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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母 猫定谔的靴 7233 2024-11-14 17:41

  我们没有你们那种教堂。我们的礼拜是在甲板上进行。对于我们四等舱公民来说,这一天不光是礼拜日,还相当于放风日。所有四等舱公民都会在十点以前就涌上甲板,甲板给我们挤得水泄不通,其他舱的人们也就不屑来和我们挤了。他们站在船舱外的过道上、阳台上,或者直接站在船舱里,只需面朝神像就可以了。

  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们的神像是一只巨大的红色手机,在太阳光下,它闪耀着金属的光芒。十点钟,船长会准时来到神像前。首先他要领着我们跪拜,做祷告:万寿的母!无疆的母!感谢您赐我们和平的世界,赐我们繁荣昌盛的国度,赐我们衣食无忧的日子,并赐我们梦想和目标,赐我们“文明社会”!吾母万岁!万岁!万万岁!

  例行的祷告词都这几句,我们从小就烂熟于心。

  那之后船长要为我们讲《想象力》,那是我们的“圣经”,我们从小就读,要读一辈子。

  “想象力是一切智慧之源,是一切希望和可能之源,是我们为自己创造美好未来的原创力之源。人类正是依靠想象力创造了从动物变成智人,从智人变成神人的历史。正是因为想象力,我们创造了如今的“文明社会”。幸运的孩子们,想象力才是推动世界之轮的原动力,让我们开动脑子,努力地挖掘它们吧……”

  这是《想象力》开头那一段,每次礼拜,船长都拿它做开场白。一定要念完这段冗长而乏味的开场白之后,他才开始讲那些通过想象力实现了某个目标或者创造了某个奇迹的例子。这些例子也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无非是牛顿怎么从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又是怎么发现了相对论等等等等。我们是一个信仰想象力的族群,我们的礼拜日却严重缺乏想象力。船长永远都在讲这些例子,这一位船长是,下一位船长也是。稍为有点趣味的,是分享课。有时候,会有在近期表现优秀的人被推举到上面分享他(或她)开发脑洞的经历。然而因为下面的人兴趣各各不同,同样会让一些人感到无聊。我想今天我肯定是要上台分享的了,因为我都升舱了呀。我希望我的分享不至于让人感到无聊,所以我早早的就打着腹稿,我准备了一些小幽默,希望一会儿能搏得大家一笑。

  可想而知,我是无法专心听船长讲经了。我很紧张。我眼睛看着船长的方向,心思却早已经逃到了一会儿的分享课上。我的手机在我的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偷看了一眼,是一条空投过来的消息:“如果船长是个人工智能,你这会儿想怎样?”发消息的人叫“沙尘”,我不认识。我左右看,就在右边遇上了一双眼睛。再回头看看头像,确实是这张脸。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我们是同龄人。

  “那么你呢?”我空投一句过去。

  “我真想拔掉他的插头。”他回。

  “我同意。”我回。

  “我知道今天你会大出风头。”

  “?”

  “因为今天你将升舱,是近期优秀人选。”

  “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手机族。”

  我忍不住去看他。他冲我眨巴了一下右眼,我忍不住笑了。

  回过头,我查了一下他的个人资料,发现他也有一颗红星。刚准备问他是不是也在今天升舱,他的消息就过来了:今天也是我的升舱日。

  我忍不住再一次扭头去看他,他也正瞟着我。

  我听见我的心跳了,却很大程度上无关于即将来临的分享课。我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好感。

  这会儿隔在我们中间的人开始注意到我们,我们只好重新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我们的手却没有停下。

  “不过是四升三而已,离‘文明社会’还远着哩。”我把这一句投过去。

  “你想说‘我们没什么好骄傲的’吗?”他回。

  我差一点儿就笑出了声。

  不过,这一天我们俩谁也没能上去出风头,因为礼拜还没结束,就有三艘船接二连三上放起了气球,一艘是两个,另外两艘各有一个。这意味着今天又有四个“五星”要进入“文明社会”。

  因为这是头等荣耀,而且庆祝仪式热闹非凡,今天的分享课便免了。看着气球升空,不光信徒们没了听经的兴致,就连我们的船长也很乐意就把自己那神圣的事业放下了。他只是草率地说了一句:“今天我们船上也有两个孩子升舱,分享课推迟到下个礼拜日。”之后他便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了观看热闹上去了。至于我们,虽然很扫兴,但也很快就被正在发生的另一件盛事吸引过去了。

  气球是被一束光送上天空的,情形很像你们放烟花,噗!就上去了。不同的是上到天空后,爆出的不是烟花,而是气球。一个巨大的气球。一只气球属于一个“五星”,气球呈现出这个人的脸,一张你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是正面的脸。这张脸在空中做着各种充满崇高感和自豪感的表情,用感激涕零的声音虔诚地感谢着我们的红母神,红着眼睛发表着自己的获奖感言。末了还要冲着下面做鼓动:“来吧!幸运的手机族同胞,跟我一起进入‘文明社会’吧!”“幸运的同胞们,我们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五星’,就能进入‘文明社会’,就能永生!还等什么呢?努力奋斗吧!”

  与此同时还有空中全息投影视频,视频除了要向全世界宣布今天的获奖者以外,还要负责鼓动他们身后的人们:“看啦,我们又一批精英将进入‘文明社会’。想象力是无限的,生命却是有限的!幸运的手机族同胞们,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有什么比永生更美好?红母给了我们永生的机会!我们只需做一个勤于思考的公民,便可得到永生……”

  “听起来好像那是多么容易争取似的。”我扭过头,是沙尘在说。他现在跟我站在一起,我们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仰望着空中那四个光芒四射的气球。

  “但总是有人做得到。”我说。

  “永生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他问。

  “就是不死吧。”我说。

  “要是生活在四等舱,不死可比什么都更恐怖。”他说。

  我冲他一笑。我很认同他这个观点。

  空中视频正在直播精英们的升舱过程,当然从来都只看到他们走向头等舱的升舱室门口就结束了。气球将在天空停留半个小时左右,随着一个个气球“噗噗”爆破成一束束流光,我们便知道精英们已经奔“文明社会”永生去了。那之后我们这些还需要多加努力的人们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莫名的怅然之中,就好像我们丢失了什么。那之后,空中视频会用很长一段时间来回放历史以来的精英们升舱时的记录,这样对于留下来的人们是一种莫大的鼓动。

  “你觉得‘文明社会’是在天上吗?”沙尘问我。

  “也许吧,视频的声音不来自天上吗?”我开玩笑说。

  “你说它会不会就是所谓的‘天堂’?”沙尘却很认真地问我。

  他凑近来对着我的耳朵神秘地说:“但我知道去‘天堂’实际上就是死了。”他说:“还有‘极乐世界’也很相似,但也都是要先死掉。”怕我不明白,他又补充道:“就是肉身得死掉。”他说:“这两个地方都只有‘灵魂’才到得了,实际上很像我们每天都要去的那边,进入手机的,不只有我们的意识吗?意识也称做灵魂,我们在那边的模拟体,实际上就跟‘极乐世界’和‘天堂’一类地方的‘鬼影’一样。那么,你说‘文明社会’是不是一样?”

  我暗自吃惊。我想他正说到一些异教徒的东西,这是不被允许的。我们是红母的信徒,我们生下来就被告之:想象力之神才是人类惟一真神,而其他的神,都是奴役人类精神的谎言。为了保持我们的纯洁,手机对一切不利于我们的东西都进行了有效的过滤,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手机提供给我们的和平和积极的世界里。正如船长说的,我们是一个脑力劳动的民族,我们依靠勤奋思考,为社会贡献自己的智慧而生活。我们的终极目标是永生,我们不害怕死亡,所以我们不需要那样的宗教谎言。

  “你对这些不好奇?”沙尘问我。

  “你缺乏我们这个年纪最基本的好奇心。”他失望地说。

  或许因为我的这一缺点,他开始表露出骄傲自大的一面,似乎这一点一下子就能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是高高在上智者,而我却是那个只能仰视他的傻瓜。但事实上我这个傻瓜却在担心左右的耳目,因为我不希望我们这些话给别人听了去。

  然而他却继续得意地冲我晃着他的手机说:“这上头有时候会跑进来一些‘偷渡者’,运气好的时候,我能在它们还没被杀掉之前发现它们。”

  “看样子你实在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他嘲笑我说。

  “可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我真想反唇相讥回去,但末了我却用的是担心的口吻。如果我对他的嘲笑不服气的话,那么现在我却自己证明了他的正确。我恨自己恨得热血灌顶,头脸发烫。幸好这时候我的父母冲我们走了过来,他们脸上挂着看完“精英”们升级后的惯常的怅然和落寞。不过看起来,因为今天也是他们的女儿的“升舱日”,他们又比别人要多出几丝欣慰。他们远远就冲我喊起来:“看到刚才那些气球了吧?我们盼着有一天也能看到你的气球。”如果这话是在认识沙尘之前说,我想我接受起来一定会很坦然,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在沙尘面前,我一下子就脸红了。这样,父母就对我身边的沙尘很感兴趣了,他们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沙尘脸上,或许想把影响到我情绪的东西从他脸上挖出来。

  “这是沙尘,他也是今天升舱。”我硬着头皮介绍说。

  “啊!”他们一脸的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追究起来。“也是四升三吗?”我爸问。

  “当然。”沙尘说,“要不然,我怎么会在这甲板上。”沙尘的口吻带着自嘲,这一下子就让我的父母好受起来,这一次的“啊”被他们拖得长长的,有一种很明显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想象着一只气球,我父母刚才的情绪就像一只气球,给一股压力挤变了形,而后又因为这个压力的撤退而反弹回来。反弹后我爸开始哈哈大笑,他自信地伸手去跟沙尘握手,他拍着沙尘的手,说:“都是好孩子,都很厉害。”这一拍,就把沙尘拍到跟我一样的高度了。我爸这么说的时候,目光多数时间在我脸上,那意思很明白,他更多的是在赞赏我,沙尘不过是个附带而已。我承认我的情绪因此而好了很多,我甚至已经不再为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而羞愧了。

  我妈过来搂住了我,我当然也很乐意被她搂着。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是一种最好的团结语言。

  我爸说:“我们是真替你们骄傲。”

  我妈说:“不过今天也实在有些扫你们的兴。”

  沙尘说:“没什么,也就是个‘四升三’,等我们做成了‘五星精英’,也会有这等风光的。”

  我爸说:“是啊是啊,我们我就盼着那一天啦。”

  我妈说:“我们老了,这脑子也笨,拼了命,也开发不出什么意外惊喜了,就看你们的啦!”

  话说到这里,他们也没再站下去的兴致了。他们看上去突然就没了情绪,就像情绪给风一下就吹跑了,剩在脸上的,只是一脸的无趣和灰心。

  我爸说:“那你们继续,我们回舱了。”

  我妈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呢?”她指去三等舱报到。

  我说:“过一会儿吧。”

  她说:“那我回去替你收拾一下行李。”

  我说:“你们不想多在上头待会儿吗?”

  但他们说他们累了,想回去歇着。说完就真回舱去了。

  “他们已经没有希望了。”沙尘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人最怕看不到希望,一旦看不到希望,就会衰老得很快。”他说。“如果他们不是待在四等舱,而是在三等舱或者二等舱,那他们一定不是这么一副衰老消沉的样子。”他说。

  我感觉我的反感情绪又上来了,我想我最好还是跟父母一起回舱去吧。我起身要走,沙尘却问我:“你为什么要走?”

  不等我回答,他又紧追着问:“我这人让你觉得讨厌吗?”

  我认真看着他,的确又发现他看上去并不令人讨厌,而且正好相反,他那帅气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于是我留了下来。

  他又继续他刚才的话题。他用下巴指指我们左右,说:“你看看我们周围。”

  甲板上竟然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了。不用多想,就知道人们去了哪里:一部分(如我的父母)是因为灰心,回去睡觉去了。一部分(几乎是所有年轻人)回到船舱进了手机。这是每一次看完气球升空后的劳动高潮,几乎每一个还没认命的人,都会在那一刻变得尤其坚定和执着。事实上,当一个梦想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时候,人是会变得懈怠的。可气球升空又分明告诉你,你的梦想就在跟前,它就站在你跟前的一棵大树上,现在别人已经摘到它了,你只要努力,也就能摘到。因此,每一次看完气球升空,很多四等舱的年轻人都会像打了鸡血一样猛加一阵子的班。这样的情况不光发生在别人身上,自然也发生在我身上,因而我不认为这应该受到嘲笑。

  我问沙尘:“难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吗?”

  沙尘想了想,说:“多数时间我也一样。”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脸上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不一样呢。”我说。

  对于我的讽刺,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看上去百毒不侵。

  “要不然我怎么能升舱呢?”他说。

  “万一你是天才呢?”我说。这次我加了点儿劲,并暗自在这种损人的行为中获取着快感。

  不料沙尘用下巴指着三等舱窗户那边说:“天才在那里哩。”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著名的傻瓜大头正把脸挤在窗户上冲着我们笑。他或许以为自己能穿过玻璃窗来到我们这边,所以不惜挤扁了脸。他那样子着实滑稽,又加上自己刚才正处于快感之中,我忍不住开心大笑起来。沙尘乜我一眼,又拿手当枪给了大头一枪。大头看到他那个动作,又看我在笑,于是他也在玻璃后面大笑。他张大着嘴,要把自己笑翻似的。那副傻相又让我笑不起来了。

  沙尘说:“天才就有天才的福,这傻瓜靠他父母住在三等舱,所以即便是个傻瓜也不会住到四等舱里去。”

  我说:“可即便是那样,你也不愿做傻瓜吧?”

  沙尘说:“可要是我的父母是三等舱公民,我也没得选择哦。”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骨子里也是有些幽默感的。

  但我嘴上却令人讨厌地说:“嘲笑一个傻瓜可不是美德。”

  沙尘照样油盐不进地说:“我要是生下来就住在三等舱里,保不准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瓜了。”

  他盯着我看,很希望我有所回应。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在想,我可不会那么不上进,我的目标是“五星”,而不是三等舱。

  沙尘改了话题,问我:“你挑战的是什么?”

  我说:“文学。你呢?”

  他嘟了一下嘴,利用那个时间想了想,说:“我的兴趣很杂,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末了又问我:“你今天准备跟我们分享什么?”

  我说:“我想提一个刷新《想象力》的建议,或者写续集也行。那些老掉牙的例子我们早就听烦了,而且那还全都是人文主义时代之前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极其过时。数据主义时代之后,有许许多多的可以证明想象力有多关键,对于人类又有多重要的例子,而且这些例子更贴近我们的生活,自然就更具说服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由我来写……”

  “等等等等。”沙尘打断了我。他一脸不解地问:“你要经过谁的同意呢?是红母吗?还是船长?”

  我想我也是一脸不解,难道我不需要得到同意吗?要知道,这并不是手机上的现成课题。

  沙尘看上去很为我有了这个想法而欣喜,他满脸的“真没看错你”,但又因为我的不够解放而有些失望。他说:“你难道要等得到同意,手机上出了这个课题,你才去挑战这个课题吗?”

  可是我想,要不然的话,我又能怎样?

  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先写呢?”

  我说:“可是那样的话,谁给我分呢?”

  沙尘说:“你管它呢,写完上传,分不就有了吗?指不定那能让你一步就跳到五星呢。”

  我说:“可万一他们根本就不接受呢?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

  沙尘的表情里迅速出现了失望,而且很快就只剩下失望了。他一脸的瞧不起人。他甚至起身走了两步,大有要赶紧弃我而去的意思。但看上去又有些不甘,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了。他回来是为了告诉我:“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的脸上又出现了讥笑,那种智者看傻瓜时的,满是同情和怜悯的讥笑。他说:“要知道循规蹈矩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消极的,我们需要的是开拓精神,是敢于冲破规矩的勇气,而不是像你这样本分地做一个良民。”他说:“手机族是一个挑战想象力的民族,可你呢?甘愿让想象力束手束脚,真令人失望。”他说:“也不明白你怎么会选择挑战文学,而且还能靠这个项目升舱,我直接怀疑系统是不是搞错了。”

  他指指旁边玻璃窗里的大头说:“我感觉你跟他差距不大。”

  我想我如果还要忍受,就真跟大头一样傻了。我冲他喊了一声“够了”,而后便愤然离开了。我想,即便他可能说对了,也不代表我就没了自尊心。我想,让你那张俊俏脸蛋见鬼去吧,我已经不稀罕了。我还想,如果到这份儿上我还愿意跟他待在一起,那就连我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对待那些不屑于你的人,你也应该用不屑回应才是。

  这一次他竟没有挽留,看样我真是令他大失所望了。或者他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大狂,连一丁点儿仁慈也不愿给人。他哪怕只问一声“你怎么就走了”,我就可能获得相当程度的积极因素,我的心情就会好很多,也会很快就原谅了他。

  遗憾的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滚开,你笑个屁!”我想他肯定是在冲大头喊,因为当时只有大头在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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