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来去匆匆

　　宋定州，又名中山府，西临云代，东接沧瀛，北控幽燕之咽喉，南拊冀镇之肩背，下辖八州，属河北西路。

　　杨志来到定州，却见那处也是人烟稠密，繁华地界，市面上车水马龙，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行行色色的络绎不绝。

　　来至关帝庙前，杨志远远看见搭着个台子，台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喝采声此起彼伏，原来是争相看那相扑比赛。

　　那相扑在宋朝颇为流行，当初宋太祖便定下法则，军中以相扑以决升迁，专业有成绩的可升为军中内等子，也是相当荣耀的。

　　杨志便挤进人群，看时只见台上有一后生，生的面目奇丑，膀大腰圆，赤身裸体，只穿一条兜裆布，晃着膀子听道：“来来来，还有那个不服，十两银子下注，来与俺赌一局，”。

　　却听旁人议论道：“这个焦挺，人称没面目，祖传三代都是做相扑的，听说他爹还做过军中内等子呢，这人历害的很，中山府怕是没有能搏的过他”。

　　噢，原来这位就是没面目焦挺，也是一条梁山好汉。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没羞没躁的，也真没了面目。

　　杨志便有心上去玩玩，他原是闲不住的。

　　正瞎琢磨呢，早有一个壮汉上去，两人摆开阵势，如同斗牛，瞅准机会，搂腰压背，拱肩抗胸，彼此较量。那壮汉却多少气力差点，下盘不稳，被焦挺压在身下。

　　正在此时，听得鸣锣开道，州府都管老爷的轿子过来了。

　　人们见是官家仪仗，纷纷避让。

　　杨志一看那旗牌子上斗大的杨字，便有点激动。

　　正是那定州路副都总管杨文广老爷子。

　　忽然从对面贾家酒楼上跃下四个杀手，冲至轿前一顿砍杀。

　　那些官差衙役见有刺客，仓惶应战，两厢打在一处。那些看相扑热闹的见状，纷纷逃避，台上台下空荡荡一片。

　　杨志一看，有人要刺杀杨老爷，这还了得，大吼一声，挥刀便上。那几个刺客眼见差衙不敌，暗自得意，忽然来了个黑大汉，如下山猛虎，手中钢刀呼呼带风，左劈右砍，连削带挂。

　　杨文广听到有刺客，好不忿怒，掀起轿帘看时，不由一阵惊喜，呀，那不是杨志吗？

　　老爷子自从知道杨怀玉父子的死询，便沉浸在晚年失子失孙的悲痛中，几个月时间，老了一大截。

　　可他心中还牵挂着杨志，那个苦命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老爷子有苦不能说呀。眼见杨志龙腾虎跃，力挫刺客，老人家心中很激动，杨家将这杆大旗不会轻易倒下去。

　　即几个刺客，见遇到硬茬，便围住杨志，如同恶狼，咬住不放。杨志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把大刀抡开了，力大刀沉，锐不可挡，杀的性起，砍翻两个，躺在地上直哼哼。另两个见势不妙，撒腿便跑，杨志岂能放过，紧追不舍。

　　杨文广恍然如梦，眼见杨志砍伤两个，又去追另两个刺客，不由得又担心起杨志的安危。

　　杨文广满腹惆怅，见差役已将那两个黑衣刺客绑起来了，便叫打道回府。

　　回到正衙，即刻升堂。从那两个刺客身上搜出契丹腰牌，二人无法抵赖，当堂便招了。

　　原来那辽国遣使欲争河东代州之地，被杨文广上书，力主抗争。那辽国太师耶律乙辛恨之入骨，便派刺客欲杀杨文广，杀鸡儆猴，以灭宋人士气。可惜运气不佳，撞上了杨志，没有成功。

　　杨文广义愤填膺，自知年迈，难成大事，当下便写下了夺回幽燕三策，并画好阵图，欲上奏朝廷。

　　老杨家的脸不能丢，可派谁去京城送奏表呢，老爷子犯了难。

　　他想到了杨志，可杨志现在那儿呢，他相信他会回来找他的。

　　于是，杨老爷子便坐在衙门口的石阶上，静静的等。管家仆童怕他着凉吃不消，便恳请老爷安歇。可老爷子如同中邪，执意不肯。众人又把杨老夫人请出来，可老爷子固执的很，谁劝也不中，就要坐在石阶上默默地等着。

　　待到三更月满的时候，杨志回来了。

　　远远的望见，衙门口石阶上坐着个人，他猜想是老爷子。

　　急走几步，借着衙门口的灯笼光，杨志看清了，正是杨文广。

　　一年多不见，老爷子瘦骨嶙峋，老态龙钟，全不是当初的神气，唯看到杨志的刹那，浑浊的目光立刻有了神采，是愧疚，是期待，更是内心期望的直白。

　　杨志扑通就跪下了，嘴巴嚅动着：“干爹”。

　　老爷子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了就好”。

　　“我将蒋平杀了，替杨怀玉大哥报仇了”，杨志想安慰一下老人。

　　老爷子点点头，再也抑制不住，竟像个受屈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在这寂静的子夜格外凄惨悲哀。

　　杨志也跟着抹眼泪。

　　门房里坐着杨老夫人，在管家门童的扶持下，远远地看着，她知道老爷子有心结未解，便未上前，任由老爷子宣泄。衙门内的提辖、节级等人都在，远远的守护着老爷子，听到这个消息，都长舒口气。

　　老爷子擦干眼泪，把杨志让进后堂。

　　杨志便问：“干爹，对不起，那两个刺客很狡猾，没逮住，让他们跑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敢明目张胆行刺官府”。

　　“是辽国太师耶律乙辛派来的，他们想杀鸡儆猴，让我宋人屈服，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杨文广忿忿道。

　　杨志感到有些意外，真没想到那些刺客是契丹人，看来老爷子处境很危险。

　　“庆历四年，辽兴宗耶律宗真趁大宋与西夏交兵之际，要挟朝庭，要求割让高阳及瓦桥关以南十县之地，仁宗皇帝派富弼去交涉，委屈求全，追加岁币三十万，换来两国三十年和平。如今辽道宗耶律洪基执政，此人不理朝政，由太师耶律乙辛擅权。那厮趁火打劫，见西北战事吃紧，遣使欲改河东之界，强取代州。那代州乃老杨家祖地，岂能与契丹？老夫便上书朝廷，坚决反对。朝庭恐河北有事，故调老夫来主持定州事务，防范契丹。耶律乙辛恼羞成怒，便派刺客来杀老夫。也是老夫一时大意，未曾想契丹人如此明目张胆，若非你出手相救，只怕也一命归西了”，老爷子如道家常，全无惧色。

　　杨志可不一样，想想都后怕，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干爹也太大意了”。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老爷子视死如归，“老杨家面对强敌，何曾畏缩？想以此卑鄙手段让宋人屈服，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契丹人也太嚣张了”，杨志也是一肚子火，恨不得杀掉所有契丹人，为老杨家人报仇血恨。

　　杨文成便问起杨志如何杀得蒋平。

　　杨志便从杨怀玉父子如何被蒋平杀害，自己追到卓啰城，在山神庙杀了蒋平。欲回秦州，路遇撞令撞，逼问刘二，秦州报警，王韶分兵，熙河大捷，说了一遍。

　　“当初听说蒋平恶迹，老夫欲调虎离山，不想打草惊蛇，那厮挺而走险，反误儿孙性命，老夫低估了那厮”，杨文广擦了一下眼角，“苍天有眼，让你灭了那厮，又能有功于国，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杨志又说起延州任职，助种谔决战绥德城，大败西夏兵，可惜朝廷以绥德孤城难守为由，竟要毁绥弃谔，出于义愤，自家出走延州，来到定州，也是不放心老爷子，没想到竟逢刺客，真个是天意让他来保护老爷子。

　　“朝廷以文抑武，原是怕藩镇独大做乱，威胁朝廷，却不知却缚住边将手脚，不能当机立断，结果殆误战机，以至辽夏虎视眈眈，以为大宋是块肥肉，总想蚕食”。

　　杨文广取出奏表道：“老夫作了收幽燕三策并阵图，欲上奏朝庭，可依我计策，收复幽燕。老夫自感体力不支，不能亲自面见官家。此事须得你亲自跑一趟，别人我也不放心”。

　　杨志体会老人的苦心，但是又牵挂老人的安危，因此有些犹豫道：“倘再有刺客怎么办？”

　　“老夫朽矣，还能有甚作为，契丹人杀了我，只会激起宋人的仇恨”，老人视死如归。

　　杨志见老人家如此慷慨激昂，很受感动，便收好奏表阵图。

　　“以后就靠你们年轻人了，记住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替老杨家丢人“，老爷子停顿了一下，“去吧，待你回来，一定让你认祖归宗，这可是老夫唯一的心意了”。

　　杨志感到很心酸，他能感受到老爷子的那份殷切期待。

　　于是他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干爹，您多保重，我连夜去了”。

　　老爷子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眼角噙着泪，挥了挥手。

　　杨志起身出了府衙，走出四五步了，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一回头，看见那府衙石阶上站着的熟悉身影，忍不住流下泪来。

　　老爷子真的不想让他走，可是为了社稷安危，只能暂时放下个人情感了。

　　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