、旋转,急剧地错乱、失色……
被抬进医院抢救室的父亲,深陷昏迷的父亲,被医生和护士团团围住的父亲。我一直握着父亲的手,他手指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手掌如离开大海的鱼般湿滑冰冷。
医生在父亲耳边大声呼唤,护士们解开衣服,露出父亲瘦骨嶙峋的灰白色胸膛,用各种仪器将他包围。体温、心跳、血压,氧气饱和度,各种指标和数字不断变化着。医生毫不放弃一遍遍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直到父亲终于模糊微弱地应答了一声。
还好,医生判断道,只是药物中毒。护士为父亲挂上生理盐水和解毒剂。在夜以继日漫长的治疗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松开父亲的手。
几个月后。
出院的父亲养得又白又胖,重新变得平静而健康。一直担心着他身体、陪在身边照料着他的母亲,也因医院营养丰富的伙食和缺乏运动而增加了体重。她那消瘦枯黄的面孔变得红润富有光泽。出院就好比通过大考从学校毕业,他俩快乐地坐着我刚买不久的本田车去城市南郊的深山公园里踏青。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我考取了驾照,买了汽车。深山公园里春光明媚,各种花卉争奇斗艳,森林郁郁葱葱。远处,绵延起伏的山棱线勾绘出与城市天际线截然不同的大自然美丽曼妙的轮廓。近处,柳枝依依,流水潺潺,一片人间乐土。
我们一家人兴致勃勃地坐在草地上,在摊开的化纤毯子上摆好各种零食,开始其乐融融的野餐。
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风筝升向高远的天空,浮动着洁净白云的苍穹下,森林包围着如茵的草地。孩子们和小狗在其上奔跑、喧闹。
“啊!”
我不禁叫了一声,刨苹果皮的时候,被刨子割伤了左手中指。母亲马上凑上前来,仔细地看了看。
“没什么,一道很浅的口子。”
我用嘴吸掉伤口上的血,吐掉。然后将带血的苹果用瓶装水冲了冲,递给了在一旁歇息的父亲。
母亲将各种零食放置在毯子上,然后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玻璃烟灰缸放在毯子的边角,作为压住毯子的重物。我不失时机地掏出烟,点火,一缕快意的青烟飘上了绿意盎然的森林上空。
“有时间多带你爸出来转转。当然,还有我爸。”
母亲笑眯眯地说。自从父亲出院后,她就变得十分喜欢吃零食,饭桌上倒吃不了多少正餐,像个小姑娘似的。
我想起坐在轮椅上的外公那暮气沉沉的、老态龙钟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他虽说快90岁了,但还是那么盛气凌人,食欲旺盛。”母亲欢喜地继续说,远离了烦恼的她不停地吃东西。也许在照料父亲漫长的时光里,她养成了用吃零食来摆脱烦恼的习惯。父亲则沉默地坐在一旁,凝视着远方,小口小口地咬着已然看不见血迹的苹果。
零食很快就被我们吃了一大半,母亲依然絮絮叨叨地谈论着她的父亲。
“你别看他已经走不动路了,但他的肠胃、心脏、头脑都还行,没有什么致命的毛病。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出来转转。他太老了,又太胖了,但只要坐在轮椅上推着走就没问题……”
“还真是可怜。”我在烟灰缸中熄灭了烟,双臂伸过脑袋后方交叉着,躺倒在碧绿松软的草地上。顿时,一股植物的芬芳将我淹没。
“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疲惫不堪的我喃喃自语。
在滑入睡眠的深渊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影像,是父亲依然在咕哧咕哧心不在焉地嚼着苹果的样子。
跟着那只橘猫,来到那间地下室里。
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正身处黑暗之中。
推开一扇虚掩的门。铁皮门,一碰就哗哗作响的那种薄薄的铁皮上镀了一层暗银色的锌,起着防锈的作用。和其他地下室的门一样,这扇门上没有任何标记。但从方位上判断,这里无疑就是我家那间地下室。
橘猫消失在黑暗尽头的光明中,它的头和身子像两个连接起来的毛茸茸的球,所以我叫它葫芦。它是我一直在小区里投喂的小生命。站在静谧昏暗的地下室门口,我不知道自己是打算进去还是想要离开。从门洞向里张望,地下室里黑糊糊的,内部沉睡的仿佛是史前稠密原始的黑暗。昏暗的孤灯没有点亮。我收回目光观察四周,各家的地下室门都紧闭着,毫无动静。这种景象相当诡异,我屏住呼吸站在如同巨轮底部的压抑幽暗空间里,空气十分浑浊。
如此这样彷徨了一番后,我便哐镗关上了地下室的铁皮门,门哗哗地抖着,发出刺耳的尖叫。我对这里的一切都丝毫没有探究欲,我早已过了对什么都好奇的年龄。
离开第三单元底部,沿着楼梯向位于2层的自家公寓攀登时。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异常充沛,完全不像是30几岁的样子。
来到自家门口,公寓门居然和地下室的门一样,也是虚掩着。这个世界难道不设防了?我谨慎地回头望望,对面邻居铁门紧闭。这个深夜里还时不时透过门缝和窗缝发出巨大声响和烟酒味的邻居,此刻大概沉浸在寻欢作乐后死一般的昏睡之中吧。
我之所以如此判断,因为此刻是不折不扣的清晨时分,而我正晨跑归来。
记得方才自己从小区外面跑步回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平时经常喂食的橘猫。这猫儿和我十分投缘,不仅可以随意抚摸,而且只要我在南面阳台上一唤它,它立马竖起耳朵,扭头注视着我,然后竖着尾巴屁颠屁颠地穿过草地,绕过公寓拐角,攀上楼梯跑到我家公寓门口。
今天也一样,但又似乎有些区别。因为当我呼唤它的时候,它并没有跟我一道上楼,而是径直沿着斜坡跑进地下室去了。因此,我才反常地来到平时根本不会意识到的这个黑暗荒僻的角落。
站在公寓门口,我一边想着橘猫,觉得它好像比平时的见惯的样子幼小了许多也干净了许多,一边听着楼道外的格外清脆宛若哨声的鸟鸣。刚刚跑步回来的我,没有任何异常状况。
我正处于大汗淋漓后精神和肉体特有的那种轻快中。耗尽了糖分,接着开始燃烧肌体长久储备的脂肪。在失去了身体部分能量和水分后而感到疲惫,同时也因剧烈纯粹的运动而放空了大脑。在疲惫和放空过后,便迎来彻头彻尾的新生般的轻松愉悦。
打量一下自己装束,我身穿红色T恤、绿色短裤和黄色跑鞋。
嗯,大概是出门跑步前,忘记锁门了。
我推开虚掩的家门,进入了自从2000年搬来,已经住了15年的熟悉公寓。父亲在睡觉吧。而母亲,则睡在外婆家,陪着因生活无法自理的外公住进养老院后剩下的孤独一人的外婆吧。我走进尚有些幽暗的起居室,打开灯。接下来的一幕,令我僵立于此,无法动弹。
取代了淡棕色的皮沙发的,是眼前绿白相间的布艺沙发,缺损了一角的玻璃茶几依旧放在沙发围成的空间中央。南墙边的电视柜上,一台巨大的阴极射线管SONY电视端坐着,黝黑屏幕上映出对面沙发的昏暗影像,也映出了我的身影。
虽然开了灯,但整个起居室依然漂浮着夜的影子,弥漫着经过一整夜久久未散的有些污浊的气息。太阳不久就会将所有的黑暗驱离,飒爽晨风会吹进来,涤荡更新着这里陈腐凝滞的空气。但对我来说,一片阴云遮盖住了原本洒脱空灵的意识天空。
呆立了许久,我才渐渐回想起来,这摆设大概是好几年前家中的布局了。这旧沙发和老电视,这破茶几不是早就已经被收旧货的人抬走了嘛?
一看到沙发,消失的疲惫又像回头潮般涌来,一下子将我击垮。顾不上疑惑,走到沙发旁,将身体扔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还是过去那熟悉的感觉,有些脏污的布艺沙发热烘烘地从四面八方围拥着我,将我温柔地裹在其中。
从起居室望向父亲的卧室,透过敞开的卧室门我看见父亲的半截身影卧在铺着凉席的床上,他依然沉浸在酣眠之中。而我又起身望了望平时母亲睡的朝北的小房间,令我惊讶地是,本应当陪在外婆身边的母亲竟然在那,且处于半睡半醒中。我回来发出的动静吵醒了她。
“你回来啦?”
“嗯……”
“累了吧?”
“还行。”
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现实中的对话,于是便追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今天几号?”
“几号来着?”
母亲仿佛又被睡魔俘获,不再吱声了。
我默默地坐回到沙发上,旋即又想去餐厅里看看挂在那里的挂历。刚要起身,忽然转脸发现沙发旁靠窗的墙上,不就挂着一本么?
清朗的晨光透过起居室狭窄的北窗射在挂历上,这是以前挂置挂历的老地方。挂历上呈现的是一幅豪华别墅的内部照片,那些层层叠叠磊向天花板的书架,帷幕般高高垂下的白色窗帘,光可鉴人的地板和巨大的书桌。无论是陈设还是装饰,都呈现一种野心勃勃的豪奢。大而无当的色块与画蛇添足的装潢彼此拥挤,整张照片在令人艳羡的同时,似乎也庸俗不堪。
我的眼光定格在图片底部的几排数字上:2005年,7月。每月一张的挂历停留在7月,是7月几号来着?
震惊和茫然的情绪令汗水重新从头发里渗出,身体忽然变得燥热干渴起来。我很想喝点碳酸饮料,渴望那冰凉的糖水带着活泼乱窜的二氧化碳气泡进入我的身体,加入血液的循环,补充我失去的能量和水分。来到厨房,靠近碗橱的地方居然还放置着那台用了将近30年、外公购置的、又转手卖给父亲的老式苏联冰箱。
不,如果此刻是2005年的话,也就是10年前,这台冰箱服役也快20年了。苏联早已解体,这冰箱却老当益壮。我一边感慨着,一边拉开冰箱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里面并没有我期盼中可乐或雪碧。看来10年前的我,根本不喝这10年后有着强烈依赖的碳酸饮料。
无奈之下,我只好从冷开水壶里倒了杯冷水喝下,走到卫生间准备冲把澡。打开镜前灯,发现镜中的自己竟如此健壮如此年轻。头发茂盛坚硬,赛亚人般桀骜不驯。面孔如希腊雕像般棱角分明。古铜色的肌肤紧致而不失光滑,肌肤下面有大块的肌肉隆起。唇上和下巴也没有10年后刻意蓄起的、玩世不恭邋里邋遢的大片胡茬。
没错!此刻,这里,就是2005年的世界。眼前此人,就是2005年的我。那时我的体重大概比10年后轻20斤。那时的,不,此时的夏天,我几乎每天晨跑。从家所在朝阳小区出发,向东一直沿着刚刚通车的学府路,跑到母亲退休前工作的工厂附近,再跑回来。
如此这般想了又想,确定无疑的我不禁异常兴奋起来。某种神秘的力量将我带回到了10年前。带着这10年间的记忆,我又回到了10年前的开始,回到了那充满希望和无限可能的光辉岁月中。也许,重来一遍的话,我将会弥补我曾经的过失和遗憾,用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做出不同的选择,成就崭新的辉煌人生!
记得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正是在2005年夏天。那时我大学毕业,刚刚取得了中文本科文凭,萌生了考研或写作的念头。同时,对电脑游戏和手机的痴迷也日益浓厚。
不知为什么,年轻的我好想尝试陌生的东西,陌生的经历,陌生的感觉。毫无人生经验的我并不知道这充满诱惑的世界的边界在哪。充满精力无比自由的我横冲直撞,挥霍无度。却不知道这属于我的看似遥遥无期的岁月,其实却是一晃而过的短暂光阴。这个夏天,我开始对父亲抽屉里的香烟产生了浓厚兴趣。父亲从不抽烟,那包烟只是为了招待来客而准备的。
这包已经招待过客人的拆封的烟,连同打火机就放在朝北房间的书桌抽屉里。这张书桌是父亲结婚时打制的,比我的年龄还大的它沉重且庞大,渐渐成为了某段岁月的象征而失去了原本的用途,在老房子里充当电视柜。自从搬来这所公寓之后,它终于恢复了原来的用途成了我的书桌。10年前,它摆在狭小的朝北书房里,其中的抽屉,成了父亲和我共用的收纳空间。
不仅如此,这间朝北的小房间,说是我的书房,实际上不知何时起成了母亲的卧室。书桌旁放置的小床,原本是我在旧居的卧榻,后来却成了母亲的床。
为什么会是这样?原来,父母在搬来新家后共处一室没几年,便分开睡了。究其原因,谁也不太清楚,谁也说不上来,谁都觉得稀松平常。大概是感情日益冷淡,或是进入所谓中年人的倦怠期和更年期了吧。
白天,趁母亲不在,这里成为我书房的时候,我便关上门躲在里面偷偷吸烟。将父亲从军营转业带回的白天鹅造型的玻璃烟灰缸找出来,放在书桌上,我一边吸着烟,一边寻找着那种传说中既兴奋又舒适的感觉。吸罢烟,我又是洗烟缸,又是开窗通风的,完全就是一个做了坏事又偷偷隐瞒的孩子。
那种欲罢不能的成瘾感觉,是何时出现的呢?也许是在一两周后,也许是在一两个月后。一开始,我吸的极少,可一旦从某时开始感到愉悦,而停止吸烟又感到焦躁不安时,就说明我已对烟草产生了依赖。
结果十年后,我依然没能戒掉烟草,没有摆脱对它的依赖。
整整十年,我竟一事无成!
此刻,这段曾经被我浪费和蹉跎的10年时光,成了不确定的漫长未来。整整十年的珍贵光阴,被我攥在手中,整整十年的漫漫长路,铺展在我的脚下。这段光阴和这条路,还是一片等候我去书写去创造去赋予意义的巨大宝贵的空白!
回到十年前的我,如此一番回忆和思考后,终于痛下决心,绝不再重蹈原先的覆辙。对烟草的染指,对电脑游戏的痴迷,对电子产品的追逐,都要坚决摒弃。同时,在考研和写作这曾经十分纠结的人生抉择前,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这都是历经了十年,我才明白的真相,才终于做出的正确选择。在这个十年前的人生岔路点上,我将这一正确选择大大地提前了。
我根本不是学习的料。
那些需要高度集中精力死记硬背或者不断重复强化的活计,对我来说是无法坚持的。在30多岁的人生中,闲云野鹤般的自由散漫占了一大半。而这种状态,何尝不是另一种“学习”呢?只不过这种极其个人化的从容悠闲的活法,并非人们口中的那种“脚踏实地”的努力罢了。
而写作,正是对这种充满个性活法的提炼和表达。从丰富独特的个人体验中产生的思考和想象正是我相当擅长又乐在其中的。
我不会向考研成功的大学同窗汇出钱款,去购买他们手中布满汗渍的笔记和资料。
同时,我也不会为了玩电脑游戏,和对电子产品的庸俗兴趣,去频频更换电脑和手机,将金钱和精力耗在无聊的攀比和痴迷之中。这种浪费时光的挥霍和堕落,被后来的我深恶痛绝。
回到过去,就是拥有宝贵的重新选择未来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再次误入歧途的。
2005年7月某日,这个盛夏的白天。父亲去上班了,母亲去买菜和操持家务了。而我,则将自己关在狭小而闷热的书房里写作。我当然不会写十年后发生的世界大事,因为那些大事件于我而言,都过于遥远无关痛痒。只有眼前的和我密切相关的事情,才会引发我表达的欲望。来自未来,却不愿说出与我无关的未来事件,这就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
时间旅行的规则。
漫长而充实的白天过去了。
其实,来到10年前的我,绝非从那时开始,又重新生活了十年。正如电影《人工智能》中被外星人复活的大卫的母亲那样。无论如何努力,她和大卫只能度过美好幸福的一天,实现了机器男孩大卫心中那最美最执着的心愿。那珍贵的重逢仅仅能够持续一天,而漫长的等待又何止千年!与之相似的,我并没有重新度过这漫长的10年,而是仅仅在10年的开始那天度过了短暂的时光。后来,我才明白,就是这短暂的一天,这短暂的开始,我做出的决定和采取的行动,竟提纲挈领般带来十年后难以预料的巨大变迁。
那天夜里,当起居室里那个绿色藤蔓浮雕边框的圆形挂钟的指针开始逼近12点的时候,我被无比浓稠的睡意所缠绕,真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自从告别了童年,离开了外婆家的老房子,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摧枯拉朽如此甜蜜诱人的睡意。睡魔如古老的幽灵从黑暗中现身,即将接管我的身体、吸走我的灵魂。最终它俘获了我,将我带进那片古老深邃的幽暗之中,带到那无始无终的时间源头。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晚间的写作中,即便用黑咖啡来提神也无济于事。
被清脆的鸟鸣声唤醒,我做了一个好梦,全身异常地松弛轻快。轻飘飘的徐徐降落的感觉告诉我,这是一段无比漫长的睡眠。
“你醒啦!”
“嗯。”
“那快吃吧!这么多水果和零食,都是小雪准备的。”
“唔……”
我揉揉眼,在草坪上伸展四肢,像心满意足的猫般打了个险些脱掉下巴的呵欠。
“今天几号?”
“什么几号?几号来着?问问小雪吧?”
“小雪?”
“啊,她去卫生间了。”
陌生的名字,利刃一般刺入了我安详温煦的意识中,带来了一股冰冷的暗流。
坐起身来,我望着眼前母亲和蔼平静的面庞,发觉她胖了许多。印象中小鹿般瘦弱的母亲,如今变得如河马般富态。
春日阳光透过有如穹顶般互相拥抱交织森林的缝隙射进来,郁郁葱葱的树木与碧绿如毯的草地映入眼帘。眼眶周围依稀有些隐隐作痛,那是长时间注视电脑屏幕的结果。沉睡前那晚写作的疲惫虽然已经消失,但面孔被温煦的阳光轻轻抚过,依然感觉异常慵懒。
“我爸呢?”我环顾四周。
母亲全身猛地凝固了一下。她瞬间的反常,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她嘴里咀嚼的东西,忽然变得难以下咽,鼓起的腮帮子,凝固的神情,一双呆滞的老眼中逐渐泛出泪花。
“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啊?”她含糊不清的声音地开始哽咽,我真担心她会被满嘴的食物噎住窒息。
“我知道什么呀?我爸呢?”
“唉!3个月前他不是……”
“他怎么了?”
一个激灵向我袭来,方才听见的陌生名字带来的冰冷暗流终于形成了恐怖的漩涡,直接要把我拽入可怕的深潭。我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穿越时空的漫长睡眠令我体力充沛,心满意足,可穿越时空的结果却尚未可知。猛地站起身来,不祥的预感令我心烦意乱,不停在草地上来回徘徊。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此时无疑是2015年的春天。我等着咽下食物的母亲说出我尚未知晓的事实。我实在没有激情再告诉她,自己刚刚经历了怎样奇特的旅行。那也许是一个超现实的梦,却并非仅仅用梦境便可以阐释一切的奇异的旅行。我尚未理解这段旅行的意义,就要立刻承受这段旅行造成的后果。也许我已经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而那正是时光旅行的严重后果。
不经意间将不安焦虑的目光投向远方,我看见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梳着马尾辫、身材曼妙的女孩正向我走来。
那人是谁?
女孩渐渐走近,看到我一直凝视着她,脸上便露出迷人娇羞的微笑,向我轻轻颔首。
“啊呀,小雪,你看小德他突然变得很怪,一定要知道他爸爸的事情,这……还是由你来说吧。”
母亲在我背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天地开始昏暗起来。但是在走到面前的女孩那失去笑意的讶异目光中,我却逐渐冷静下来,并意识到了一个铁一般的可怕事实正面露狰狞。
据说,3个月前,我认识了小雪。
我和她并非萍水相逢,而是因为一场事故在医院里相识的。引发这一见面的契机,正是父亲的触电事故。
“伯父他应该是在更换地下室走廊上的灯泡时触的电。”小雪一边讲,一边像是故作镇静地削着苹果。
我怔怔地看着苹果红色的外皮像一条丝带般变成螺旋状又逐渐拉长。在女孩小小的掌中,苹果慢慢地露出金黄色的果肉,又大又圆。我却丝毫没有食欲,甚至没有把它当作一种食物。
出现在我身旁的女孩,消失在我身旁的父亲……
这一切……
记忆中,那段睡眠之前,父亲应该坐在我的对面,吃着苹果。那是我刨的苹果,那时根本没有小雪这人的存在,我还被刨子割破了手。
我伸出双手,仔细检查了一番,毫发无伤。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作为礼节,我麻木地接过小雪递过来的一片苹果,丢进口中,却丝毫也吃不出本应属于苹果的甜蜜和清凉。我似乎在咀嚼着10年来所有未知的秘密。好歹囫囵吞下后,我焦躁地问:
“你是何人?”
我皱起眉毛立起眼睛打量着跪在身边默默做事的女孩,母亲在一旁赶紧打圆场。
“嗳,马小德,不要用这种口吻和小雪说话嘛!”
“我怎么了?我有心事不能问问她了?她是什么人?这样袒护她!”我气势汹汹地剜了母亲一眼,然后又把充满敌意的视线定格在女孩有些苍白的脸上。
女孩手中的苹果皮悄然折断,刀刃吃进了她白玉般纤纤手指中,血液随之染红了苹果的一侧。金色的果实,就这样渗入了鲜红。
我有些不知所措,母亲赶紧抽出纸巾包住了女孩正在滴血的手指。她俩像一对母女般默契而自然,相互依偎,相互支撑。感到被忽视被孤立的我愤懑地坐在化纤毯上,两手抱在胸前。此时,我的脑海中,依然只有父亲坐在对面孤寂而凄凉地吃着苹果的幻影。
女孩默默地用瓶装水洗净苹果和水果刀。她跪坐在我的身边,穿过茂密森林的柔媚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和弧线优美的下巴上,令她的脸焕发着神性的光彩。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她了。这种久别重逢的错觉和奇妙的既视感在我脑中若隐若现,如耗尽燃料的打火机喷出的火星闪现又消失。她注视我的眼睛,柔柔地说:
“你全都忘记了么?我是医院里的护士。”
“是你照顾我爸的吗?”
“不,伯父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我是照顾你的护士。”
“照顾我?”
“嗯,你整整住院了一个月呢!”
“我怎么会住院?我怎么了?这根本说不通嘛!”
“那是因为你太累了。伯父的离去,对你……”
“都别说了!”
母亲忽然悲怆地吼叫起来。她扔掉手中的食物,握起拳头击打胸部开始哭泣。那哭声好像食物难以下咽时因为堵塞而发出的哽噎声。我和女孩面面相觑,一时都愣在那里。
黯然神伤的我们3人离开了深山公园。在一片莺歌燕舞四处欢声笑语中,回到了假日里阳光明媚树影婆娑的停车场。记忆中,我曾经和沉默寡言的父亲无数次来到这深山公园里,无数次经过这个被巨大的法国梧桐包围着的停车场。看着熟悉的停车场和一路走来的祥和安宁的风景,我叹息不止。美景令我味如嚼蜡,春光也变得虚幻遥远。看来,对我影响最深的,无疑是父亲的遽然离去。
寻找着我那辆白色的本田车,拥有这辆两厢小车刚刚半年,正是爱不释手兴趣正浓的时候。可我在停车场转悠了两圈,依然没有找到它。
我悻悻地回到母亲和女孩面前。
“怪了,我明明就停在这里的呀。”
话刚说出口,我突然醒悟到,那已经是上个10年的事情了。
母亲依然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痛中,而女孩却用不可思议的惊讶眼神盯着我,随后又瞧了瞧她旁边的一辆深蓝色的宝马。我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瞧这辆闪着漂亮光泽的4驱越野车,接着又无动于衷地瞥了一眼它的车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辆宝马,竟悬挂着我那本田的车牌。一模一样的车牌!
难道这就是我的车?!我这才发现一直攥在手中的车钥匙上,居然是蓝天白云的LOGO!
我是何时拥有这辆车的?各种猜想在我脑海中飞速闪现。昨天,不,十年前的那天,我仅仅改变了自己的努力目标和生活方式。十年后,这些不同的行动、小小的变化,竟产生了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吗?我不禁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部印象深刻的科幻小说《蝴蝶效应》。那只亿万年前被时光穿越者意外踩死的蝴蝶,令现实世界产生了微妙但根本性的变化。万里之外蝴蝶的一次振翅,便引发了这里巨大的风暴!
各种问题纷至沓来,一起涌向我的嘴边,可我又不想敞开心扉向面前的女孩倾诉衷肠。不知怎的,我不太信任这陌生的闯入者。她太漂亮,太温柔,仙女下凡似的,和这辆闪着光的宝马同样完美得很不现实,精致得不可思议。幸福和痛苦一齐仓促而至,令我产生一种难以接受一切的迷茫与困惑。在我不知道的10年变化后,谜一般的结果呈现于我的眼前。眼前这位女孩就像夺去我父亲生命的罪魁祸首,代替父亲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尽管我知道这一切也许与她无关,但面对这嬗变世界时感到的无能为力和不知所措,令我愤怒且冷漠。
我解锁了车辆上了车,母亲在女孩的搀扶下,坐进了后排,女孩却并未跟着上车。
“怎么了?上来啊!”我从车窗探出头来问,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对不起,我想打车回去。”女孩静静地说。
“干嘛这样?!我们不是一起来的么?”
“我觉得,还是算了。你需要静一静,需要时间好好回忆。这样对身体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母亲依然在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不管怎样,我的确需要一个人静静,理顺思绪。暂时离开这个谜一般的女孩,也许有助于我冷静地回忆和思考。于是我不再坚持。
“也好,不过,今后如何联系上你?”
“你有我的微信,我也一定会联系你的。”
我升上玻璃,隔开了我俩的空间。停了一停,忽然发现了什么,我又降下玻璃。原来,在光影变幻的春日与和煦温柔的暖风里,女孩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泪珠的闪光里蕴含着7种色彩。
从深山公园的停车场到公园门口可以打车的地方,需要走上大概1公里。这是我和父亲经常散步的路线。脑海中出现女孩孤独前行的样子,令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难受。但想起莫名其妙不知所踪的父亲,我的心又冷酷起来。
怀着无穷烦恼的我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启动后挂上档,踩下油门,宝马以难以置信的动力向前窜出。我赶紧松掉油门,把脚放在刹车上。如此谨慎地试探行驶了一段后,才渐渐适应了宝马精准异常的操控。
绝对不能再出任何事故了。
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回到10年前的那一天,我只是戒了烟,不,拒绝了香烟的诱惑,并且决心不再痴迷那不适合我性格的考研和浪费精力的电脑游戏,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之中。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选择,就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天后,经过10年的酝酿和演变,竟然产生了如此惊人的结果!回家路上,通过询问母亲,我才得知了自己已成为一名作家。
我将宝马停在小区楼宇间的停车场中,这辆车在旁边众多平庸廉价的车辆中显得鹤立鸡群。得意洋洋的感觉,泉水一般从心田汩汩涌出。可失去父亲的悲伤,仍未因此而稀释。幸运且不幸的我同时体验到得意和痛苦两种相反的心情。我既是一切变化的始作俑者,也是对这惊人的变化结果一无所知的承受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在交锋,甚至让我产生了这样的结论:
这辆拉风的豪车,便是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么?
根本不在因果线上的两件事实,却在隐隐之中有着极大的关联。脑海中又闪过方才小雪泫然欲泣的样子。她也许知晓一切,但却被我抛弃在半路上,可怜地踟蹰在深山之中。在宝马的后视镜中,她那孤零零的窈窕身影逐渐变得渺小、虚幻……我隐隐觉得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目送着胖墩墩的母亲蹒跚地进入楼道缓缓上楼,我自己则依然站在公寓楼第三单元的入口处。我面前的下方,是通往公寓底部地下室的那条斜坡走廊。
母亲说,父亲是在公寓楼底部那片黑暗中更换电灯泡时不慎触电身亡的。我走到这枚电灯泡旁,按下开关,灯泡黯然。看来这起事故发生后,谁也没有胆量再触碰这个不祥之物。
我移开目光,望向自家地下室的门。
奇怪的是,这扇地下室镀锌的铁皮门和我上次来到这里时的记忆一样,依旧悄然虚掩着。由于缺乏照明,公寓楼底部十分昏暗。我勉强能够借着从斜坡上射来的光,看到地下室里影影绰绰漂浮其中的风景。
我不禁走入幽暗深处,伸手拉开那扇虚掩的铁门。想看清月亮上阴影的内容似的,竭力注视着里面。铁门哗哗颤抖着,极不情愿地朝我的方向缓缓开启。那隐藏在门后深邃的黑暗慢慢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