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子布局(公元289年)
1、阮琴
平心而论,我羡慕我的舅舅,当然,还羡慕我舅舅的叔叔。
人们称他俩为二阮,并让他俩名列竹林七贤,至于他们贤在哪儿尚不明了,但名声的确不同凡响。
用我的酒鬼老师刘伶的话来说:阮籍猖狂,阮咸放浪,都是天生的主角。我说既然刘老师也名列七贤之中,定然也是主角级的人物。
那个醉醺醺的老头邪魅一笑:“啊,我刘伶不是主角,位列七贤的是我刘伶的酒呀,哈哈。”把手中的酒坛晃了晃,像疼孩子一样搂在怀里。
其实这关于主角的讨论始于刘老布置的作文:我的志向。
地主家的傻儿子辅致立志承续家业,努力修学,做到德财兼备。
至于琅玡王氏的小儿子王诩,与他族叔王戎(名列七贤)一样,立志放荡不羁,于山水之间探寻世间真理。
那裴遐和他大伯裴楷如出一辙,一会写什么济世利民,一会又嚷着寄情园林,吹得天花乱坠,又自相矛盾。
而我呢,我写我想当个主角。
刘老批阅大家作业时,只不住地:“嗯,嗯……”世人称其为嗯嗯先生。他讲,作文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作文的过程。
直到批阅到了我的作业,不出我意料,他嗯不住了,仰头大笑,嘴角的酒滴在了我的作文纸上。
“世上主角有很多,阮籍猖狂,阮咸放浪,他们是主角;司马师司马昭权势滔天,手握世间生杀大权,他们是主角;诸葛孔明曹孟德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们也是主角。你想当怎样的主角?”
“不清楚,不到那一步,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呢?”
我终究是羡慕如今的掌权者司马炎的,他的父辈权势滔天,他也成了天生的主角。因为权势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可像气质风度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能从我舅舅的舅舅传给我的舅舅,却未必能从我的舅舅传给我。
我曾将我的这一略微愤世嫉俗的想法向我亲爱的舅舅阮咸透露过,他安慰我说风度可以学习,得到就不会失去;权势可以继承,但若不珍惜则转瞬即逝。
“可是司马师的儿子呢?他拥有什么?”阮咸忽然说道。
舅舅喜欢口出狂言,我一愣,被逗笑了:“司马师没儿子,要不然哪轮到他弟弟司马昭和和侄子司马炎啊?”
“放肆,怎能直呼先帝与当今天子之名?”叔叔嗔怪道。
“你不也直呼景帝之名吗?”我愤愤不平。
“我……我一个老头子都快入土了,像这样喊习惯了,你跟我比?”他急了,“你才十五岁,将来是要在朝堂之上大展身手,建功立业的,怎能……你别学嵇康,如今天下一同,海晏河清,你还听得见广陵散吗?”
我呵呵地笑了一声。
过了半晌,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说:“要是司马师的确有个儿子留下,那真是有趣了。而且,还是夏侯徽之子,曹家之后……那真是个麻烦事哦……”
事后我觉得舅舅的话有点玄机,查阅了一下典籍:夏侯徽在五十五年前就去世了,那都已是陈年旧事。
唉,我终究不是主角。
我出生在一个乱世之后,那个乱世后来被称之为汉末三国。
有人说那是最坏的时代,连孔夫子的春秋战国也相形见绌,死亡是那曲时代挽歌的主旋律,灾荒,战乱,九州之大亦已放不下一张古琴了;也有人说,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属于英雄的时代,兵荒马乱中唯有强者能脱颖而出,而在那喧嚣乱世,人人皆可为强者——我舅舅说,那是个失去秩序的年代,也正因如此,人们只要成为强者,就可以制定规则,创造秩序。
于是,在我出生的时候,秩序已经被重建,三国之外的司马氏成为了最终的强者。尽管他们最初与我的阮氏,我同学们所在的王氏裴氏一样,不过是曹家的走狗——但是,就像我刚刚说的,那个年代,人人都可成为强者。
我就跟着我的舅舅住在山阳。我们的小房子在山脚下,门前一条不清澈的小溪蜿蜒向前,舅舅喜欢一个人带着酒壶在溪边垂钓,尽管收获颇为惨淡,但快乐,他说这就够了。
如果你好奇舅舅整天饮酒作乐,我们凭何度日,那让我告诉你,你一定是忘了,我们可是来自鼎鼎大名的陈留阮氏,我的曾祖父乃是曹操亲信,曹操所出信函檄文,大多由他执笔。
所封大量田地如今依然保留,只是无人打点,大多荒废,不过养活我和舅舅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偶尔我的舅舅也会写点诗,画点画换些银两,日子过得甚是潇洒。
我的邻居不多,基本上也都是和舅舅差不多的人物,老师刘伶算是和我们家关系最好的了,他和舅舅常常一起把酒言欢,唱歌弹琴。至于其他几家,有当地乡绅,也有避世高人,我们与他们没太多交往。
不过我并不孤单,在这里,还有一群孩子。有些是那些大家族或者有钱人送到刘老师那里求学的,也有当地乡绅甚至农民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大多没什么正经名字,都叫做刘二张三之类的。他们有的身着粗布麻衣,有的却穿金戴玉。
同学们我相处的机会其实不是很多,一下课他们家的用人就会把他们接到城里,课余时间我大都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玩。
在这其中我和张三关系最好,他爸爸是当地的行脚郎中,家境自然不算好,但他有一个明显的优点,就是爱看书,这也是他最能和我聊得来的原因。他爱看史记,爱看左传,也会看韩非子,老子的也看。
他是个善于思考的孩子,我觉得我其实也是。可是我还太小,我的思考只停留于山阳这方圆几里,甚至只停留在我家和刘老师门前的上课的空地这两点一线。他不一样,他跟着父亲去过许多地方,从寒冷的幽州到温暖的益州,最后,在山阳定居,这里的有钱人不少,看病不怕没钱。
我和他常常沿着那条小溪往上游走,也就是山上。有一片竹林,据说那几位竹林七贤以前就在那里面的石头上聊天,我曾经问舅舅他们在聊什么高深的东西,舅舅开玩笑似的说:“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你可不能跟他们学。”不过随后他又补了一句:“一群无处安放的不安分的心,在一起取取暖。”
我的好朋友张三就挺喜欢那片竹林的,我们也会坐在里面的石头上,听着竹林深处鸟儿或是虫儿的叫声,用嘴巴模仿古琴,哼出刚学会的乐曲。石头上石头周围都已长满杂草,地上的甚至快齐膝高了,仿佛宣告着那个竹林七贤的年代随着新秩序的建立与巩固而一去不复返了。
他最喜欢老子的一句话:“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好与坏善与恶的区别,究竟在哪呢?他说世人皆骂曹操奸臣,可若不是他汉朝早就灭亡了,他儿子的行为(曹丕篡汉)为何怪罪于他?这世间的高低贵贱善恶忠奸,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下定论的。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告诉我的比刘老师都多,他要是个富家子弟,说出这些话一定非同凡响,可惜他不是,哦,幸好他不是。
当然,我和张三在一起可不是整天都在聊老子或者史记,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和其他孩子一起,放纸鸢,捉迷藏。我们肆无忌惮地在乡村广阔的田野上奔跑,嬉戏,直到月儿出现在东方的天上,才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我的同学家里大多还请了练武的先生,但我舅舅说,我这个年纪,练那些花架子没用,还会伤到筋骨。他要我尽情地和孩子们追逐打闹,他说先有个强壮的体魄,再去练那些招式。
今年我已经十五岁了,虽然看起来不算壮,但我的力气大的出奇,邻里的成年人扳手腕也只能甘拜我下风。可是舅舅还不请人教我武艺,他说别急,练武用处不大,打起仗来,就是关云长再世,也挡不住三十个小喽喽。
我笑了,我说,我不用上战场,我只是想保护好自己,和舅舅。
2、司马玮
“哥!舅舅来信了!”襄阳通向洛阳的大道上,十四岁的司马义在大轿中向着哥哥司马玮喊道。
司马义比哥哥司马玮小五岁,比弟弟司马允大两岁,他们都贵为皇子,因是同母所生,彼此感情自然比对其他兄弟要深。按理说司马允是要唤司马玮和司马允为三哥和六弟的。
司马玮自幼便勇于常人,骑射领兵的能耐是这一辈里数一数二的。
刚刚他便被一只羽色纯白的飞鸟引出了队伍,约一刻钟的功夫,这位黑袍红甲、身材高大的王爷从树林里出来,那只白鸟在他的手中。
就是在这一刻钟里,信使送来了舅舅黄门侍郎李修的信。
“讲了些什么?”司马玮把白鸟递给母亲李贵妃给兄弟三人安排的管家张诞。
“怎么处理?”寡言的张诞问。
“随便,鸟的翅膀伤的不是很重,待它养好了伤,放了也行。”他翻身下马,钻进了大轿里。
“舅舅说……”
“等等,让小允说。”司马玮笑着打断了司马义,“他得学着讲话了。”
“嘿,大哥,我早就会讲话了!”司马允满满地不服气,撅着嘴说道。
“我的意思是……总得锻炼锻炼嘛。”
司马允着急地说:“我……我会说话,我这就跟你讲,舅舅……”
这次被司马义打断了:“小声点,我来说吧,总归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司马玮一扭头,大轿窗外;吏部郎杜尹与中郎将黄震骑马行于两侧。
此次三位皇子受命巡视南境已有四年,负责陪同的二人虽然官衔不算大,但一个是京兆杜氏当家司隶校尉杜预的次子,一个是被当作军中重点培养对象的年轻将领,已经说明皇帝对此次南巡的重视。
而皇帝突然命在外的皇子们回京,其中缘由不免惹人深思。有人说是皇帝龙体微恙,为百年之后做打算,也有人猜测是皇帝突发恶疾,已入弥留之际,太子外公临晋侯杨骏将诸王邀于京城试探意思,为太子即位扫清障碍。
司马义压低声音:“皇帝拟诏,哥哥为楚王,总领南方诸王事务,我为长沙王,弟为淮南王。更离谱的是父皇一口气封了七十二个王!”
“我还以为什么急事呢,这到了洛阳不就知道了吗?”司马玮说。
“毕竟舅舅那个急性子没办法呀,而且他还把其他的分封情况一并送来,我们到洛阳之前也好有个准备。”
“对了,司马颖呢?”司马允着急地问,他俩年岁相仿,从小一起玩耍,关系很好。
“成都王。你刚刚没看到吗?”司马义说。
“小允啊,离那个司马颖远点,他总偷偷占别人小便宜你不知道,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司马玮皱了皱眉头。
“人总是会变啊,还记得嫂子吗?”司马义帮气恼的弟弟说话。
司马玮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疑惑地望着司马义。
司马义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太子妃贾南风,记得吧?刚成婚时,父皇怎么评价的?‘丑而短黑’。但从洛阳召我们回京的使者告诉我,她如今竟变得颇为可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皇说的可不止是她的长相。听说了没?太子妃命人用棒子狠揍了一个宫女,因为那个姑娘可能怀上了皇兄的第一个孩子。嫉妒,让人变得可怕啊”司马玮固执地说。
司马义耸了耸肩:“可能吧,皇兄也够倒霉的,二哥都有两个孩子了,他结婚六年了一个也没呢。”这里的二哥指的是司马柬,他比司马玮大一岁,是一个嫔的孩子。
司马玮没再说什么,他望向窗外,想着舅舅信里的话,总领南方诸王军政事务。南方……嗯,南境之王。
三兄弟的队伍行往洛阳,他们将见证西晋王朝的最后一个盛世壮景。
3、阮琴
“哪来的什么猖狂放浪。小琴啊,这些都是人设罢了。什么阮籍猖狂穷途而哭,只不过是车飙得太快,风把眼睛吹流泪了而已。还有人说我与猪共饮美酒,废话,要是我知道猪趁我不在喝过了,我怎么会喝那坛子里的酒呢?就跟我们可怜的太子殿下一样,别人都说他傻,他干啥别人都觉得他傻。人设而已嘛。你叔也得靠此养家糊口啊。”在驶往洛阳的马车里,我的舅舅阮咸对我说。
“你也没成婚,哪来的家?”
“这什么话?你想想是谁养你的?唉,我们陈留阮氏虽名望颇高,但在朝堂之上早已无处容身了。没有你舅和我叔的放浪不羁,阮氏早已和夏侯氏一样消弭于无形,哪里还有人会邀请我们前往京城?”
“这次稽绍叔叔邀请我们去京城有什么大事呀?”
“哪是他邀请的?是皇帝呀。”
“来信上署着他的名啊。”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混小子,偷看我的信!”
“你的信被风吹到地上,我无意中看见的。”
“算了。稽绍是嵇康的儿子,与我们这些文人的交流,皇帝都是通过他的。”
“那我们是不是得小心点啊?”我不由得想到嵇康的悲惨下场。
“你可别小瞧你舅舅,你舅舅不才,但代表的可是天下文人,他敢和我们撕破脸脸吗?”
这还不狂?我笑了笑。
他又说:“不过你去可得小心点,千万小心,我命是小,你命关天,”他又解释道,“我黄土都埋到脖子,死了算了,你可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我点了点头,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这次能见到我的妈妈吗?”
关于我的身世,其实也不算神秘,父亲是个普通士兵,在我母亲怀孕期间战死于江夏,我母亲心灰意冷,生下我后把我交给舅舅阮咸,自己遁入空门,据说在京城一带出家为尼。
“啊,我也想见见我的妹妹了,到了洛阳再说……到时候再说吧。”舅舅扭头看了看窗外。
我的目光也跟去,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车辙边。
望一叶便知秋兮,叹凛冬之将至。
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就一个盹睡过去了。
“小琴,洛阳到了,小琴?该醒啦。”听见舅舅的声音,我一个激灵直起身来,把头伸出窗。
高耸灰暗的城楼和一望无际的城墙,在城头迎风飘扬的金色“晋”字皇旗,以及门头上那风吹日晒近乎模糊的“洛阳”二字,都在向我展示着帝国的荣耀与辉煌。
黑甲士兵列队巡逻,他们是负责皇城以外京城安全的外营军。
城门口进城与出城的平民百姓络绎不绝,但必须向城门卫兵出示通行证明,因而排队颇长,进展缓慢。我想是因为封王会即将到来的缘故吧。
“怎么办?舅舅,这队要排到猴年马月呀。”
“莫慌,找一找你稽绍叔叔。”他示意车夫停下,自己把头伸出窗子,寻找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嵇康之子秘书高官官稽绍。
“长什么样子啊?”我问道。
“人们创造了一个成语形容他,鹤立鸡群。你看着找吧,就这个意思。”
可我还没来得及把头伸出窗子,舅舅便一边扶着窗口,一边叫道:“延祖,在这儿!这儿!”
我定睛一看,正走来一位翩翩君子,身长约莫七尺八寸(188公分),面容甚是英俊,确是美男子稽绍无疑了。
我和舅舅走下车来,稽绍微微一笑:“仲容兄,多日不见,十分想念,二位车马劳顿,鄙人有失远迎。”说着便做了一揖。
舅舅赶忙回了一揖,我也跟着施了一礼。舅舅大声答道:“啊!不必客气,不必客气的!延祖,这多年未见,怎觉你憔悴不少?”
稽绍叔叔一边带着我们向门口走去,一边说着:“天子日理万机,身为臣下当尽力为陛下分忧,怎奈我才疏学浅,分毫之事也难以处理周全,故夜不能寐,空留憔悴。”
“尔父才高八斗,你又怎会才疏学浅呢?还是要多加休息,以身体为重啊!至今犹思得尔父谈吐非凡,高洁傲岸,当年司马昭亲自登门拜访,尔父一笑了之,不理不睬,可谓正天下文人之衣冠……不谈,哈哈,不谈啦,今非昔比……哈哈。”我舅舅说个话就没停了。
稽绍的脸色有点差,但他调整得很快,转向我:“你叫阮琴对吧?”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是个好温柔的叔叔啊。
“多好的名字啊,你长得也俏,舅舅带的好啊。”
我忍住没说舅舅除了喝酒基本上什么事也没干。
“叔叔,为什么人们都走两边偏门进入,你却要带我们入中门啊?”我问道。
稽绍对我笑了笑,答道:“小琴啊,你们是来参加封王会的,皇帝特许,自然方便行事。仲容兄,这边请。”
稽绍向中门守卫点点头,城门便打开了。
三人往前刚走几步,迎面便是一气度不凡的白须老人,紧跟着一位身着华服、眉眼明丽的女孩正骑在马上,两人身后仪仗队伫立街道两侧,数位身披铠甲的将领一字排开,另有几位身着玉佩飞履的朝廷大员在一旁肃立。
两顶硕大无比的红色华盖为众人遮住这季夏正午的艳阳。
见到此般阵势,舅舅和我都是一愣,舅舅凑到稽绍叔叔面前,小声嘀咕道:“延祖,不至于吧?”
4、王瑾
王瑾与其他家的千金最为不同的地方莫过于她对于骑马的执着。
春游之时,当羊献容、卫铄她们坐在各自的轿子里,把头伸出窗子聊天时,王瑾正骑着马,在各大家族的队伍间穿梭。
他的父亲是如今的朝堂翘楚尚书令王衍,爷爷更是琅玡王氏的族长,深得人心的司徒王浑。因此旁人见了她,也不会计较什么失礼之过的,再加上虽然她举止略显男孩子气,但见了人,该行礼照样行礼,又继承了他父亲俊美的面容、善言的巧嘴,人们对她还颇为照顾呢。
她第一次见到司马玮是在一场宫廷内的箭术比赛上。
那时她十二岁,她的目光——或者说应当是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三皇子司马玮身上。立定射箭全部命中靶心,马上射箭十中其九,障碍竞射上,也是表现不俗。
就算最终的冠军是身形彪悍的中郎将黄震,司马玮仍毫无疑问是全场的焦点。
本就对骑马这类活动感兴趣的王瑾顿时便被这位年仅十五岁的王爷吸引住了。
“霍去病当年也不过如此吧?”她不好意思讲出心意,便若无其事地如此自言自语道。
母亲坐在旁边听到了,笑着说:“这里有位货真价实的霍去病,我们家也有个整天嚷嚷着骑马的霍去病,我这就去问问姐姐的意思。”
她的母亲杜氏与司马玮的母亲李贵妃从小一起长大,李氏能进宫中受皇上的宠爱也离不开杜家的帮助。
皇上本就想拉拢京兆杜氏和琅玡王氏,而这门亲事正好一举两得,于是很快就定了下来。
王瑾便与司马玮定了娃娃亲。
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这娃娃亲刚定下,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皇帝陛下便下诏命司马玮兄弟三人南巡,代天子安抚新征服的吴地乃至整个南方,随行的还有王瑾的舅舅杜尹与中郎将黄震。
转眼这南巡也有四年之久了,王瑾已经从一个只能由仆人牵着坐在乳马上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位能独自纵马游玩的美人儿了。
即使太子妃贾南风的弟弟贾谧对她的追求已经人尽皆知,她的脑海里仍反复浮现出箭场之上那个挺拔英俊的身影。她盼着那位未来叱诧风云的三殿下从遥远的江南归来。
直到那天,羊献容乐呵呵地对她说有个好消息:皇上将召各地皇亲国戚入都封王,固帝国之基,而她心心念念的司马玮已经从襄阳启程返京。
“三皇子对阵贾公子,真是令人期待呀。”羊献容总是那副坏坏的模样,尽管她确实坏得挺可爱的。
“这事可不全由瑾儿说的算啊。”卫铄讲得也不无道理,饱读诗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当信使通报,司马玮一行将于次日到达时,王瑾彻夜睡不着觉,天刚露出些曙色便爬起来,照着羊献容教的方法打扮了起来,结果不小心吃了一嘴的胭脂,腻得要命。
她既想打扮得够漂亮,又怕过了度,别人会笑话她。就恨不得在别人面前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大家千金,唯独司马玮眼里自己是冰雪聪明的温柔美人。
然后天色渐亮了,爷爷司徒王浑奉皇帝之命将在城门口迎接,她便缠着爷爷要带她一起去,说自己不放心爷爷站在那儿受着风吹日晒,会出什么意外的,又说自己难得认真打扮一番,应该让人们瞧瞧,证明王家的千金不是个野孩子。
王浑年纪大了,最经不住孙女软磨硬泡,觉得无伤大雅便把她带上了。
就这么着,王浑带着一干文武官员、内禁军在正门等候司马玮时,王瑾便骑在她最爱的白色乌桓马上,跟在爷爷身后。
“三皇子来时,你得下马行屈膝礼。”王浑叮嘱道。
“那是当然。”王瑾乖巧地答道。
这一等从早晨候到中午,始终不见南巡队伍的踪影。夏天已至尾声,但正午的太阳仍颇有些威力,王瑾尚能承受,却见爷爷王浑脖颈已有些出汗,显得有点吃力了。
众人皆颇为疲乏,昏昏欲睡,这时一阵锣鼓声远远传来,还夹杂着琵琶和歌声,近些更是人声鼎沸,喧闹之至。
众人正疑惑着,伸长脖子想一瞧究竟。而王瑾却连头也没有回,这张扬的排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
待一支锣鼓震天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口时,人们就发现了来者是身着漆纱笼冠的鲁国公贾谧。
“鲁国公,午好。”爷爷微笑着行了一礼。
贾谧也不下马,朗声答道:“司徒大人礼重了,小可本该下马行礼,但皇命难辞,实在不敢耽搁。”
这贾谧乃贾充幼子,太子妃贾南风是他的姐姐,贾家虽不如几大家族势大,但也算是新贵,皇帝身边的红人。皇上命贾谧在封王会期间维护京城治安,他便成天带着家仆在京城转悠,声势浩大,万人瞩目,令他得意不已。
贾谧补了句:“司徒大人别唤我鲁国公吧,显老,我乃小辈,直呼吾名即可。”这时他看见了王瑾,眼睛一亮:“司徒大人在此有何贵干?”
“皇上命老臣在此迎接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一行人。”贾谧又瞟了王瑾一眼,但王瑾毫无表示。
“此时日头正旺,大人年事已高,我这就命人去我府上找来华盖为大人与小姐遮阳。”贾谧转头吩咐身边的陆机,而这堂堂吴郡陆氏长男竟也乖乖听命而去。
“公子不必了,皇命如山,这延误之罪老夫担待不起啊。”
王瑾憋住没笑。
贾谧一愣:“啊?没事的,小可一片诚意希望大人与小姐笑纳。再说,司徒大人的冷暖舒安也与我的职责密不可分。”
说着,他便打马来到王瑾跟前,眨了眨眼睛:“哟,小姐今天妆画得可真漂亮。”
王瑾尴尬地耸了耸肩:“那是你以前没注意。”
“好好好,多谢提醒,下次注意了。哎对了,之前我从小姐那儿借了一副马辔,不知可还记得。”
王瑾点了点头。
“上次我把那马辔送至贵府,但你不在,我怕下人粗心弄坏了马辔惹你生气,准备亲手还给你,请问你啥时候有时间呀?”
“明天……嗯……不清楚哎,封王会要到了,还真没个准。”王瑾字斟句酌,生怕让贾谧误会。
“明白。你听说小容淘到一只西域传过来的回旋镖吗?她说很危险,但只要操作得当便可以飞旋不止!我和她都玩不明白,要不下次你也来瞅瞅?”贾谧和羊献容关系也颇好。
“好啊好啊,什么时候可以?”王瑾脱口而出。
贾谧满意地笑了:“小姐随叫我随到,记得提前通知一下小容就行了。”
王瑾赶紧答道:“公子开心就好。”想想觉得这话也不对,正想再说些什么弥补一下,陆机领佣人推着华盖过来了,贾谧便欠了欠身子,调转马头。
“此华盖顶乃十七层红绸铺成,司徒大人不必推辞,左思,请你帮司徒大人调整一下华盖……”
这陆机陆公子虽说听凭贾谧使唤,但气质倒也坦然,不失名门之风。毕竟,陆家乃扬州第一大家族,吴地的征服和管理离不开陆家的支持。
因此爷爷王浑还客气地向陆机打了一揖:“有劳陆公子了。”
贾谧虽说有点自以为是油嘴滑舌,但人倒也不坏。留下华盖,的确让爷爷舒坦些了。不一会儿,城门便打开了。
王瑾一看,只有三人,不是司马玮一行。
毕竟是从中门进来的,王瑾还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第一眼便看见身材修长的嵇绍,他是天下人尽皆知的美男子,却娶了相貌平平的周氏为妻,令人不解,虽已三十多岁,但长发飘飘,清新俊逸,“如仙人耳”此言不差。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像是山野来客,那仿佛始终酒醉不醒的模样实在惹人发笑。
再看二人身后,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好奇地看着这座皇都的一切,眉眼间又透出几分懂事与深思,长相倒也算俊俏,只是在稽绍旁边实在逊色不少。
这两位陌生来客不知是归隐山林的皇室穷亲戚,还是寄情山水的方士文人,但既然是由稽绍迎接,王瑾估摸着也不是无名之辈。
两人看见这排场,疑惑地与稽绍交流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
那山野来客大叫一声:“啊!司徒大人,小民阮咸,见过大人!”不见奉承之意,倒是掺了不少夸张玩笑的意思。
爷爷赶紧将其扶住:“不用客气,你的族叔阮籍是我的老师,我向来感念他对我的精心指导。此番进京,若有难处,老朽定当竭力相助,以报老师教诲之恩。”
阮咸猛地抬头:“司徒礼贤下士,恩荫小人,鄙人实在感动……”
王瑾心想,原来真是竹林七贤里的人物,真是和人们传说的一样疯疯癫癫,哦不,是气质脱俗。
爷爷转头看向那个少年:“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是……”
阮咸答道:“是我的外甥,阮琴。”
“也姓阮?”
“随娘姓,随娘姓。”
这时,稽绍上前说道:“司徒大人,小吏还有些许工作未结,得速速带这二位去住处。大人若无吩咐,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然后这三人便离开了,走时那个叫阮琴的少年还一直看着王瑾一行,估计在那深山老林,也见不着身着华服的贵人。
之后没等多久,便有人来报:“三皇子一行距洛阳已不足一里。”
爷爷赶忙命卫士继续敞开中门,驱赶侧门的百姓,清出道路,恭迎殿下驾到。
不一会儿,队伍先遣襄阳太守刘弘便与几名骑兵到了城门口,他今年也已五十有三了,四年南巡,平添不少白发。他向爷爷行了一个军礼。
“叔和,你年事已高又经这舟车劳顿,为兄实在不忍。”爷爷也回了一礼。
“玄冲兄,为了大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位刘弘大人身体也还算硬朗。
这时,刘弘旁边的一个骑兵说道:“大人,如此天气,等待三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实在是委屈司徒大人了啊!”
这话实在是突兀又奇怪,王瑾看着此人,这个骑兵身着黑袍红甲,屹立马上,但因头盔上的面罩被放下,看不清面容。
爷爷旁边的一个礼官大声喝道:“大胆,小小卫士,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指摘皇子殿下?评说司徒大人?按律……”
爷爷举手制止那个礼官,平静地答道:“恰如叔和刚才所说,皇帝有旨,臣为了大晋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再说三位皇子皆人中豪杰,三皇子武艺超群,必将是国之柱石,;四皇子博古通今,乃不世之才,五皇子自幼聪颖,将来定有所成。有此三位辅佐太子,乃国家之幸,奉命迎接三位皇子,当然乃是下官之幸……”
刘弘一愣,赶忙解释道:“这几位乃南方豪杰,初来京城,礼数不周,请各位见谅。”他又一抬眼看见司徒身后的王瑾,施了一礼:“这位姑娘是……”
“见过太守大人,我是尚书令之女。”王瑾回了一礼。
“司徒大人好福气,有此等漂亮又懂礼的孙女。”
王瑾这时发现,刚刚那个出言不逊的骑兵此时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目光对上后还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丝毫没有怯意。
真是奇怪。
“皇子的轿子在后面,下官先行告退。”刘弘鞠了一躬。
队伍继续前进,王瑾终于看见了皇室大轿,她翻身下马,一边保持冷静,一边想瞧瞧司马玮如今的模样。
下人还未递上台阶,四皇子司马义便跳了下来,他长高了不少,礼貌地向爷爷行了一礼,看了看王瑾,没有表示,估计没认出她。
接着,五皇子也跳了下来,但他不认识爷爷,只拉着他四哥的衣摆东张西望。
“二位皇子见谅,下官有失远迎。”爷爷深鞠一躬,身后诸官也都顿首行礼。
“司徒大人不必客气。”司马义点了点头。
司马玮在哪?王瑾凑到爷爷跟前:“三皇子殿下呢?”
这时,舅舅杜尹走上前来:“你们刚才没有看到吗?他和刘弘大人一起的呀。”
5、阮琴
进入城门之后,我和舅舅便跟着嵇绍叔叔上了一辆等候多时的马车,一路驶往他的办公之处秘书省。那里也是他的住处。
这是一座带院的建筑,位于皇宫之外,雕瓦飞檐,秘书省二字在门楣的大匾之上。
“仲容兄,秘书省配有住房,但大多数官员不住在此处,空了好几间屋子。你和公子就先在这里住下,封王会估计还有几天才能举办。”
舅舅又是老套地千恩万谢,在百般推辞之后还是欣然同意。
这安置我们的屋子比山阳的老屋不知强多少倍,我平生第一次可以独享一个房间。可我刚躺上软榻,便被舅舅喊了起来:“小琴啊,陪舅舅去秘书省里面走走,那里面可是有不少好书的哦。”
书仓在秘书省办公处后面,我们刚踏进后院,便看见树下稽绍叔叔在和两人交谈。我定睛一看,一个身着红色华服,官威尽显,不知何人,而另一个竟是我在老师刘伶那儿的同学王诩。
“放心,令侄在此必能有所收获。”稽绍看见我和舅舅,又招呼我俩过来,正准备介绍,舅舅已深鞠一躬:“尚书大人,受小民阮咸一拜。”原来这就是如今朝堂的红人王衍。
这红衣中年人扶住舅舅:“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哪门子气度非凡?我心想。
然后舅舅向稽绍叔叔解释我和王诩的同学关系,稽绍叔叔表示秘书省是个环境极好的工作场所,欢迎各方名士把孩子送来开启仕途。
我难得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人间天堂碰到一个熟人,这王衍大人走后,我便和王诩在秘书省公堂之上嬉戏了起来,让我的舅舅钻进书仓里摸索去了。王栩他是个文雅老实的人,在山阳时就数他和辅致跟我关系最好。
这硕大的房子里待了十几个官员,稽绍还算认真,没有来客时基本都在处理公务,可这不足两个时辰的工夫已有四趟来宾了。
其他人纯粹在插科打诨,一会儿聊当今国事,譬如封王盛会,一会儿又在讲什么修短随化,人世无常,哪有心思放在公务上,一律以最会逗笑的人作为榜样。稽绍叔叔身为秘书省最高长官秘书郎,也没对这些现象表达过异议。
当我和王诩对墙上悬挂的大晋地图产生兴趣时,舅舅从书库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四本书。“延祖,这些书借我一看,不日定将归还。”
稽绍叔叔头也没怎抬:“好的,翻阅时小心点,莫要损坏纸张。”
舅舅接着问:“我想讨点酒喝,悦来酒楼在何处?”
稽绍叔叔抬头看了看舅舅:“出门右行三个路口,在左手边,”又补了一句,“京城陌生,务必小心。我白天在秘书省内,晚上酉时回家,家在城北,离北门一个路口。”
舅舅没走几步,稽绍叔叔又问道:“怎么带这么多书?”
舅舅哈哈大笑:“书者,多多益善。”
我觉得好生奇怪:“怎么了?带书喝酒去?”
舅舅咧开嘴笑了笑:“书配酒,妙哉。我马上就回来,别馋,等到你满十六岁,我自会带你喝酒。”说着便捧着书出去了。
我对王栩说:“信我的,没两个时辰,他没法直着身子回来。”
我和王诩不一会儿便对地图失去了兴趣,合计了一下想去外面街上瞅瞅,稽绍叔叔叮嘱我们酉时之前务必回来。
出了门,我就拽着王诩往左边去,要是被买酒的舅舅碰见他定会骂我一顿。因为他在来洛阳的路上仿佛提醒我不要独自上街。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独自,王诩乃琅玡王氏之人,刚刚的尚书令王衍正是他亲叔叔,每逢过节都会回洛阳,对这座京城当然熟悉极了。
正值封王盛会,洛阳城里涌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小贩,街上更是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一副盛世图景。来自南方的商贩身着绸衣,做工是粗糙了点,但总归有那么几分江南水墨味;至于山东的来人,自然是身材高大,声震寰宇;西域的游商也带着特产的古玩宝贝们摆在街头,光是他们的装扮便能引人侧目.’
这不,我和王诩就被一个卖西域奇珍的小贩吸引了,好奇地凑了上去。
“这是止痛膏,没错,一涂就见效。这是马鞭,嗯,特制的。啊,还有这个,回旋镖,这个不是普通人能玩好的,嗯,两位少爷,还是……”
没等他说完,我和王诩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是一圆形的铁片,四周凹凸不平。
我捏住一端,轻轻一扔,只见那镖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飞了回来,但速度实在过快,想要稳稳捏住又不被划伤实在难如登天。我只好一闪,任由飞镖打在墙上。
“还是不要了吧,太危险了。”王诩建议。
可当我还给这个身材健壮的商贩时,他竟果断拒绝了,并说道:“在西域有这样一句话,说出去的话如同扔出的镖,是收不回来的。两位少爷,这镖在被您扔出去时,便注定无法再忍受停滞不前的命运。”
“好吧,多少钱?”我问。
“一两银子,打个九折,九百文钱”
我一惊,我这身上也没装多少钱,满打满算就五十文钱,瞅瞅王诩。笑死,他也尴尬地瞅了瞅我,耸耸肩。
“额,不好意思,这钱明天再给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二位公子,明天我不在此处摆摊了,二位恐怕难以履约。其次,不怨二位,如今的公子哥们实在跋扈轻慢,小的为商也得养家糊口啊。”
“这位乃琅琊王氏之子,不是拿官威压人,但你好歹得信得过司徒大人的孙子。”
孰料这商贩认钱不认人,非要付了钱才能走人,我们竟在这儿僵持住了,弄得过路人都纷纷围观。此时我就只能盼着舅舅碰巧路过帮我解围了,至于王诩,脸都红得不成样,恨不得天上掉块云下来让他躲进去。
这时,一个骑马的路人过来了,我抬头一看是个女孩,正是我在城门口见过的那个美貌女孩。
她似乎认出了我,又似乎没认出,但她肯定认出了她的表弟,因为她说:“表弟,咋地啦?”
王诩猛地抬头,如同盲人抓住了拐杖似的:“瑾儿姐姐,我……我搞忘带钱了……。”
“多少钱?”
“一两银子。”这个商贩说道。
“什么玩意这么贵?”
“西域的回旋镖。”
这位瑾儿姐姐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辆银子,一边笑着对我俩说:“你们要是真的想玩回旋镖,我带你俩去我朋友那儿,何苦闹这么大动静?”
王诩支支吾吾地也没解释个所以然;而我呢,只呆呆地看着她。
半晌,她忽然对我说了句:“哎,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6、司马玮
司马玮从小就是被当作一个战士来培养的,他的父亲,当今天子司马炎在他七岁之时就命司隶校尉严询亲自教授他骑射武功,十二岁就就名将杜预教授其兵法韬略。
有两位名将为师,这位三皇子殿下不负众望成为帝国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在那场皇帝举办的箭术比赛中,十五岁的他几乎百发百中,最后也只是因为体格劣势输给了膀大腰圆的黄震将军。而今天他十九岁了,四年南巡增加的不仅是见识,还有强壮的体魄。
来到皇城南门口,他与刘弘、黄震下马步行前往右殿觐见皇上。他并未等待两个弟弟以及其他文官,因为皇上有旨,让他和两人即刻前来皇宫。
当看见自己那位英伟绝伦的儿子踏入右殿,此时已身患沉疴的司马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但少有人知的是,这份欣慰背后又有着些许的无奈。
他想到自己那个整天懵懵懂懂的太子司马衷,和畏畏缩缩的二皇子司马柬。曾几何时,他也希望效仿祖父司马懿,培养出一对文武双全的兄弟,令司马家三代超然,没有哪个家族能出其右。
但皇上心心念念的文武双全,最后得来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文恬武嬉。太子的愚笨举朝皆知,早已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如此痴呆怎能胜任皇帝的重任——但他是长子啊!司马柬也不好过,从小严厉的教育让他变得畏手畏脚,与人说话时甚至不敢正眼相看。
所以当第三个儿子司马玮降生时,皇帝不再把自己的愿景强行灌输给他,知道他对行军打仗颇有兴趣后,便给幸运的司马玮安排了诸位名将为师,待学业有成时也依了杜预的建议,安排他南巡锻炼。
按理要等四子司马义六子司马允长大些再去南巡,但皇上的身体一年不一年了,怕时日不多便命令同胞三人一同出巡。至于五皇子司马颖,体弱多病,就留在京城洛阳。
本来皇帝准备让司马玮满二十行冠礼时再回京城,但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情让他不能不为帝国的未来做足准备。
先有幽州逆党串通鲜卑首领慕容涉归试图入侵中原,被挫败之后竟发现其中有谯帮的痕迹——这谯帮早在景帝司马师时就几乎销声匿迹,他们大多是谯县曹氏故人,总想着恢复曹魏,可如今天下哪里还能找到姓曹的呢?
此外,便是几桩“小事”了。
太子侍从密报,太子妃贾南风试图陷害太子与侍妾的儿子司马遹,他觉得女人争风吃醋也是正常,而且还是贾家的人,便只是把司马遹接到自己宫内照顾,其他就不予追究了。
皇帝的叔叔汝南王司马亮请求出守封地许昌,皇帝准之。
忠臣杜预去世,追赠征南大将军。
琅玡王氏的王衍已成士族翘楚,担任尚书令,前途无量。
还有个怪事,有人建议皇后之父杨骏担任太子太保,竞得到了满朝支持,皇帝把折子暂且搁下。
这种种都让皇帝产生了一种熟悉与担忧交织的感觉,有件事他必须要办在他的有生之年。嗯,一切为了大晋。
这也是为什么司马玮刚到京城便立刻被宣入宫中。
司马玮踏入殿中,瞟见父皇躬身立于堂上。行过跪拜礼后,他方才抬头直视父皇。病魔已经令这位曾经气吞山河的西晋开国君主变得羸弱不堪,眼神里那种豪情万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忧虑与疲惫。
“玮儿,四年了,你已经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父好生欣慰。义儿允儿呢?他们很好吧?长大了不少吧?”看见司马玮的模样与目光,皇帝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已成功了一大半。
“回父皇,四弟五弟一切安好,身体也长大不少。南巡期间,儿臣日夜思念君父,不敢忘记父皇教诲,遍游江南多地,在刘刺史黄将军杜将军的帮助下,学习到不少关于军事民生的知识。”
刘弘也附和道:“三皇子勤勉好学,臣和黄将军都深感陛下福泽之恩,尽力解答三皇子在军事民生方面的问题,不敢辜负陛下旨意。三皇子幸如陛下一般聪颖过人,在辅国领军方面已颇有能力。”
黄震乃一介武夫,只顾点头称是。
杜尹因为父亲杜预不久前离世,皇上准他不必回洛阳不必面圣,先回家吊丧。
皇帝一边掐着手指,一边说道:“玮儿,今日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国丈杨大人去了长安筹集封王会所需,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司马玮还是没忍住心中的轻蔑:“杨大人?别日见也罢,想必他也不想见我。”
尽管身处南方,临晋侯杨骏在朝中结党营私,孤立宗室的消息依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吴地受战乱灾荒之苦,朝中所拨救济粮到吴地只剩一半,一路层层剥削,大多进了国丈的口袋里。司马玮想现在就禀报皇上,但他此刻觉得不是时候,父皇貌似不想自己和杨骏撕破脸。但也是迟早的事,他不会放过杨骏,这天下是司马家的。
皇帝嗔道:“你一定是旅途劳顿了,怎说如此冲动的话?你是宗亲,他是外戚,你们都是要守着大晋的人。除去司马柬,你就是宗亲之长;而杨骏是外戚之长,你对他如此言论,成何体统?”
司马玮赶忙道歉,皇帝又摆摆手:“不过你还年轻,年轻人血象如火,冲动点也是无可避免,日后多加按捺即可。对了,在襄阳驻扎的军队有多少人?”
“回父皇,三万。”
“对,但不完全对。十八万也对。”
“这是为何?”
“襄阳军是否如凉州军一样屯田自给?”
“不是。”
“没错,那么他们的食物衣物从哪里来?百姓,玮儿,懂了没?百姓。五个百姓养一个士兵,你可知战争之道?”
“谨听父皇教诲。”
“战争拼的是人数,是将领,是地形,是装备,但更是国力,是人心。当初蜀国诸葛亮六出祁山,不曾在损失上超过曹魏,可为何难逃灭国?是人心生变,是国力不支。”皇帝话锋一转:“实话告诉你,玮儿,听着,封王会未到,但我就得提前告诉你,我封你为楚王,总领南方军政,拱卫我大晋皇室。记住,平日不得领兵进京,但一旦有外人谋逆,你定要与其他诸位藩王一起捍卫我司马家的江山与权力。今日人少,我且与众位言及此事,以后玮儿你就要依藩王礼仪住于皇城之外,我们便鲜有交谈的机会。”
司马玮知道,杨骏马上就会回京城,他是国丈,太子的外公,他平庸但可怕,他是一只让父亲不知置于何处的棋子,而自己,便是父亲安排的另一只与他分庭抗礼的棋子。
他知道,夹在中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大哥,太子司马衷。
父亲从台阶上走到堂下,司马玮觉得父亲比以往瘦弱矮小了不少,皇帝说道:“齐王已经死了,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三儿子,是司马衷的三弟,你今天是我的臣子,以后就会是司马衷的臣子。辅国领军,你不得耽误,其他琐事,为父自有定夺,知否?”
这齐王乃是皇上的弟弟,文武双全且深孚众望,有意图夺嗣的传闻,但风波在五年前以齐王之死终结。
司马玮连声答道:“知道,知道,父皇。”
当司马玮离开时,皇上又叮嘱道:“有空去许昌找你的四伯汝南王司马亮聊聊——还有,你十九了,婚事该考虑考虑了……”
原来,我还不是一只完整的棋子。司马玮点了点头,躬身退出了右殿。
“叔和伯伯,我不得住进皇宫,该住去哪里?”司马玮问刘弘。
“陛下不是说的吗?到宫门口便有人安排。”
果然,快到宫门口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骑在马上,好不华贵,神色悠然,领着身后一个大轿。
“殿下,此人便是黄门令杨珧。刚刚看见那个守在右殿门口的粗壮男人了吗?他是掌管右禁军的卫将军杨济,再加上国丈杨骏,这便是权倾朝野的三杨。”四年南巡,刘弘黄震与司马玮的关系已非同一般。
“好一个外人,宗室不能进的地方他们倒是熟络。”司马玮愤愤地说着。
“楚王殿下,待会态度好点。这么跟你说吧,黄门令是杨家唯一一个能与下人说得上话的了。”刘弘悄声言道。
“刺史大人,你数年不在京城,怎这般如数家珍?”
“身处何处,都心系庙堂,此乃为臣之责。”刘弘笑着说。
“你啊,就老油条一个,至死都揩不清这一身油。”司马玮也笑着嗔怪道。
“忠君爱国之油,不揩也罢。”三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听了刘弘的话,司马玮便稍按捺住对杨家的不悦,对杨珧还算礼貌,行了一礼便跳上了马车。
另一边刘弘告辞说他思念老母,急于回家,于是骑上便马离开了。而黄震则遵照命令陪在司马玮左右。
司马玮一个人坐在轿子里,回想着刚刚与父亲的交谈,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但仔细一想,也没有哪句有问题。
不一会儿,轿子便到了楚王府,谨小慎微的杨珧鞠了一躬:“殿下,微臣告辞。”
司马玮朝他笑了一下,说道:“黄门令不必客气,有时间与国丈一同来我府上饮酒。”
进了王府,他到里屋榻上躺下,想着休息一会,这时,外面管家张诞高声喊道:“李贵妃驾到!”
他翻身下床,一个箭步冲到中堂:“妈!”
李贵妃一把抱住司马玮:“玮儿,你长得好高啊!”
“四年,能不长大点吗?”
“不止四年,都快有五年了,我给你写的信你都能看到吧?”李贵妃简直喜极而泣。
“能,当然能。小义和小允呢?”
“他俩已经在我那儿住下了,都长大了,变得很懂事呢,你这个哥哥当的好啊。”
“有我在,他俩能不好吗?”
这时,母亲停了一下,说道:“你见过尚书郎的女儿了吗?”
司马玮知道母亲迟早会提那件事的,只答道:“见到了,也不算见到了。”
“你俩说了些什么吗?”
“没说。”
“好歹打招呼的吧?”
“没有,嗯,几乎不算见过了。”
“玮儿,你想想,琅琊王氏是世家大族,她的父亲是朝中翘楚,她长得又颇为可人,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母亲,四年前你就说过了相同的话。”
“那请问我说的有不对的吗?”
“没有,我在考虑,妈妈,我总得好好想想。”
“孩子,你要仔细考虑考虑,你想要的爱情我绝对支持,但你要记住,王妃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商人的女儿可以是妾,可以是侍女。你有幸生在帝王家,你就得按照帝王家的规矩。”
“你从哪里听说的?我不喜欢别人含沙射影……”
“我从哪里听说的不重要,但你应该明白,我可以听说这件事,所有人也可能听说这件事。你是皇帝的儿子,你是那个姑娘的情人,你要保护你自己,你的家人,以及你的情人。”
司马玮登时理解了妈妈的意思:“知道了,我明白。”
李贵妃又说道:“今晚贾谧邀请你去贾府赴宴,你准备一下。对了,太子和太子妃也可能去。”
“嗯。”
然后,李贵妃便让在前厅站岗的黄震回贾府,说他的母亲已经住在他表哥贾谧府上了。
直到这时,司马玮才明白自己之前觉得哪里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