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三法司官员,照旧齐聚大理寺,对案件进行深刻而有素质的讨论。
坐席呈三面分布,北面坐着王安石,司马光,以及大理寺,审刑院,御史台的长官。东西两边,分别坐着各个部门的属官。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大家是坐在一条长桌面前,面对面进行探讨的。
但是讨着讨着就容易打起来,所以就把桌子给改成这样的了。
虽然该吵的还是吵,但至少已经不用拳头了。
“昨日详议官崔寿说的话,在我看来,十分恳切。法律至上,还有天理,天理之上,还有人情。诸位同僚,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假使有一天,我们也死了,留下一个女儿被人逼婚,沦落到如此境地,我们能不心疼吗?”
说话的是王安石,他本想打感情牌,但话音刚落,东边坐着的一个御史,立刻冷哼一声,满是不屑的口气。
“王翰林说得头头是道,既然您如此有人情味,不知那被您骂死的刘老先生,您又有何感想?我怎么听说,刘老先生的葬礼那天,您连吊唁也未曾吊唁!”
场上一片哗然,尽是对王安石不屑,鄙夷的声音。
司马光淡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神情有些微妙,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王安石面不改色,死死盯着那个御史,似笑非笑。
“不错,我确实没去。且不说我与刘冲非亲非故,本就不用吊唁。更不用说此老不过一个贪生怕死的腐儒,像这种人,也配我王安石去给他吊唁吗?
倒是陈御史,在如今公堂之上,国家大事面前,突然提起这件事,是来替他向我兴师问罪吗?!”
陈御史一时语塞,默默坐了回去。
他刚坐下,又一个官员跳了出来。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阿云谋害丈夫,是她自己都承认的,依照《宋刑统》,就该问斩!”
王安石立刻接着他的话追下去。
“我再补充一句,阿云的罪行,是自首承认的,依照《宋刑统》,可以减罪二等。
更何况,阿云与韦阿大,乃是为母守孝期间成亲,本就算不得数。既然算不得数,哪有还来谋害丈夫之说?”
“大学士的歪理就是多啊。”
眼看手下人各个败下阵来,司马光咳嗽了一声,看着王安石,眯着眼睛呵呵笑道。
“颠倒是非,指鹿为马。这些天来,介甫的口才,我们也算是领教到了。
既然介甫说他们夫妻算不得数,那为何又有了夫妻之实?为何又在一块过了日子?既然不算夫妻,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个阿云,已经失节了?”
王安石狠得咬了咬牙。
这招可真狠啊。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失节比天塌了还严重,没准儿这个叫阿云的,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承认现在的罪行。
司马光三言两语,就把王安石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界。
承认阿云失节?
阿云豁不出去怎么办?承认了谋杀丈夫怎么办?
不承认阿云是失节,那不就是在承认阿云与韦阿大的婚姻是有效的?
阿云的行为,不就是在谋杀丈夫?
王安石无论怎么说,都是死路。
其实现在的局势,他只能与这些保守派苦苦僵持着。
唯一扭转局势的办法,就是儿子王方在登州,能够尽快得到有效的证据回来!
看着司马光老谋深算的眼睛,王安石眸色一凛。
你不是要拼刺刀吗?
拼就拼,看看谁最狠,谁最豁得出去!
“这个阿云,当然算失节。”
王安石轻轻敲着桌子。
“阿云要算失节,韦阿大就当判一个逼婚强奸!”
怎么样?
大家谁也别好过!
场面一片惊愕,噤若寒蝉。
司马光胡须轻轻颤抖着,眼中满是怒容。
大理寺卿许遵打圆场。
“两位大学士,咱们讨论的,是阿云谋害韦阿大的案子,别的东西,咱们还是少说一些,免得影响断案。”
王安石哼了一声,瞪着司马光。
“我只有一句话。阿云这个案子,判不得死刑!你们其中有些人,别有用心,还要搬出国家法度来压人……我呸!当心野心太大,搬起石头,砸的是自己的脚!”
“说起别有用心!”
司马光也站起来了。
“明明在法律上明文规定的事情,却偏偏有人节外生事!乱了祖宗的纲常法度。究竟是谁别有用心,恐怕那个人,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明白了。”
王安石笑容有些冷峻。
“说来说去,你们不满的,哪里是案子,而是我王安石,是我王安石要推行的新政!”
“王翰林……”
王安石伸手制止住要说话的许遵,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
“既然如此,大家也不用把委屈憋在心里了,干脆全说出来。反正新政还没有推行,只是筹备而已。
你们若是能找到不推行新政,就能给国库挣银子,让军队能打仗的办法,我王安石立马辞官回乡!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新政是为了稳定社稷,为了让大家能够安安稳稳多做上几年官,为什么你们就是跟新政过不去!”
王安石越说越气,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一开始说话的那个陈御史。
“刘崇活着的时候,没少骂我王安石祸国殃民,既然陈御史来替他兴师伐罪,只要你能找出除了变法以外的第二个办法,我王安石现在就去刘崇墓前磕头请罪!”
陈御史尴尬地咳嗽一声。
其他官员尴尬地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有的干脆装睡着了。
其实变不变法,救不救国,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们不在乎国家的政策能给国库带来多少银子。
就像他们不在乎国家到底姓羊姓马还是姓赵一样。
他们只在乎王朝的皇帝,朝廷的政策,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
这个世上,没几个人是王安石,却有很多人是司马光。
司马光脸色阴沉,看着王安石。在他眼里,王安石句句话都像在往自己脸上抽巴掌一样。
王安石有些疲惫了。
“变法,是官家要变,不是我王安石要变。我王安石一个人翻不了天,可数万万百姓,却能翻了我大宋朝的天!人心似水,民动如烟,黄巢杀进长安城才几天啊……”
一个反驳的人也没有了。
正当王安石以为,这场舌战,或许多少能唤醒几个保守派的时候,门吱呀吱呀地推开了。
内侍省都知黄平,手中捧着皇帝的圣旨,缓缓走了进来。
“陛下有旨!翰林学士王安石,目无法度,不礼老臣,使宗亲心惊,两宫太后寒心,甚失朕望。着,革去三法司参审差事,仍回翰林院行走。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