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中年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刘老太太，出来交税啦！”

　　“怎么还要缴税啊。”

　　老妇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想要出门看看，却被三娘拦住。

　　“刘婶，你坐着，我去和他们说。”

　　门口，中年差役诧异的看了一眼三娘：

　　“我说三娘，你怎么还在这老太太家。”

　　三娘重重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

　　“朱二，你少管闲事！

　　说吧，这次来又是什么名目，要钱，我们给你就是。

　　别去搅扰刘婶。”

　　朱二似乎与三娘熟识，竖起一根大拇指，称赞道：

　　“果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女中豪杰，痛快。

　　这次的，叫做剿饷。

　　最近朝廷大军和叛军大战，保我们武威郡一方平安，但损失却不小。

　　因此知县大人下令，每家每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不多，按每家三吊钱算，出一个壮劳力去当兵，便可减免两吊钱，出两个，便可免税。

　　怎么样，是出钱还是出人啊？”

　　姜元眉头皱起，税赋多少暂且不论，这个收法，分明是既要钱又要人。

　　三娘咬牙切齿的说道：

　　“朱二，你们还是人么，老太太儿子战死，总共才给了四吊钱的抚恤。”

　　朱二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三娘，这可是知县老爷的命令，兄弟也是奉命行事，别让我为难。

　　况且你又不是刘老太太家人，有些事情，还是要顾忌一下自己家。”

　　话到后来，已经隐隐有了些许威胁的意味。

　　三娘恨的咬牙切齿，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虽然认识几个字，但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这税自家也要交，她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额外的钱替刘老太太平事。

　　可若是任凭对方拿走老人最后的积蓄，她又于心不忍。

　　就像姜元所想的，这钱既是老人两个儿子的买命钱，又是老人余生的仅剩积蓄。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时，身旁另一名文书打扮的官吏，突然一脚踹在三娘腹部，破口大骂：

　　“臭娘们，既然不是这家人，在这啰嗦什么。

　　朱二你个废物，收钱都收不利索，还想不想干了！”

　　这一脚来的过于突然，别说三娘和朱二，就算是身后的姜元也没来得及阻止。

　　朱二立刻陪出一张笑脸：“张哥莫气，我这就去！”

　　随即一声大喊：

　　“刘老太太，交钱！

　　三吊铜钱，快拿来！

　　要不然，你和三娘就都得在牢里过这个八月十五！”

　　老人见三娘摔倒，再也坐不住，连忙跌跌撞撞的小跑出来，扶起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三娘。

　　“三娘，没事吧，疼不疼。”

　　老人有些愤怒，可她似乎不太会与人争吵，说出的话也很难表达出愤怒：

　　“你们这些人，要钱我给你们就是，何苦伤人！

　　朱二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壮脾气，若是他知道，非与你们拼命不可。”

　　朱二闻言，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说些什么。

　　那官吏不耐道：

　　“老东西，你那死鬼儿子回不来了，再不拿钱，老子保证这臭女人一个月下不来床！”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浑身一颤。

　　在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两个幼童的容颜。

　　幼年，少年，青年......

　　不知费了多少力，吃了多少苦，母亲终于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可当孩童变成青年，母亲变成老人，终于打算享享清福时。

　　两个孩子却消失了。

　　“娘！等我回来。”

　　“娘！儿不孝，我回不来了。”

　　“儿子......

　　大壮......

　　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不，还有二壮.......”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老人颤颤巍巍的站起身：

　　“三娘莫怕。

　　大壮回不来了，婶子还在。

　　婶子有钱，三娘不怕......

　　钱啊......钱......”

　　她缓缓走回房内，双眼无神，木讷的从姜渔身边走过，吃力地打开一个柜子，露出一吊吊穿好的铜钱：

　　“这是二壮当兵的钱。”

　　老人的身体开始颤抖。

　　“这是二壮战死的钱。”

　　老人的声音开始走调。

　　“这是大壮当兵的钱。”

　　轻微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这是大壮战死的钱。”

　　老人捧着四吊铜钱，缓缓转身，已然泪如泉涌：

　　“钱嘛，没什么用的，这些都给你们。

　　只是.....

　　让我儿回来可好？

　　让我儿回来可好啊！？

　　求求你们！让我儿回来可好啊！！！”

　　这一刻，老人似乎从某种幸福的幻境中苏醒过来，再一次看到那血淋淋的现实。

　　老人凄厉的哭声在院内回荡不止，躺在地上的三娘眼中满含泪水。

　　姜元师徒三人，则全都愣在原地。

　　两条人命，四吊铜钱。

　　就这，这些当官的还要以各种名目把钱收回去。

　　扬州和京城都比较富庶，官员们捞钱的方式很多，就算是自问不是好人的姜元，也没见过这般混蛋的吃相。

　　然而，在那官吏的眼神逼迫下，即使同样心有不忍的朱二，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从老人手中接过三吊铜钱。

　　可还没等他转身，官吏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淡淡说道：

　　“这户人家今年的徭役未服，那吊钱也要收走，作为徭役税。”

　　“你他妈混蛋！”

　　一声怒吼突然从院子里传来。

　　一路上，已经学会了忍耐，凡事都坚持看姜元脸色行事的姜岩，突然爆冲而出，狠狠一脚踹在官吏胸膛：

　　“我去你妈的！”

　　那官吏并非武者，平日里又被酒色坏了身子，哪里吃得住姜岩这全力一脚。

　　原本正哭着准备起身去抱老人的三娘，只觉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密集的骨骼破裂声响起，那官吏倒飞而出，直接撞塌院墙，当场没了声息。

　　朱二与另外两名差役，见状几乎被吓尿。

　　都是衙门差役，总比三娘有些见识。

　　能一脚踹死人的武者，安定县也没有几个。

　　三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要跑。

　　可还没等迈步，几颗飞石突然从门外激射而来。

　　跟班的两名差役应声而倒，没能发出一点声响。

　　唯有刚刚抛下手中铜钱的朱二，被一颗石子砸中膝盖，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门外，一道身影缓缓走入院子。

　　朱二看的分明，正是刚刚在门外的那名青年。

　　姜元缓步从他身旁走过，轻声说道：

　　“闭嘴，等着。

　　否则死。”

　　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朱二识趣的咬紧牙关，再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刚刚那一瞬间，他似乎在眼前的青年身上看到了尸山血海。

　　那股杀气，堪比曾经见过的军中大将。

　　姜元走到老人身旁，轻轻拍了拍老人的后心。

　　温润的内劲缓缓浸入老人穴道，哭声渐渐停歇。

　　姜元看向三娘：

　　“扶刘婶回去休息。”

　　姜岩双眼通红，走到姜元身前：

　　“师父，我想去杀了那个狗县令。”

　　姜元看着自己这嫉恶如仇的徒弟，突然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缓缓说道：

　　“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即使换一个官员来，不也依然如此？”

　　姜岩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那便都杀了。”

　　姜元摇了摇头：

　　“你做不到的，没人能做到，即使是皇帝都不行。”

　　姜岩怒声道：

　　“那就放任不管？”

　　姜元摇了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不如换个方法。”

　　“嗯？”

　　姜元看着石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如你来当这个知县。”

　　姜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