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离您上班时间还早，您为什么这么早就准备出门了？”

　　“啊，这个啊，”小野幽香指着身上穿戴整洁的职业装说：“医院虽然有备用电源，但总归只是应急。

　　同事都忙得焦头烂额，求助的电话打了好几通，没办法，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来了。”

　　林千树点了点头。

　　关于小野幽香为什么天不亮就来看他的原因已经清楚了。

　　如果今夜没有暴风雨，那就不会停电，医院事务井然有序，小野幽香安然入睡至天亮，那时再去看他，想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只是巧合而已。

　　事情盖棺定论。

　　“既然通电了，医院就不会那么忙。您可以再休息一会？”

　　林千树的建议对睡眠不足的小野幽香应该来说非常有诱惑力，但她却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就算通了电，被耽搁的事也不是立马就能处理掉的。

　　而且，打扮得不失体面又不轻浮，这是需要花费心思去做的事，断电的时候更是如此。”

　　林千树想象着女人在无光的黑夜，用手机的灯光照着自己，对着镜子化妆。

　　一股说不出的颤栗感顺着头皮往下扩散。

　　揉了揉额头，让那股颤栗消去，他附和道：“那要去医院的。不然还要补妆，太麻烦了。”

　　“是这个理。”小野幽香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对他说：“我该走了。你再睡一会吧。”

　　“是。”

　　林千树本想目送她离开，但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只好躺下，扯过薄毯盖在身上。

　　小野幽香帮他关灯，关门，走出房间。

　　黑暗的走廊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像是引诱夜行之人的妖怪所发出来的。

　　蓦地，脚步声突然停了。

　　小野幽香彷佛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动也不动。

　　林千树说，大量的噩梦碎片将真实的记忆藏于其中，无法辨别。

　　也就是说，此刻他的自我认识绝不是她所熟知的林千树。

　　既然不是，那他又怎么可能把她当做母亲？

　　也就是说，她被林千树欺骗了。

　　想到这，小野幽香就感觉不寒而栗。

　　可这并非被曾憧憬着的前辈的遗孤精心刻画的老练伪装下所引起的。

　　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是她从林千树的伪装中，窥探到了真实的自己。

　　无法和憧憬的前辈结婚，又没能救下前辈，她的愧疚和遗憾全都灌注到那个还无法辨别死亡与远方的孩童身上。

　　于是，她终于在他身上看到前辈的影子，也因此得到救赎。

　　但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所获得的必然结果。

　　她塑造出另一个前辈，却将情感留在了十多年前的墓碑。

　　如今，她的报应来了。

　　她所塑造的前辈消失了，新生的躯壳却将她的灵魂扯进过往的河流，直面只有死人和她才知晓的秘密。

　　用他与前辈相仿的眼睛，以及黑暗幻象中隐藏着的獠牙和利爪……

　　天空中的铅色像漩涡一样盘旋着落在走廊，牵着她的手回到卧室。

　　往日幽影从漆黑一片的镜中倒影爬出来，将她的灵魂带向名为天堂的深渊。

　　晨光将厚厚的窗帘染成暗红，就像死去的昨日遗留的鲜血溅在上头。

　　林千树醒来后，换上干爽透气的运动衫，简单洗漱，从冰箱里找出半片全麦面包，又喝了杯淡盐水。

　　准备就绪，他走出门，却发现小野幽香从隔壁出来。

　　或许是天空被太阳染红了的缘故，林千树总觉得她的脸格外红润。

　　但她不是说去医院了吗？

　　从林千树诧异的眼神中看出了他想问的东西，小野幽香抬手抚了下耳边的碎发。

　　“从你那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点头晕，应该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想到今天还有手术，万一手术途中突然坚持不住，那就太不妙了。

　　保险起见，我回去又休息了一会。

　　感觉精神好多了。”

　　小野幽香的话合情合理，而且，她并没有对他撒谎的必要。

　　小野千夏抚耳的动作习惯应该是和她学的。

　　脖颈处的伤痕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淡了很多。

　　另外，她的气色看上去很不错，像雨后清新的花朵。

　　林千树想到了她对自我形象的定位——不失体面又不轻浮。

　　他恍然道：“原来如此。”

　　小野幽香上下打量着林千树的穿着，好奇地问：“你这是？”

　　“晨跑，锻炼身体。”林千树指着略显瘦弱的胳膊说，“我现在的身体素质太差了。”

　　小野幽香点点头，表示赞同。

　　“是该好好锻炼了，顺便把千夏也喊起来一起。”

　　说着，她将钥匙放在林千树手心。

　　为什么小野家有林家的钥匙，【林千树】却没有小野家的钥匙？

　　他有点疑惑，但并未多想。

　　因为新的疑惑正在眼前。

　　小野幽香盯着他的脸，像是缅怀什么似的，目光幽深。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林千树问。

　　小野幽香摇了摇头，说：“不，我只是在想，有件事，早点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事？”

　　小野幽香抿着嘴，眉头紧锁，像是努力回忆，又像是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林千树等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见到她唇瓣开合。

　　“小学四年级时，你和千夏所在的学校举办画展。

　　那是千夏第一次参加画展。

　　也是最后一次。

　　我在医院抽不出身，那天并没有参加。

　　那天，千夏用来参加画展的画消失了。

　　等她找到那副画时，那副画上的署名变成了高年级的学生。

　　她告诉所有人，这幅画是她的。

　　但对方是学校里出名的绘画天才，甚至拿过全国绘画大赛的银奖。

　　所以，没人相信千夏的话。”

　　听到这，林千树大概已经明白了。

　　那种年纪，又是那样的性格，面对那样的【氛围】，是绝没有反抗之力的。

　　答案也如他所想，但事件脉络却超出他的预料。

　　“这件事我也有错。

　　正是我平时的教导，导致你的性子太过软弱。所以在那种场合下，你并没有站出来声援千夏。

　　我真的从未责怪过你。

　　但千夏不一样。

　　她从家政教室找到打火器，烧了那幅画。”

　　说到这，小野幽香长叹了口气。

　　“千夏很喜欢画画，但她不喜欢别人对她的画品头论足。

　　就连我，也得得到她的准许才能看她的作品。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她愿意把自己的画展示出来。

　　我没见过那副画。

　　除了她，没人见过。

　　你或许曾见过，但应该已经忘了。

　　虽然我知道，千夏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撒谎。

　　可就连我，也没办法证明那就是千夏的画，更别说只剩灰烬了。

　　最后，我带着你和千夏转校了。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

　　林千树闭上眼，想象着小野千夏炙热的身躯和灵魂在画中汹涌燃烧。

　　他可能永远想不起那副画的内容，但他已经看到了画的本质。

　　“那是副无与伦比的画。”他说。

　　“我想也是。”

　　“您告诉我这件事，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做什么不重要。”

　　“嗯？”

　　“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这件事。

　　她的一部分被她永远烧成了灰烬，我帮不了她。

　　能帮她的，只有同样被她烧成灰烬的那部分你。”

　　小野幽香温柔地注视着林千树，眼里的期盼如水一样流淌着。

　　如果是现在的你，应该能够成为千夏的【前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