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了一下午的入定凝念,下擎天台时,青年只觉得腿麻脚酸,头脑昏沉,踩下最后几节台阶时,青年又强打精神,他看到了那个叫俊生的孩子,青年强颜欢笑地走过去,想和孩子打招呼,但直到青年走到身前,孩子也无动于衷,对青年的笑脸以及呼唤置若罔闻。
青年伸手抓住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孩子肩膀,孩子才偏头看向青年,他明明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抓自己肩膀干什么。
“俊生,我是送你阿爹漂亮石头的大哥哥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孩子睁着一双纯净的眼睛,奇怪地看着聆挽尘:“大哥哥,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俊生,我叫厉雍,‘厉’是很厉害的厉,‘雍’是雍容华贵的雍。”
聆挽尘很仔细地打量着孩子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不像是孩子心性,在与他开玩笑,而是孩子真的认为自己的名字叫厉雍,说得很认真,聆挽尘不顾孩子挣扎,强行扒开孩子的领口,那块被孩子视若珍宝,天天挂在脖子上的玉佩也不见了。
几位掌教也都是姓厉,聆挽尘眉头深深皱起,这么一个出身农家的孩子,能有多少利用价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几位掌教对孩子动了手脚,几乎是重塑了孩子的前尘过往,恐怕就算是亲生父母站在孩子眼前,孩子也认不得了。
难道这个孩子的修行天赋比他们所有人都好?好到值得几位掌教大费周章,把原本出身农民的孩子变成厉家人,想要抹去一个人原有的记忆,再植入一段全新的经历,这在聆挽尘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孩子的前后转变,又让他不得不相信,猜测几位掌教别有用心的同时,对修行一事更加向往,如果自己掌握了这种手段,往后的悠长岁月,就可以剔除别人记忆中的痛苦,这个世界或多或少都会更加清明太平一些。
青年日后了解厉家对单俊生使用的手段时,就不会这么想了。
后来某一天,一个男子找回了自己曾经的名字,也找回了小时候的过往,只不过那时候,亲生父母早已是地下白骨,为了要一个公道,他孤身一人登上厉家的门,斩去了厉青岩的半生修为。
…………
“你知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孩子指了一座山峰,山峰顶端有一栋大殿,聆挽尘看向那处隐有几缕薄薄云雾环绕的山巅大殿,果然如他所料,青年认得那处居所的主人翁,就是上次突然出现在孩子身边,将孩子牵走的掌教,名唤厉青岩,是赤水拂意门的领头人,年纪最大,这大半年从来没见过其在山上走动,上次有几位掌教去雪莲观拜山,厉青岩也不在其中。
聆挽尘并不打算去刨根究底,人微言轻,他说的话还没有几位掌教放的屁响亮,找上门质问,无异于自取其辱,既然对方不惜大费周折也要将孩子变成厉家人,不管这个孩子对厉家的未来有何作用,至少在短时间内,厉家人不会伤害孩子,这点让他放心不少。
孩子的性情也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么淳朴,他没有过多盘问孩子,谈了几句就放孩子走了。
一处不易察觉的偏僻角落里,厉青岩看着一问一答的两人,并没有上前阻止,是他故意把孩子带过来与聆挽尘相遇的,用青年来检测抹除孩子记忆的初步成果,目前来看在预期内,之后还会带着孩子去那户农家,让孩子远远瞧一瞧,只要孩子露出似曾相识的神情,他就会想办法再加固那一层薄膜,避免意识反扑。
聆挽尘走后,厉青岩出面牵着孩子往山外走,没动用纸鸢渡船,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山坳,树荫不少,厉青岩就这样牵着孩子的手站在树荫底下,望向远处,那里有一户人家,家里的汉子正不顾烈日炎炎,挥舞着锄头铲除田地里的杂草,扫清庄稼成长道路上的障碍,大娃学着父亲做事,只不过手里的锄头要小一号,皮肤晒得黝黑,汗如雨下,父子两默不作声,只听见杂草扔出苞米地时,与苞米叶子摩擦出的声音,妇人小腹微隆,似乎是又有喜了,夫妻两一直想要个女儿,所以对于这第三胎,可是寄予了厚望,不过早前说好了,等大娃小娃能自食其力才会生三胎,也不管第三胎是不是女儿,下半辈子都不会再添新丁了。
男人说把那块埋在树根底下的玉佩给女儿作嫁妆,就是为妇人所怀的第三胎准备的,前两胎都是带把的,这第三胎怎么说都得是个姑娘,否则这老天爷也太不厚道了,生大娃和小娃的时候,他可没有诚心拜过送子观音,庙门都没踏进去一步,自家婆娘恶心孕吐喜提第三胎时,他可是用那位青年给的碎银买了点好东西去拜了文殊菩萨。
媳妇总是说女儿才是父母的小棉袄,比男娃娃贴心,而且两个男娃娃以后能娶两个儿媳妇进家门,最好还是生个女儿招个姑爷,以后也能有个窜门的向口。
父子俩在田里除草,妇人忙着生火烧菜,日子过得很朴素,寻常时候很少能见到油荤。
厉青岩眼角余光仔细观察孩子的反应,给了足够的时间,任由孩子看着那家人劳作,发现‘厉雍’并无其它情绪波动,孩子不明白‘父亲’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游玩吗?这些山山水水,赤水拂意门里比比皆是,何必跑那么远。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厉青岩牵着孩子回到赤水拂意门,开始督导孩子修行。
…………
与雪莲观相对的另一座雪山,山下有一块巨大的山石,刻有無陋剑宗四个字,聆挽尘一祖也就是从这無陋剑宗跑出来的,两位外门执事来到南陈北楚地界时,是御剑而来,在所有来南陈北楚拾荒的人群里,于常人眼中,他们最具仙人之姿,衣带飘飞,一身素袍,凭空御虚,除了背后系着的一道剑鞘外,没有多余点缀,既像是放荡不羁纵情江湖的侠客,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书生气,也像是久居深山踽踽独行的寻道人。
南陈皇室已经对这些天外来人见怪不怪了,每次禁军上殿报备,南陈皇帝只是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这些人的到来,于皇室而言,有好有坏,好处是把年轻人都招走了,那些蠢蠢欲动想割据为王的城池郡县一下没了声息,这天下不会再起什么乱子,平民百姓也不必遭受战火兵戈,能够安居乐业,坏处是这些宗门招进去的南陈年轻人,最后却不会为南陈所用,比大凉山还过分,偏偏自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举国之力,也打不下一个小小的山头。
有了厉家和雪莲观打了头阵,如今的南陈和北楚的年轻人对于入宗修行一事,热情是空前高涨,当無陋剑宗的两位外门执事露了漂亮一手,立下山门宣布招收门人弟子时,不仅南陈年轻人蜂拥而至,北楚那边也有不少年轻人跨境而来,無陋剑宗和雪莲观的山门所在,处于南陈与北楚的交界处,因为半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战,两个国家的年轻人碰面,犹如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不过在当家主事人的镇压下,一道磅礴剑气,比南陈与北楚两位皇帝的金口玉言还管用,剑气里散发出来的冷凛,犹如上了断头台,被刽子手拿刀架在脖子上,赶来参加無陋剑宗选拔的年轻人噤若寒蝉,乖乖收起了那一份挑衅之心,悉听無陋剑宗两位外门执事的尊便。
第四波到南陈的拾荒人,是一个叫玉刀楼的大宗的两位外门执事,玉刀楼与無陋剑宗极不对付,两家可谓是明争暗斗了几千年,一点小小的芝麻蒜皮,都有可能会引发两家某几个弟子间的生死搏斗,例如一个做不得数的赌约,一个酒楼的座位,只是这些人家乡那边的势力错综复杂,他们两家也只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这才没有决一死战的机会,毕竟卧榻之侧还有几十双狼眼虎睛盯着,一着不慎,积累了上万年的家业,就会被别人瓜分蚕食。
不像南陈与北楚,全盛时期一家独大,不惧周边小国的侵扰,这才能放开手脚,一决雌雄。
玉刀楼霸占的地盘,紧挨着大凉山,在南陈的东南角,厉家的赤水拂意门在南陈的西南角,离断鸿县很近,而雪莲观的山门所在,是南陈的西北角,無陋剑宗的传道分店开在南陈的东北,正中央是南陈的首都。
玉刀楼、雪莲观以及無陋剑宗的关系纠缠不清,对方有点什么小动作,另外几方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这三家是前脚赶后脚地来了南陈,雪莲观的门人都是女子,平常倒是不怎么喜欢与人争强斗狠,但自古以来,护崽的母老虎都要比公老虎难缠,关系到切身利益时,这群女子发起飙来,很多男修士都要退避三舍,特别是当雪莲观有了一个修为强横,但又很不要脸的女人当家做主时,更是如此。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那种女人,不论哪家宗门,都应该以之为耻,何况雪莲观一直都是以清誉著称于世,怎么会让一个没脸没皮的女人继任观主之位。
要是上任观主是个好色之徒,专门为其开了后门,强行压下观内的反对之声,这还勉强说得过去,可雪莲观自立户以来,就没收过半个男弟子,想利用色诱上位,很难!很多人都在猜测雪莲观的上任观主,是个有断袖之癖的“女强人”,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查到蛛丝马迹,拿不到真凭实据,就当不得真。
靠近年关又来了一批,不过这第五批拾荒人的选址,不在南陈,而是去了北楚,北楚气候偏热,地形以草原大漠居多,少有高山大河,条件比南陈要艰苦些,不过这第五批拾荒者并非出自大宗名门,而是结伴修行的一对道侣,地地道道的山林野修,不想去和那几家争地盘,只想安安稳稳地在北楚积攒下一份可以福泽后世子孙的家业。
一个人口上亿,却尚未有修士传道的偏僻地区,一旦有他们这些愿意垦荒播种,并勤加耕耘的拾荒者打开一个缺口,离修行繁荣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至多百年后,头几批弟子“出炉”,那些天赋异常出众,把掌教们的本事全学会,念头开阔,懂得高瞻远瞩之人就会想着往外面跑,有进有出,与外面的修行世界互通有无,差距便会慢慢缩小。
要是真正的能培养出一个“人中龙凤”,不是大家见面时的客气恭维,不带礼,不卖命,没有狐假虎威,只身一人去其余洲际各个大宗做客,也能得到人家的礼遇,那么南陈北楚这块贫瘠之地,就可以彻底脱去穷山沟的名头,变得天下皆知,那时候受牙惠饱腹的,无疑就是他们这些一头扎进荒地开垦的传道士。
无论是無陋剑宗教导有方,还是雪莲观树人不俗,又或者是玉刀楼的育才技艺精湛,甚至是那最不起眼的赤水拂意门走了狗屎运,无意间捡到了一块可塑之才,只要在南陈北楚这条穷山沟飞出去一只金凤凰,虽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世间从来不缺锦上添花之人。
就像是那些名人故居,名人虽已乘鹤西去,但其土生土长的旧土和长久生活的故居,总是会有各方后辈不远万里赶去瞻仰,美其名曰:感受先圣遗志,陶冶自己的道心。
又比如那些大宗当家人的一个贴身小物件,随便放进拍卖文物的拍卖行,都会有不少冤大头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有价无市。
…………
往日纸醉金迷夜不休市的都城,如今与其他四家外来客相较,最为冷清,皇帝这个尊称,就真的只是一个称谓,徒有其名,手下无兵无将,以前手握生杀大权,所到之处,莫敢不从,现在传旨下诏,只有那些个无所适从的阉人宦官,还愿意奉之为“天命”,高喊吾皇万岁,新招的五千禁军,被老鸦的一翅膀扇得只剩下两千不到,国库也没有存银余金,很多人户仗着自家孩子进了仙家门派修行,大着胆子不再上缴赋税,更别谈为天家官府做徭役卖命了,天家官府也不敢上门催缴,很多捕快府兵被迫结钱回乡,主人家坐吃山空,养不起了。
家还是家,但国已非国了。
以前上至庙堂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明白一个道理,国家,国家,先国后家,先有大国,才有小家,大国不稳,小家必遭池鱼之祸,可随着几个仙家门派的入驻,这种观念正以一个十分醒目的速度在转变。
不过民间倒也没有因皇权逐渐削弱,而对皇室怨声载道,组织起义军去讨伐皇家,做落井下石之事,南陈建国以来,上下两千余年,并没有过于苛刻的赋税徭役,征收从来都没有超出民众的承受能力,关于这点,大凉山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南陈皇权的更替,以及每一位天子的行事,都在大凉山的监督下。
位置占得最好的,当属最先来到南陈拾荒的厉家,也就是赤水拂意门的山门所在地,因为来得最早,也收割到了南陈第一批年轻人的好苗子,但厉家的根基不深,能让厉家底蕴变厚的龙渊渡船,还与無陋剑宗有关,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以前最多就是耗点人力物力,辛苦跑一趟,现在就是真的变成富贵险中求了。
…………
远在南陈二十万里开外,一座偏远小镇上,一个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正坐在一家酒楼里大快朵颐,吃相极为不雅,甚至可以说是很难看,才放下碗筷不久的老板娘,不由自主地跟着年轻人吞咽的节奏,滚动了几下喉咙,那些饿了三四天的叫花子也吃不了这么多,一只蒸鸡,一只烧鹅,两碗汤圆,四碗白米饭,全给姑奶奶扫光了,没有十天半个月颗粒不进,饿不出这幅吃相。
年轻人名叫祝倪,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不过祖上出过大能人,故而身家要比很多野修丰厚,本事也不小,这次离开家乡披星戴月地赶路,是因为在年前祖上传下来的宝物有了异动,他只摸清了大致方向,却不知具体位置,瞎子摸着石头过河,此行能不能有所斩获,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期盼老天爷不负有心人。
酒肉饭饱,祝倪掏出钱财结账,不是南陈用的金银珠宝或者铜钱铁轶,是几颗亮晶晶的碎石头,以淘石切玉的眼光看,色泽不比上等的翡翠差,隐隐有几缕不是很显眼的气丝在里面流窜。
看见这些碎石头,老板娘长舒一口气,笑着送走了年轻人,不忘说一声:“期待贵客下次光临!”
她这勉强维持生计的小店,就怕遇见吃惯了霸王餐的混球,吃饭不给钱也就算了,还想着吃老娘的豆腐,先前看年轻人的吃相不雅,一直担心小伙子结账时掏不出钱,吃得可不少,家里没个有本事的男人,很多事情也只能忍气吞声,人家君子都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她一介女流,倒是很想往前进一步,奈何四肢疲软。
祝倪急匆匆出了小镇,进了一处密林,又很小心地朝周围环视了一圈,确保四下无人,才摘下腰间一个铁匣子,不停拨弄两侧的机关,几个呼吸后,铁匣子的封盖自动打开,一截剑尖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自他离乡以来,剑尖总共有过三次异动,每次都强烈地指向一个方向,若不是有这个先祖打造的铁匣子束着,恐怕早就不姓祝了。
这截剑尖,是祖上那位大能人从一个大宗外门弟子的手中夺得,那位大宗外门弟子虽然有一身内门长老的修为,又得此神兵相助,但终究不是靠自身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修炼而来,没有任何根基可言,很是虚浮,而祝倪那位先祖却是从无数次的厮杀中悟道,每一点进步都有血汗相随,那位大宗外门弟子只懂得一些粗浅的剑术,只能激发神兵六七成不到的威能,根本不是祝倪先祖的对手。
但那位大宗外门弟子是个阴狠人,心思又极为缜密,丢出了好几颗威力极大,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震天雷,在漫天尘灰以及震耳欲聋的炸响掩饰中,全力催动神剑袭杀,逼迫祝倪先祖不得不正面硬捍,祝倪先祖的修为虽然比那位大宗外门弟子瓷实,但对方手里的神剑极负盛名,盛名之下无虚剑,两人拼了个两败俱伤,神剑也一分为二,剑尖就落在了他祝家先祖手里,代代相传,成了传家宝。
这截剑尖里的任何一种用料,倾尽他祝家积累了上千年的所有财力,也只能勉强买到一星半点!不管是在哪一家拍卖行,都会是压轴戏,最后成拍的价格,常人做梦都不敢想。
他知道剑尖的异动代表着什么。
家母呼唤,浪子归巢。
最近的一次异动,也就是第三次,在半年前,距离第二次只隔了两天时间,而第二次距离第一次却足足隔了半个多月,如今已过去大半年,在此期间,静若含羞的处子,这段时间,他晚上做梦都想着这截剑尖能动一下,为了确保自己能找对方向,不管前面是大江大河,还是悬崖峭壁,他是一点路都不敢绕,驾驶渡船累了,就用双脚走,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刻没有停过。
吃饱喝足,体内的真气充沛,祝倪祭出一条燕尾形的小渡船,只够两三个人乘坐,比厉家那条纸鸢渡船还寒碜,优点就是耗费的真气和灵材较少,对于一个很懂得勤俭持家的男人而言,恨不得造船师傅的手艺再精湛些,给他打造一艘只够一人立足的袖珍渡船。
老头子把剑尖交到他手上时说过,只要靠近母体百米之内,剑尖就会自己“认祖归宗”,虽不会和母体合二为一,但就像是一家子,互相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