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戍,”
杨志明趁人群嘈杂,悄悄走上旗台,小心地告诉戍野望:“老戍,咱这几年的积备粮除去留下的人的份,剩下的还是只够大部分人,还会有人分配不到,去天姥市太远了,缓缓吧……”
“嗯……老杨,我会留下,之后老壮应该也会留下,那么丁淑仪也会留下,还有你,就我们四个人的留下也不够?”戍野望听着越来越近的悍马咆哮,沉声说道。
“丁淑仪那丫头你也算进去?你还…唉…你也知道的,已经是极限分配了,多一个都会出问题,少一个又足矣让迁徙成功几率加大不少,变数太多了。”无奈叹息一声,杨志明明白,极端情况,极端理智。
“这样,老杨,毕竟那孩子还在生长期,而你是分配专家,你的物资也必须保障好。只留她和你的物资,我和老壮的就不必了,公元人的胃是铁做的,不必担心!”
“如此…成功几率几乎满了,嘶……对外界还是有太多未知了。还有你们这俩沙币公元人,人的胃怎么可能是铁做的?!骗人也要讲究实际好不好?罢了罢了,不就吃几天高蛋白吗?我的也不留了反正还有种子,大不了重来。这样一来成功率几乎就百分百了。真是,沙币公元人,沙币怪物们,啊啊啊啊……”做出抉择的杨志明有些抓狂,所谓高蛋白,其实就是些奇奇怪怪的虫子,不留物资生存那难度可想而知,当初幸存者们也都是身上有从附近的废墟都市搜寻来的物资才堪堪熬过去啊。
“欸,看好你啊,老杨!等幸存者们到达天姥市安定下来后,我们差不多也该动身了。到时到了天姥市我请你吃火锅,之前发放的情报说公元的货币仍然是天姥市的主流货币,我在公元时好歹还是有十来万的积蓄,到时候大家一起来!”戍野望虽说面色不好,此刻却因希望的笑容而显得生机勃勃。说实话,戍野望没想到新历时代还会有这么有觉悟的人。
杨志明也没说什么,拍了拍戍野望的肩,意思是:省着点。摆摆手,下台去了。
然而,灿烂地笑过后,戍野望望着杨志明的背影,更多的是眼中的疲惫与悲怆。时代改变了太多,哪怕有觉悟,却也仅仅只是影子。那般钢铁的意志,是否陷入沉睡?
台下的群众们讨论着,对回归的英雄们充满憧憬与希望,丝毫没有因他们的迟来而埋怨,戍野望眼中的情绪有些消退,心中充满了宽慰——这才像一家人嘛。
楼下,写字楼的大门敞开着,围墙的大门也被欢呼的幸存者们拉开,露出宽敞的大路来,以迎接英雄们的归来。戍野望向远方望去,已经能看到悍马的银白车盖了,它是如此闪耀以至于让远方的幸存者们一眼就能看到。
院墙周围用于伪造陈旧的灰烬已经被扫除干净了,那银白进来便不会再沾染上黑色的污染,这是大家发自内心的行动。
戍野望眺望着,他们快近了,丁淑仪那丫头应该是玩疯了,头都不露一个,老壮也是,不就隔了好一段时间没出去吗?竟然直接玩疯了?回来要好好批评一下。
银光渐进,但很快戍野望就发现了不对——它的速度太大了,没有减速吗?
那种不安再一次浮上心头,戍野望的头又一次疼了起来。
悍马闪烁着银白,越来越耀眼。
近了,十分近了。
戍野望激动地让大家在门口有秩序地站好,等待再次凯旋。
悍马低沉的咆哮渐渐逼近,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微笑,傍晚,阳光很好。
“呼……”悍马以一种奇异的刹车速度插入门中,却又如同高频相机拍下的遮光照片一样,在戍野望眼中诡异地闪烁了几下后停了下来。大家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份异样,也没人关注到它是怎么停下的,只是看到回归,很高兴,然后欢呼雀跃。
头越来越疼了,戍野望摇了摇脑袋,企图让自己的大脑清爽些,但除了让跟着自己摇头节拍呼应的那几根头筋在发痛外,再无用处。于是索性不再管自己的头疼,毕竟家人的回归才是最重要的,几步上前,抬起手来想拉开车门。
“咚!”
一向沉默的楼中发出了剧烈的爆破声,像是超音速战机F-15EX突然加速时的爆鸣,又像是撞击墙壁的声音却加深了好几个Leveller以至于破音。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跑到了那声令人不安的爆破声上,连戍野望也被吓了一哆嗦,伸到悍马那银白的门把手上的手也顿住。
猛地转过身,却一切安好,人群很嘈杂,夕阳很明媚,楼梯完好,依旧是它那泛灰的色泽,都没有问题。
大家三三两两地讨论着什么发出的爆破音,什么发生了爆炸,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但共同点,都是大家被吓了一哆嗦。正人语沸腾时,却只有戍野望注意到他办公室的百叶窗中,飘飞出一点艳红的东西,那东西像一只断翅的枯叶蝶,飘飞,落下,涤荡,又落下……
那是什么?
戍野望不禁眯起眼,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可是夕阳的光辉太过刺眼,于是他又把刚才想用来打开银白车门的手缩回,挡在额前,企图让光辉被遮挡,可这绚丽的夕光并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反而愈发明亮,愈发刺眼,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暖,让戍野望想起了那天,他与陈壮在江边的那次谈话:
不尽的泷江那沉白江际线旁的暮红夕阳,随流烁动的波光粼粼,橘红的夕光,翻飞的风衣,被拉长的影子,汩汩的晚风,远方的夜钟,一起随着两人手中的旧怀表,嘀嗒,嘀嗒……
美好的时光。
戍野望感到一阵眩晕,刚才还在剧痛的大脑突然不痛了,反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愉悦舒适,眼前一切变得虚幻,像是覆盖了一层抽象的高斯模糊。
“Beware!”
车上的《Rumbling》再次吟唱,戍野望突然想到什么,透过悍马竟没有一丝灰尘的防弹玻璃,看着黑漆漆的车厢,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此时,光线愈发虚幻,人群越来越嘈杂;此时,楼上的人听到那声爆破音后,也早都下来——人都到齐了。
戍野望感觉一切情况都越来越熟悉,却感觉大脑中有一堵坚固的墙,阻塞着他的思绪,越想,实现越模糊,但那红色的东西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丁淑仪最爱吃的那种糖的纸壳。一切都明白了,戍野望脑中像被丢入了小西炮的深潭,小小地泛起一丝波涛,立刻扶起昏沉的头,努力睁大眼睛,但眼皮如灌铅,充满倦怠,不肯睁开,只留下一小道缝隙,怜悯似的让戍野望看清那些刺眼的光线。无法睁得更开了,也没有时间睁开了,强忍着莫名的倦怠,摸着身旁的悍马想跳上去。
却连身体都出现了倦怠。摸到车,大脑想让腿抬起来,腿不听使唤,明明感觉得到腿,但腿上却反馈着舒适而不愿动弹,大脑想让腿强制驱动,也只是徒劳,换得自己也感到那种难以描述的舒适与安逸。
戍野望就在这种情况下,扒在车上,像被车吸住了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又滑下来,像是一摊无骨之肉,想倒下去,立刻睡个好觉。但他不能,他努力地在悍马那银白的刺眼光芒中摸索着,然后再次一点点地爬上去。他听到人群越来越嘈杂,甚至还有惊呼与争吵,于是把无力的脖颈向后一甩,那红色的“枯叶蝶”快落地了。
戍野望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却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但没事,他叫出来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他趁着双手还没有失去力气,扒掉脚上的鞋袜,掰断两只脚掌上的小脚趾,剧烈的疼痛再次让他叫出声,仍然淹没在人群的喧闹中,但没事,他能站起来了,爬到车顶,颤抖着双腿,终于站起来了。
戍野望赤着脚,感受着车顶上的和煦异风,眯开的一条眼缝尽管仍充满着刺眼的辉光,却能看到人们了。
很好,接下来就是……
“大……大家,”戍野望声音哽咽,但与无限倾颓的身体相比,有力多了:“大家,麻烦大家向我这里看,拜托了……”
戍野望尽力嘶吼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仍然很嘈杂,纷纷讨论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刚才的爆破声是怎么回事,车上的人是谁来着,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好像睡觉……
又一阵微风抚过,抚动了戍野望的红领带,吹开了小木盒,吹出了那面红旗,却再无力把它吹到旗杆下就消失了。人们三三两两讨论,有哭有笑,没有什么不好,一切不及喧闹,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吵闹?
没时间了。
戍野望咳嗽两声,感觉嗓子干到快被扎烂了,看着那只红色的“枯叶蝶”渐渐飘进地面,此时与地面也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了,而整个基地里仿佛只有他一人注意到般,如此清晰,又如此迷离。
“感谢,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努力,感谢大家努力活下去,努力生活,努力活着……”戍野望有太多想说的话了,可时间来不及,而他也知道大家听不见的,另一个它,来了。
但他还是想说出去,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眼中的视野已被白光所吞噬,人们也看不见了,唯有那点飘飞的纸壳展示着它的红。戍野望继续开口:“也非常感谢大家,各位奋斗者,生存者,开拓者,先锋,战士,英雄,你们为基地做的,感谢大家……”
戍野望不知不觉已有泪痕出现在脸上,在夕阳的照耀下,很亮。不知名的倦怠越来越强烈,他尽力迎着强光带来的刺痛,焦躁地嘶吼着:“大家辛苦了!感谢大家,快,大家好好抱抱对方吧,再看看这世界,再闻一闻这里的空气……”事实上,硕大的基地广场,一直是一片灰色的建筑群,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劣质橡胶的腥味。
而且人群的嘈杂,车中播放的摇滚声,似乎也快随着他的那份清醒被什么夺去,目眩神迷中,他感到一种舒适与被剥离的痛苦。
“再见了,大家,很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及时,更早地把大家送走,对不起,对不起……”戍野望抽噎着,他知道,它已降临,他们会怎样呢?“消失”的世界是怎样的?他不知道,那红色的糖壳也快落地,大约就两息的时间,大概是看不见她落地了。
“向各位先驱者,生存者,奋斗者,英雄,致以崇高的敬意!我,戍野望,哪怕消失,也绝不会将大家遗忘!”戍野望咬着牙,将自己强撑起来,行了军礼。
同时,
“嘀嗒”
这是6:35的晚点时分。
“All I ever wanted to do was save your life,I never wanted to grab a knife I swear.”
“If I lose it all slip and fall,I will never look away.”
“AM I WHO I USED TO BE.”
”BEWARE!”
“I'm just here to.”
这是《Rumbling》的尾音。
光辉洋溢着舒适,人们徜徉其中。戍野望浮动在这片海洋中,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谁问的来着?好像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取“野望”这个名字呢?为什么?他想回答,但来不及了。
地上的红旗距离旗杆不过半尺,那么它会被风再次吹向何处?答案之一,是它不该被吹出盒子,因为失明而喧闹的人们把他踩得很脏很脏……
万籁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