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依然掺杂着一丝丝的寒冷,但这并没能阻拦清白色的丁香花将满城干瘪的树枝点缀成雍容。岭城的春天,一改冬日里的孤穆,蓝天碧云,柳摇絮飞,恰到好处的柔和日光带给人一种时光静止了的错愕感。你捧起书,喝着柠檬蜜茶,用老旧的思念将晨曦文火煮成夕阳,你会悄然地打消想要回到过去的念头。生活带着昆虫的甲壳,一去不返,当你熬过凛冬,你终会在记忆里发现,永不回头这个决绝的词语,并不只是源于现实。
最后一个客人夹着书本离开时,陆千羽才轻轻地解开了工作服装的衣领扣子。她对着老瓦书店里的镜子,摘下了盘住头发的头花。黑色的长发顺流而下,披散在腰上,一个同样年轻漂亮的女孩替她扎起了辫子。
“还没有音讯吗?”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冰河里的水流一样冷润。她也是一头及腰的长发。她的衣领里,横着一道细红的线,匕首的割痕永远地留了下来。
“没有,”陆千羽盯着镜子里的女孩,觉得她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倒是你跟他相处的怎么样了?”
“周梦林,”这时,店门口有人轻声喊道。
女孩仿佛对今天给陆千羽编的头发很满意,挥手让门口的那个人过来欣赏欣赏。
霍凉挠了挠头,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好了,”陆千羽放回送饮料的托盘,拍了拍霍凉的肩膀,“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小情侣了。”
“那个……”霍凉在陆千羽离开店门的时候,忽然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地喊住了她,“你还是放弃吧。”
陆千羽回头看着霍凉跟周梦林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在霍凉张开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抢先了一步:“这是我的家事,跟你没有关系。”
陆千羽走在路上,她的头顶上,一片丁香的花瓣飘摇着,像极了她此时欲静不止的心。她祝福终于能有人照顾了的周梦林,毕竟她是自己的好姐妹。但同时,她也后悔,后悔在那个早上,她自以为是地向霍凉表明了心意,却发现原来所有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霍凉说,你我之间必定不能相恋,能够融洽相处,只是命中相遥。
那一天,陆千羽才体会到金珏当初叼起狗尾巴草又任由它飘落时的那种感受。算不上绝望,也同样不是解脱,一种欲罢不得的失落。
其实陆千羽一直都想找个时间好好地问一问霍凉,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突兀表白,才使他开始追求周梦林。但思来想去,这似乎又是一件多情。
登临焚瓦,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似乎是被曾经那只昭示灾劫的黑猫皇帝诅咒一样,自己唯一的亲人从自己回到人间后就消失了,像是一头栽进了黑暗里,杳无音信。两年时间里,陆千羽贴了寻人启事,拜访了末世里的信徒,还独自回到了先前在乡下农村里的那个家,但却一无所获。
霍凉曾不止一遍地提醒过她,陆千明可能已经死了。陆千羽怎么可能会接受这种猜测?她发过誓,直到看见哥哥尸体的那一刻,永远不会放弃。
陆千羽回到家中,抚摸了一下门把手,门缝里夹着的细小头发依然藏在原处。
她已经习惯了,像一个早已身为人妻的家庭主妇,从冰箱里端出来饭菜放到灶台上加热,清点着家里剩余的鸡蛋数量,盘算着这个月的花销是否超出了她在老瓦书店的工资。霍叔叔不是不愿意为孤身一人的她提供帮助,只是陆千羽觉得,霍凉可以离开义父,十年摸爬滚打,自己也一样可以照顾好自己。
趁着煮饭的时间,陆千羽拿出在书店里借来的书籍,忙里偷闲似的读着思嘉与巴瑞德之间的吵闹磕绊。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対情侣,为何不能在最终走在一起。《飘》的世界里,除了泼辣的思嘉,没人能配得上巴瑞德的乱世哲学。
几乎是单单依靠嗅觉,陆千羽便很熟练地认识到可以吃晚饭了。三个碗,三双筷子,在陆千羽的座位两旁,陆将的黑白照片和陆千明的铁质打火机,正一如既往地摆放在那里。陆千羽倒不会傻到在永远不会有人使用的碗筷里浪费食物,只是,单纯地摆着,仿佛,这样便可以阖家快乐。
这时,敲门声响起。
霍凉隔着门自报姓名:“千羽,是我。”
“我把梦林送回家去了,顺便来看看你,”霍凉立在门框边,一边抚摸着铜铃下,不知道来自什么野狗野猫的轻微抓痕,一边抢先一步说话。
“我哪有梦林值得看,”陆千羽礼貌地接过霍凉提着的袋子。
“大晚上的你就吃这个?”霍凉干脆利落得把桌子上的剩菜倒进垃圾桶,“你厨艺该长进长进了。”
“浪费!”陆千羽看着自己花钱买的食物被丢掉,有些心疼。
霍凉一把夺回塑料袋,将里面的黄花鱼扔进水池里清理。
去腮、刮鳞、剖肚……霍凉熟练的一套操作下来,一条肥美的海鱼就成了一片一片的嫩鱼段。鸡蛋混着面粉,热油在锅里散发着香味,霍凉将碟子端上来的时候,金灿灿的油炸鱼段令陆千羽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你不是不来我家吗?”陆千羽嘴里塞着米饭和肉段。
“某人还在的时候我当然不会来,”霍凉擦了擦有些落尘的藤椅,舒服地仰躺了上去。
“你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不是重点,”霍凉将视线挪到门上,“结界又破了一次。”
“得得得,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信,”陆千羽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
“陆千明之前给这间屋子设过一个隔绝恶灵的火系结界,我后来看见它破掉了,又用冰给补上了,但现在又被什么东西给破掉了,”霍凉摊开双手,“我住在这,替你捉到它?”
陆千羽停住了蠕动的嘴角,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慢条斯理地把食物嚼碎咽下后,才不慌不忙地说,“哥,您还是去陪梦林吧,求您。”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她吗?”霍凉轻叹一声,“因为孤独。”
陆千羽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漫天白玉,大雪纷飞。
一个黑衣长襟的老妇人在一座雪山里踽踽独行,她的前方是无尽的雪山,身后是苍茫的冰湖,她的两旁渺无人烟,只有在雪山间崎岖的小道上,留有一串绵延不绝若隐若现的脚印。雪花扑在她修长厚重的衣袍上,一只黑色的鸟正盘旋在悠悠的长空。
雪越来越大,陆千羽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这时候,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孤独是何种滋味。
自己父母双亡,哥哥失踪,孤居古城,这是一种孤独;霍凉也是孤儿,寄人篱下,十年闯荡,这是一种孤独;金珏身为王储,为了亡灵背叛了世界,永世为梦,这是一种孤独;周梦林失去生命,被死亡之国拒之门外,这也是一种孤独。孤独就像一场大雪,看得尽,却走不出。没人能够帮你逃离,孤独是每个人必经的旅途。
“周梦林可不希望你是出于同情,”陆千羽喝了口水。
“我跟你打个比方吧,”霍凉笑了笑,“春天来的时候,你知道什么东西最孤独吗?”
“烂树叶,残雪,冬虫,”霍凉替陆千羽回答,“新时代的世界太过鲜艳了,旧朝的子民只能在相互拥抱中取暖。”
“周梦林才不是这些东西。”
“现在不提她,毕竟我跟她的时间还很长,”霍凉轻声说,“但跟你就不一样了。”
陆千羽擦了擦嘴,把碗碟筷子一股脑的端到池子里。水龙头汩汩冒着清澈的水,将陆千羽已经些许起茧的手泡得有些微红。
伊维斯为所有物种提供学习与生活的环境,但人类却只能在伊维斯里待到十八岁。无论你在伊维斯里呆了十几年还是十几天,离开的日子都印刻在人类成年的那一天。两年过去,霍凉跟陆千羽都接近成年,毕业将成为永别。
“你要离开岭城吗?”陆千羽问道。
“不,”霍凉起身,背对着陆千羽,“离开这里的人,将会是你。”
他举起手,一道深蓝色的帷幕从春天的风里缓缓沉下,将整座公寓都包裹其中。青铜的门铃听起来很清脆,落在窗台边的丁香便在骤然降临的寒霜里凝结成了一朵冰花。
***
伊维斯大教堂,四楼油画馆。
一个浑身缠着老旧布条,双手戴着沉重铁链的囚徒在那副孤冷画风的精美油画《巫女》前驻足观望。静寂无人的走廊,配上窸窣明灭的小烛灯,将囚徒沧桑双眼中的丝丝微红印刻在走廊的墙壁上。
画中的巫女此时站在河边,仰头望着天空上一片一片的黑色云彩,慌张无措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在丛林里迷路了的的小狐狸。湖水中,那枚巨大而晶莹剔透的瞳孔,正印着这位年轻巫女的倒影。
囚徒并没有向油画馆里继续走下去,而是转身出门,走向了一面墙壁。
无数枚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脚下钻出来,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那面装饰着十字架的墙壁。像是带有强烈腐蚀性的毒液,黑影将坚硬的墙壁熔化出了一道缝隙。囚徒不慌不忙地走进墙壁里,顺着里面隐藏着的木质楼梯,向着大教堂的顶楼走去。
沿途的灯盏变成了阴沉的灰色,挂在蛛网上的小蜘蛛一个接一个的坠地身亡。囚徒像一个行吟的杀手,将他走过的地方歌颂成一个优雅的绝境。
他轻轻地推开通往天台的石门,那些黑色夜行者的阴影便倾覆在他的瞳孔里。
四尊高大的石像此时褪落了它们的石质外壳,露出了它们布满青绿的古铜身躯。青铜士兵们重新苏醒,一齐仰望着天空之上的统治者们。它们攥着由宗主骨脉锻造而成的青铜长矛,随时准备着将越界的夜行者斩落。
一枚枚黑色的阴影穿梭在夜空的斑驳星痕里,从天边来,又扇动着羽翼,向着天边飞去。它们栖落于摩天楼,掠过低矮的住宅,穿行在沉睡之人的身旁。它们唯独不会落在伊维斯的领域之内,像是一群受过严格训练的潜行者,无孔不入而又敬畏禁地。
囚徒释放出比夜空还要漆黑的影子,将四尊青铜巨兵包裹埋没起来。
失去了守卫者的“戮神台”,此时失去了它威慑神灵的权能。游行于天空的死神们开始青睐伊维斯,一只只巨大无比的黑色乌鸦掠过囚徒的头顶,向着他的身后飞去。
在庞大夜鸦群的中间,囚徒找到了他的目标。同样,那只黑色死神也发现了他。
与久别重逢的老故人不同,夜鸦径直用尖锐的爪子贯穿了囚徒的心脏。后者则像一个被掏空了的皮囊,疲软地倒在地上,化成一滩粘稠的黑水。
另一个缠着绷带,手戴锁链的囚徒走上天台,还未开口,又被夜鸦撕破了胸膛。
于是更多的囚徒走上天台,仿佛是一群完美的克隆,将夜鸦围在中间。
“你呼唤我出来就是为了杀我?”众多囚徒异口同声的问道。
夜鸦扇动着庞大的黑色双翼,右边一道褐色的旧痕依然清晰可见。
囚徒知道死神能听懂自己的话语,像是寻求聊天一般地说道:“这里不亏欠你,我也一样。”
“还给我!”一声尖锐的吼叫声从夜鸦的脖子里发出来。
“死神居然会说话,”众多囚徒一齐鼓起掌来,“有趣,有趣!”
“你是谁?”死神扇动双翼,缓缓降落在囚徒中间,巨大的瞳孔,贴在为首囚徒的脸前。
众多囚徒一齐撕下了脸庞上的绷带,像是为了表达觐见神明的诚意:“风魔十四世,希尔德·琉川灵。”
琉川灵卸下了伪装,声音从铁都察尔木的苍老阴沉变成了一种冷漠。
死神仿佛并不屑与眼前这个魔族的高傲帝皇对视,重新扇动起翅膀,紧紧观望着早已藏匿在天台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琉川灵恍然惊觉,但为时已晚,自己的胸膛已经被那个身影手中的利刃贯穿。
同样,这个被刺穿了的琉川灵也只是一个影子替身。
身影手中的绯色长剑变得灼烈,狂热的气浪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滔天的巨焰将身旁所有的影子都灼烧成了灰烬。无尽的青色烈焰围绕着身影,像是飓风中央的风眼,暴怒的气浪席卷着他身旁的领土。天空上的死神们被火光映出真容,青铜巨兵的身躯也被高温炙烤成红热。
影子们抵抗不住这种神明般的烈焰,在众多黑影之间,只剩下一枚浸润在火焰深处的血红色的瞳孔。
“我今天真是倒霉,死亡与火的神明都想取我性命,”琉川灵手持翡翠色的长矛,缓步走向火焰包裹成的飓风。他想看清楚这位宛若火神的刺杀者的真容,但却在火焰开出一道缝隙时愣住了。
因为那个人的脸上,正佩戴着一尊黄金面具。
黄金面具举起绯色长剑,向着琉川灵轻声地问道:皇帝,是你?
琉川灵听到这句话,仿佛是被一块陨石砸中了头脑,如雷灌顶。他等这句话,等了十几年。
“那尊面具是不是你的?”琉川灵也同样散发出足以震慑神明的气浪,与眼前这位故人对峙。
“我是复仇者,我是杀戮者,我是属于黄泉的亡灵,”黄金面具从火焰飓风中提剑走出,“我将是你的终结。”
“除了亡灵的身份,其他我与你一样”琉川灵身体里的那位暴怒的君王完全地苏醒过来,漆黑的浆液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凝聚成一副犹如镶满黑宝石的坚硬盔甲。更多的碧绿光线从他的身旁释放出来,将所波及到的地方切割成无尘之地。
操纵黑暗与圣光的魔族大帝,再次降临。
黄金面具的身后,生长出一对由烈焰组成的双翼,在越来越黑的戮神台上绽放成一枚明媚的花朵。
大帝与火灵开始进入猎杀前的蛰伏,但却突然被那个黑色的死神打破了平衡。
坚硬的利爪穿过了黄金面具的肩膀,死神也同样找到了它的猎物。
当死亡使人类屈服,夜行的死神便会降临,将无数的亡灵带往黄泉里的永眠之地。人类的魂魄经历过死亡,开始更加惧怕永眠,于是东藏西躲,躲避着死神的猎捕,成为了死国门外的法外狂徒。死神众行,不仅是猎取新生的亡灵,同样,也会把之前的漏网之鱼一并猎取、
但很明显的是,死神这次找错了猎物。
黄金面具拽着死神的腿,将它甩了出去,无尽的烈焰将死神与他之间隔绝开一道跨越死亡的屏障。他望着死神被烈焰灼烧过的伤痕,有些失落地说道:“离我远点,我不希望悲剧再次上演。杀死风魔之后,我必定会自行皈依死国。”
黄金面具把长剑重新对向风魔皇帝。
“除了死亡,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裁决,”琉川灵对亡灵说,“同为复仇者,我的命还不该结束。”
“那么,开始吧,”黄金面具扇动着双翼,缓缓悬浮起来。
圣剑从他的手里散下火焰,风魔举起了贯穿黑暗的光矛。两位复仇者同时发起了进攻,而见证者,只有一位永生的神。
***
阴沉沉的夜空依然宁静,教堂四楼的落地窗前,绑着绷带,手戴锁链的囚徒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汗渍浸润了他的额头,但他依然淡定地欣赏着静谧的星光。
那层隔绝着天空与伊维斯的结界近在咫尺,只是单单的一层薄膜,就将此时游走在天空之上的捕猎者隔绝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只有在伪装过的安全下,伊维斯的无数魂魄们才能安心入眠,即便他们的灵魂深处,依然感受到了来自于死亡之神的寒冷。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教堂顶端,天空之上,那个一直在徘徊和呼唤的黑色身影。它一直在重复着两年前的那句话:还给我,还给我!
他揉了揉额头,四位青铜士兵鼓鼓躁动的心跳声让他有些厌烦。他体内隐藏着的某种力量,此时正蠢蠢欲动,但他仍然压制着自己前往戮神台与那位火神决斗的欲望。不是因为他惧怕火神的力量,也不是因为他不敢直面于那位神秘的亡灵。他清楚地知道,时候还未到,但已近在咫尺,他仍然需要继续隐藏。
琉川灵的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布偶。除了耳朵上的那个老旧枪伤,脏兮兮的毛绒布料上,横着许多道新的疤痕。
“你可以醒了,”兔子说。
“再等等吧,”琉川灵抚摸着兔子身上的伤痕,“我的使命,不只是复仇。”
“还有什么是值得你去做的?”兔子有些生气,“你是皇帝,应该君临天下。”
“可同时,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哥哥的弟弟,”琉川灵说,“狂夜伊也已经死了,这世间,我再无归途。”
窗外,万云齐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