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八载正月,长安城的积雪刚泛起消融的迹象,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骨的寒意。云子期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青袍,在西市熙攘的人群中艰难穿行。三日前,他第七次进士落第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从礼部南院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如今就连酒肆的掌柜看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怜悯。
作为寒门学子,云子期年近三十,除了那一手勉强能入眼的诗赋,竟再无其他长处。他心中满是苦涩,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自己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努力挣扎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郎君留步。”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云子期的思绪。
他疑惑地转身,只见一个头戴浑脱帽的胡商正从袖中取出一封金花笺。那笺上的泥金小楷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胡商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齿,说道:“谨订于今夕戌时三刻,邀云公子莅临平康坊摘星楼雅集,共襄文宴。”
“这是……”云子期惊讶地看着那封金花笺,心中满是疑惑。
“有位贵客托某转交。”胡商说着,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郎君的《春雪》诗,当得起‘龙衔宝盖承朝日’之誉。”
云子期心头一震。这首《春雪》分明是他昨夜在破庙中写就、尚未示人的新诗。他不禁怀疑,这位所谓的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对自己的诗作如此了解?再抬头时,胡商已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有怀中的金花笺散发着淡淡的沉水香,仿佛在提醒他这一切并非梦境。
暮鼓响过三百声时,云子期终于站在了平康坊北曲的摘星楼前。这座三层木构楼阁飞檐翘角,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那声音竟莫名让他想起招魂的幡铃,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楼前既无灯笼也无仆役,唯有二楼的雕花槅扇透出昏黄的烛光,给这座楼阁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氛围。
“有人否?”云子期轻叩门环,声音中带着一丝忐忑。没想到朱漆大门竟自行开启,仿佛早已在等待他的到来。
一踏入厅内,暖香扑面而来,四盏银釭灯将楠木屏风照得流光溢彩。云子期定睛一看,四位宾客已在席间就坐:上首是一位着深绯圆领袍的白须老者,腰间的蹀躞带上悬着金鱼袋,一看便知身份不凡;左席坐着个敷铅粉、贴花钿的年轻妇人,石榴裙下露出翘头履的尖角,妆容艳丽却透着一丝诡异;右侧是个魁梧男子,头戴黑纱幞头,正把玩着鎏金鹦鹉纹银杯,眼神中透着几分玩世不恭;最下首则是个面色苍白的青年,青玉簪束起的发髻间竟夹杂着几缕白发,显得格外苍老。
“云贤弟来迟了。”绯袍老者抚掌笑道,声音中带着几分熟稔,仿佛与云子期早已相识。案上,鎏金摩羯纹银盘盛着透花糍粑,雕胡饭正冒着热气,香气四溢。
云子期怔在原地,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却都唤着他的表字,这让他感到十分困惑。更怪的是,这厅堂四壁竟无门窗,六曲屏风上绘着的飞天夜叉在烛光中仿佛在缓缓移动,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屏风上走下来,令人不寒而栗。
“莫不是忘了去岁上元之约?”妇人掩口轻笑,腕间金钏相击作响,声音中带着几分娇嗔,“当时你说要改《霓裳》新词,妾身还赠了支紫毫笔呢。”
冷汗瞬间浸透了云子期的中衣。去年上元他明明卧病在荐福寺,何曾有过什么上元之约,又何曾收到过什么紫毫笔?他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认错了人,或者是在故意捉弄他。
“先饮一杯罗浮春吧。”幞头男子推来缠枝纹银壶,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云子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酒杯,将酒液一饮而尽。然而,他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只觉得那酒恍如冰雪般,从喉咙一直凉到了心底。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老者的脖颈处露出一截红线——那根本不是丝线,而是一道深入骨肉的勒痕,看上去触目惊心。云子期心中一惊,不禁开始怀疑这些人的身份,他们究竟是人是鬼?
“尝尝这驼峰炙。”妇人殷勤布菜,银箸拨开肉片时,云子期分明看见皮下有蛆虫蠕动,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猛地起身,带翻了鎏金银壶,酒水在织锦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宛如鲜血一般。
“诸公究竟何人?”他的声音在发抖,“这楼为何没有门户?”
满座寂然,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青年文士突然咯咯笑起来,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云兄又说笑了。去岁你悬梁时,不正是用这条西域锦带?”他指向房梁,云子期抬头一看,只见一道白绫无风自动,末端系成熟悉的双环结,那分明就是他去年险些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白绫。
记忆如惊雷劈开脑海——去年上元夜,他确曾收到金花笺,确曾在此痛饮,确曾因发现宴席主人许诺的官职皆是谎言,一时心灰意冷,将白绫抛过那根绘着迦陵频伽的横梁……难道说,自己早已死在了这里?
“我们都在等新客人呢。”绯袍老者的头颅突然歪向一侧,露出颈骨断裂处的森森白骨,那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就像贞观年间的李学士、开元时的张补阙……还有天宝三年的我。”
幞头男子解开衣襟,胸口赫然插着半截折断的玉簪,“永徽元年,我在此处得知爱妻与主考官私通……”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窗外更鼓传来,却敲了整整十三声,这显然不合常理,让云子期更加确信自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境地。他踉跄后退,撞翻了银釭灯。火光摇曳间,他看见自己按在地毯上的手掌正在腐烂,皮肉如蜡油般剥落,这恐怖的景象让他几乎陷入了崩溃。
“每逢新进士放榜之日,摘星楼就会醒来。”妇人取下鬓边牡丹,花瓣落地竟成灰烬,“接引那些心有不甘的文人魂灵……”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叩门声,一个清朗的声音穿透夜雾:“请问……此处可是摘星楼文宴?”
云子期扑到窗前,看见雪地里站着个青袍书生,正低头检视手中的金花笺。月光照在那人脸上——分明是去岁上元夜的自己。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在这里已经陷入了循环,而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个引宴人,去接引新的魂灵。
“又一轮回开始了。”白发青年幽幽道,他的身体正在融化,像一尊曝晒的雪人,“这次,该轮到云兄来当引宴人了吧?”
梁上白绫无声垂下,轻轻缠上了云子期的脖颈。他的喉咙被白绫越勒越紧,眼前开始浮现出破碎的记忆片段——他看见自己在礼部南院前撕毁落第文书,看见自己在平康坊酒肆里醉醺醺地写下绝命诗,看见自己颤抖着将头伸进绳套……
“不!”他拼命挣扎,手指抓挠着脖颈上的白绫,却只抓下几片腐烂的皮肉,疼痛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无力改变。
楼下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吗?”
绯袍老者的头颅滚落在地,却仍能开口说话:“云公子,该履行你的职责了。去迎接新的客人吧……”他的声音渐渐与云子期记忆中的某个声音重合——那分明是去年上元夜,在这厅堂里劝他饮酒的绯袍官员!
云子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捧着一封金花笺。笺上墨迹未干,正是他熟悉的笔迹。
“原来……我就是那个送请柬的人?”他喃喃自语,心中满是苦涩和绝望。
厅内烛火骤然熄灭。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皮肤开始变得冰冷僵硬,脖颈处的勒痕越发明显。更可怕的是,他心中竟涌起一股诡异的期待,想要看看楼下那个“自己”会如何选择死亡方式,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恐惧,却又无法抑制。
“请上楼一叙。”云子期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却变得和记忆中那个绯袍老者一模一样,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控制。
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让他感到窒息。当那个年轻的“云子期”推开厅门时,看到的将是四个端坐在席间的鬼魂——绯袍老者、盛装妇人、幞头男子、白发青年……还有站在厅中央,手持金花笺的“自己”。
“诸位……这是何处?”新来的云子期困惑地问道,目光扫过满桌精致的酒菜,最终停留在房梁上那根轻轻摆动的白绫上,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云子期”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此乃摘星楼,专为失意文人准备的……永恒雅集。”
随着他的话语,厅内烛火重新燃起,照亮了墙上密密麻麻的题诗——那些都是历代在此自尽的文人绝笔。最新的一首《霓裳》词墨迹犹新,落款正是“云子期绝笔”,仿佛在诉说着他的不甘和绝望。
新来的云子期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你们……是鬼?”
“不。”引宴人缓步上前,将金花笺塞入对方手中,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悲凉,“我们只是……提前看到了结局的人。”
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依旧辉煌,却永远照不进这座被诅咒的楼阁。更鼓声再次响起,整整十三下,仿佛在为这些失意的文人敲响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