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一路问答,急切又密集,听得后方站着的孙菁暗自捏了把冷汗。别人不知道,孙菁自然是知道,这些话都是沈白临时想出来的。她一边担心自家师兄,一边又担心着话里有什么纰漏,被对方察觉,心跳不知不觉早已快如鼓声。
听了沈白的回答,冉弘没有接话,默不作声地捻动着手指。白日,云梦剑派使用了幻术来隐匿自己的行踪。幻术等级不高,但也绝不是凡人能够看穿的。沈白说猎户撞见了云梦剑派的弟子,这根本不可能。冉弘知道这点,沈白自然也知道这点。但沈白还是这么说了,是为了向对方传递一个讯息:云梦剑派没有隐匿自己的行踪。
也就是说,云梦剑派对山阴宗没有心存恶意。
想到这里,冉弘闷哼一声,不屑冷笑着,看着沈白,道:“好一个沈白,自作聪明!你是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放过山阴宗?你要是这么想,可就太蠢了!”
一句话,惊雷炸响。
旁侧的云梦剑派弟子,立时挺直了背脊。沈白身后的孙菁心里一紧,虽不明白冉弘为何突然挑明一切,也暗暗摸上了剑柄。只有沈白目光看着火堆,神色一点没有变化,平静而缓慢地回答:“弟子并没有这么想。”
冉弘转过身,抽出弟子的佩剑。火光映着长剑,粼粼白光,令人胆寒。冉弘眯起眼,似在看剑,又似在看沈白,冷声道:“反正都要对山阴宗动手。早杀也是杀,晚杀也是杀,你说呢?”
冉弘为何突然发难,沈白心明如镜。他闭上眼睛,说了一个字:
“是。”
剑光闪动,泛着森冷的血气。
“你不害怕?”
“害怕。”
“那你什么也不打算做?”
“因为我知道,师叔现在还不会杀我。”沈白回答。
这句话,让原本脸皮紧绷如树皮的冉弘笑了。他一手按着剑柄,阴侧侧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郝师叔还有一件事儿,托我转告师叔,我还没有说。”
“什么事儿?”
冉弘眯起眼。
沈白眨了眨眼,悠长的吸了口气。就在这一瞬之间,沈白心里已经是天人交战,几个来回。想来,冉弘心中同样如此。
沈白很清楚,冉弘要杀自己,不是在开玩笑。云梦剑派这么晚了还没睡,不会是在这里谈论人生,谈论天道。事实上,就在沈白出现前一刻,冉弘等人刚刚商量好如何攻击山村,只等冉弘下决定了。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沈白不知道这些事儿,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紧绷的那根线。他缓缓将自己吸进去的冷空气吐出来,一字一顿道:
“郝师叔让我转告云梦剑派的众位,稷下学宫的人在附近出现了。”
“稷下学宫?”
冉弘思索着。
“近些日子,东夏国和吴国正在交战。想来,师叔也知道这件事儿。”
冉弘没有接话。
“稷下学宫是为此而来。他们打算着,给我山阴宗找些晦气,来讨好他们在东边的主子。”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冉弘不解地问。
沈白大笑起来。
冉弘按捺住性子,没有追问。良久。沈白停住笑声,看向冉弘,说:“师叔和弟子说笑了。难道您真的没意识到这一点吗。山阴宗与稷下学宫的关系不算融洽,莫非云梦剑派和稷下学宫的关系就很好了?”
风马牛不相及。
云梦剑派在楚国,稷下学宫在东夏国。两个宗门来往很少,没有多少联系。但只要是宗门,暗地里就必定有争斗。
稷下学宫和云梦剑派,不像云梦山阴两家那么死去活来,但如果云梦剑派攻击山阴宗,稷下学宫的人,难保不会隐藏在幕后,做一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经沈白一提,冉弘就明白了这点。他狐疑地看着沈白,如果稷下学宫真的出现在荆国,云梦剑派的计划就势必搁浅。有一个渔夫在旁侧观望,鹬蚌相争就太危险了。
冉弘疑虑地思索着,目光片刻不离沈白的脸,道:“你怎么证明,稷下学宫真的出现了呢?”
“证明?”
沈白又是一阵狂妄的大笑,“师叔,我需要证明什么?我为什么要证明?您老若是不信,大可以杀了小子,再冲入山村之中。我且要在一边好好看着,到底谁才能笑到最后。证明,我为什么要证明?”
“混蛋!你这是在找死!”一旁,云梦剑派弟子怒喝。
沈白不以为意,看也没看这人一眼。
冉弘还是盯着沈白。也是活了几十年的老妖精了,冉弘很清楚,沈白能够如此自信地说出这些话,消息不会空穴来风。稷下学宫的人出现这件事儿,有超过七成的可能。这样一来的话……
火光的边缘,一个人影匆匆走来。这是冉弘之前派出去,探查山村情况的人。来人走到冉弘身边,低声附耳,说了几句。冉弘眯眼听着,嘴角一咧,继而大声地狂笑起来。声震夜空,树林瑟瑟。
沈白不知道这人说了什么,心里仍沉了下去。
冉弘笑了很久,笑声停,看向沈白,摇着头道:“沈白啊,沈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的话,差点就把我哄骗了。但你有没有想过,要想证明山阴宗的状态,再容易不过。我的人告诉我,村子里的人还睡得像死狗一样,毫无警觉。哪儿像你说的一样,对我云梦剑派早有防备?”
沈白知道,冉弘说的是真话。
郝冷派了一些人值夜,但杯水车薪,作用轻微。
一股难言的无力和绝望感,在沈白的身体里蔓延。他咧了咧嘴,自嘲地笑笑,问:“师叔,你是真的不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情传出去,惹起山阴宗震怒,牵扯到云梦剑派。你是真的不担心,洛阳里的天子,听到这件事儿,迁怒于你?”
这话在冉弘听来,已经是困兽之斗,哀鸟之音。
冉弘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道:“这百年来,我们两个宗门互相倾轧,死在对方手里的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只准你山阴宗杀我云梦剑派的人,容不得我云梦剑派,杀你山阴宗?若说山阴宗没从楚国过也就罢了。但既然山阴宗自投罗网,雁过拔毛,我也得在你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是吗?”
沈白拍了拍手,也站起来,顺手将孙菁拔出一半的剑按了回去。对上小师妹关切哀婉的目光,沈白笑着摇了摇头,以示宽慰,轻声道:“不必了。”
“——是不必了!”冉弘大声说,“你们俩也是小辈,束手就擒吧,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师叔,你误会了。我说不必的意思,是你想做的事情,已经迟了。”
冉弘怔住,没能明白沈白的话。
沈白抬头,看着黑压压的树林,丝丝缕缕的光线自外透进来。沈白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第一缕晨光,轻声道:“天亮了!”
天亮了。
一切都变了。
夜黑风高杀人夜。在夜里,人们可以为所欲为。
但等到了白天,人多眼杂,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天一亮,村子里的人就会醒来,他们会四处走动。山阴宗的人也会早早起来,准备继续赶路。这个时候攻击村子,就等于把偷袭战,变成了遭遇战。更别说还有稷下学宫在暗中窥伺,变数甚多。冉弘的身子一下子软了几分,他明白,如沈白所说,云梦剑派偷袭山阴宗的计划,泡汤了。
一抹狠厉之色,出现在这个微胖的老人脸上。
冉弘咬着牙,瞪着沈白,道:“我虽然动不了山阴宗,但还是能杀你。我没想到,山阴宗竟有你这般惊才艳艳的弟子。现在若不杀你,来日你必成大患。就算为了宗门,这份罪责,我也承担得起!”
又是大笑打断这个多谋寡断的老人。
沈白嘴角含笑,道:“师叔,你太高看弟子,也太小看弟子了。”
沈白手腕翻动,地面,一枚掉落的松果,突兀地萌芽。随后生根,扎入地面。茎干茁壮生长,转眼便成了一棵几人高的小树。
地势坤,以厚德载物。
这是地藏境的通玄手段。
天地玄黄。
天机、地藏、玄虚、黄庭。修道之人将成仙之路分为四境,每境三阶。冉弘当然也能做到沈白所做的事儿,远远比沈白做的更好。但他心中此刻的惊讶,仍然是难以言说的。
云梦剑派就算是入内门多年的那些最顶尖的弟子,也还只是玄虚境巅峰吧。以眼前年轻人的年龄和实力来看,这天赋就算比起天山派白絮,西蜀剑仙李太白也不遑多让。念及于此,冉弘杀沈白之心更甚。但他也随即意识到,从山林到村子,短短不过数里。他冉弘根本没有在这么短距离,击杀一位地藏境的实力。
等追到村子里,难免会引起一场恶斗,这又是冉弘现在不愿看到的局面。
冉弘一下冷静下来。
他只能告诉自己,来日方长。镇北关外,诛妖行动凶险异常,他还有的是机会,能为宗门除掉这么一个未来的隐患。
沈白看了看冉弘,明白对方的想法,温和地说:“既然师叔没有别的吩咐,弟子就先行回去复命了。有缘的话,等到了镇北关,应该还能相见,到时还望师叔多多照拂。”
沈白回头,拍了拍正出神的小师妹的肩膀。后者的眼中,多是惊愕,困惑,以及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