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商声回到镇上燎原坊市的栖侠客栈，浑身上下已被浸润，头发湿漉漉的，发梢黏连成绺，雨水顺着眉骨灌进衣领，依旧可以感觉得到一点寒意。

　　大漠戈壁不同中原，这双旗镇更是如此，只有冬夏，非冷即热，而无春秋，或者说春秋极短暂，让人还没意识，就转瞬即逝了。

　　当下分明是在暮春时节，却像是才开春，再等一月，可能就变成了炎热夏季。

　　客栈外的长街，已有请来的匠人加工加点，铺设青石板路，或者修葺两侧木墙砖壁。

　　鱼秋月牵着小苍，站在屋檐下，不时朝东张望，同时引来过往刀客侧头打量。

　　小苍人模人样，兽首人身，屁股后面还有一条尾巴左右摇曳，稍稍吸引了点目光。

　　但也仅此而已。

　　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身处中原，一辈子待在某村镇，颇少见到各族人等。

　　而双旗镇不同，长得奇模怪样的人都有，或者穿着打扮，奇装异服，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见。

　　前日商声就曾见过一名身上毛发发达，耳朵挺翘，脑袋构造明显和人不同，反而隐隐像是狗头的家伙。

　　据六叔说，那是犬戎国人。

　　此地之民，往上可追溯到上古高辛氏时，传闻其祖是条神犬，名为‘盘护’，因为立了大功，娶了高辛之女，才得受封犬戎之国……

　　对于这些，商声将信将疑，受限于所知的有限，也没更深探究。

　　回想起来在云阙山中所遇到的‘衣皮怪’，似乎都有出色的灵智，什么人了兽的，界限都足够模糊了。

　　鱼秋月见到了从长街走来，略显几分狼狈的商声，抬起小手，摆动两下，打了一声招呼，快步上前。

　　见到背上少了一人，稍稍犹疑半响，问道：

　　“六叔……人呢？”

　　她可略通医术，今日扶过来人，用了两次玄霜，便知晓了陈六状态，命不久矣。

　　“老头子说生于大漠，埋于大漠，我便将他葬在那了……”

　　正说话间，客栈门前同样在等候的金翠莲，迈着步子，走近前来，施了一礼。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并非是我。”

　　商声扫了一眼，摇了摇头，“是我六叔出手。”

　　女子方才听到了两人交谈，轻声细语，“那不知道六爷葬于何处，小女子日后每年扫墓祭拜。”

　　“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六叔说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商声笑了一声，推门走入客栈，朗声说道：“我辈游侠，仗义出手，拔刀相助，理所应当！”

　　金翠莲抬目望向只剩下的洒脱背影，不由愣了愣神。

　　游侠，拔刀相助？

　　她又不是小姑娘了，体会世事艰辛，以前并不相信这些。

　　可到今日，中午时的老者出手，和商声的狂奔一刀，看得清清楚楚。

　　半响，她回过神，笑了一声，跟着走近客栈。

　　……

　　傍晚时分，本就是最热闹的时刻，而今天又比原先更为热闹、嘈杂。

　　一众食客酒客，议论纷纷，毫无疑问，多是围绕今天午时门外那场略显虎头蛇尾的战斗所展开。

　　要么是猜测出老者身份、南吞象的实力，要么是说行会的白执事随手划出去的如龙刀罡。

　　当然，还有以往不曾大庭广众下出手，如今显露出两分实力的小子，商声。

　　“那老头子前天还在这儿与我一起喝酒，只说姓陈，没有想到竟是‘风斩’？

　　我听人说起过，‘风斩’当年也是一个人物，却不曾想，今日出手，会是绝唱。”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啊。”

　　“话说那个年轻小子，似乎有些实力，可惜，白执事来得早了点，否则定有一场大战！”

　　“不行，那小子的实力明显是差了点，交手厮杀，必然落败！”

　　“……”

　　正议论间，有在中午目睹了整场战事的游侠侧目一视，认出进了门的商声，喊了一声。

　　尔后大堂内的视线，纷纷聚集过去，有人端起酒碗，遥遥相敬，“侠兄，厉害，来，走一个！”

　　“侠兄，以后有机会一起领悬赏啊！”

　　“可惜，王某今日不在，否则遇到这等勾当，定要掺合一脚！”

　　说话的人是‘流星锤’王五，有了自己绰号，一般意味着在这底层游侠中，混到了一定地步。

　　总有两手厉害绝技，不容小觑。

　　当初和李明、阿强三人一起来时，名不见经传，还听大虎一脸仰慕地介绍着。

　　说这王五一把锤器使得如何如何出神入化，战绩独杀马匪，还跨越了离谱的两千公里……

　　“一定，一定！”

　　商声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在旁边的桌上拿起一碗酒水，对大堂的众人，敬了一碗。

　　尔后选了角落一张空桌，和鱼秋月小苍一起坐下。

　　金翠莲抱起琵琶，站在大堂较中央的那排木栏之上，手指波弄，发出一声轻响。

　　一双媚眼直勾勾地望向偏角某人，声如黄莺一般婉转，说道：

　　“小女子多谢商侠兄以及各位相助，今日且将舞罢歌罢，唯有如此，方酬谢之万一！”

　　铮——

　　一声弦响，她便扭起了腰，无论尺度，还是口中手中欢快的乐调，都不是以前能比的。

　　客栈中的明亮灯盏适时熄灭，换成更暗些的如豆彩灯。

　　一下便将气氛推向高潮！

　　“嘶——”

　　“可恨，可恨，今日英雄救美之时，为何我偏不在？”

　　“这是翠莲姑娘专为商侠兄所舞，我等倒是沾了光了。

　　且敬一碗酒水！”

　　“干了！”

　　“……”

　　商声高高抬起酒碗，一饮而尽，心情也随这股气氛，以及琴音、舞蹈影响，轻松许多。

　　旁边有两桌面熟，以前可能同在这吹过牛的男女，主动过来攀一攀交情。

　　毫无疑问，经过一次出手，他在游侠圈子中，也算崭露头角。

　　不说多么出名，还没自己绰号，但至少是，已经有人认识了他。

　　包括让金大虎这些镇子少年所仰慕的高手。

　　商声咂了咂嘴，眼睛抬起望着不时露出腿的金翠莲，脑海却在思索今日一战。

　　“那白执事出招，只是随手一划，便可斩出如墙一般的刀罡气芒，真不知晓会有多强！”

　　他是总待在了栖侠客栈所在的坊市东边，没去‘烟驿客栈’那的坊西。

　　其实镇子上的入关者，数量不少，而白执事，可以镇于此间，必然又是佼佼者了。

　　“还有南吞象……不好对付啊。”

　　商声手中不由摸了摸刀，“【风斩】才刚入门，兴许我练到了大成，或者【突刺】圆满，才能真正和他对垒。”

　　面对那等强手，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桌下右手掌心摊开，一串酒水变作一条小蛇，循环往复，临空盘桓，像是被一股小小风漩卷起。

　　风吸。

　　掌握住了技巧，只差勤修不辍，提升熟练度，不断精进了。

　　‘【沙暴】那门武技不急，在此之前，明日去趟游侠行会，瞧瞧干草镇的悬赏是否已经了结。’

　　答应了六叔去一趟，纵然如今只剩自己，他也会依守承诺达成！

　　而且沙棘好像距离不远，都要往南，可以顺路。

　　还得查查堪舆图册，了解了解方位。

　　“商声。”

　　“商声！”

　　“商声！！！”

　　旁边的鱼秋月喊了几声，才见直勾勾盯着美人儿扭腰的商声回过神，不由鼓起腮帮，是多吃了两口的肉。

　　“魂儿都要被勾走啦！

　　这么好看？”

　　商声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别闹，我在想其他事。”

　　鱼秋月一脸信你才有鬼的表情，虎牙狠狠咬了一口手中肉。

　　因为六叔亡故，本来还想多安慰上两句。

　　看来是不用了。

　　歌舞都看饱啦！

　　小苍食指上长一些的利爪，戳起一块肥肉，扔进口中，眨了眨碧色竖瞳，一双小腿摇啊摇，和某女吃肉时的神态，如出一辙。

　　悲欢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