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年关,毛巾厂还没有正式放假,金龙便与同事调班,早早领着他的妻子李丽芬回宁波老家过年。
金龙带着采买的年货礼物回宁波那天,放寒假的徐有年相帮着送到公交车站。
走到一半,李丽芬想起来忘记带丝巾,折回家去拿。金龙和有年相对无言站在路边等李丽芬。两人难捱沉默,开口,说的竟是同一句话:你有彩彩消息吗?
彩彩赴日已有7个月。前6个月一直音信全无。只半个月前,打过一个越洋电话。看电话的阿嫂差一个弄堂小囡来喊。陈留芳颤着解放脚,跑得裤脚生风。电话很短,但也足够陈留芳安心。接电话归来的陈老师眼睛里生出光亮,脸上的苦楚褪去大半,终于不再像行尸走肉。
邻居们问彩彩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陈老师长长舒口气,笼统回答:总算立住脚了。邻居们追问细节,陈老师苦笑着摇头:乖囡报喜不报忧。但听她声音情绪挺稳定,总算心能往肚子里落一落了。
秦爱娣若在场,就积极帮着转移话题,把陈老师从窘迫的焦点状态中解放出来。
金龙误以为有年会从他姆妈那里获悉更多细节,却不知彩彩是有年家的话题禁忌;有年以为金龙在中年妇女中如鱼得水,会知道得更多,却不知婚后的金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不着家。俩人一交换,方知对方跟自己一样一无所知。
听说不少小姑娘去日本后会去酒屋陪酒。有年闷声闷气道。
那也是迫不得已。金龙挣着声音分辩。
不过阿拉彩彩很高傲的,应该不屑于。有年附议。
册那。想不通。漂洋过海去挣金山银山吗?金龙声音里带着气愤。
这你就狭隘了。巾帼不让须眉。女性能顶半边天。小姑娘也有权利追逐自己的梦想。能漂出去那是她本事大。结棍。模子。老卵。莱塞。
有年还在挖空脑袋想赞美的词,不小心瞄到李丽芬连走带跑地赶过来,立刻闭嘴。
金龙显然不认同,鼻孔里哼一声。同样看到李丽芬越走越近,闭嘴不言。
小八辣子们放寒假,弄堂里的小人精们多起来,各种游戏在弄堂里走马圈地。寒冷的天气也不能阻挡孩子们玩闹的热情。
陆松之和顾悦卿已经不屑于弄堂游戏,顾阿月和徐有智还沉溺其中。
徐有年放假后百无聊赖,天冷不高兴去图书馆,一大乐子就是从一堆小朋友中抓着有智的后脖颈,像拎小鸡仔一样,在众目睽睽中把有智捉回家。可不过两天,弄堂孩子们反手就制造了属于他们的大乐子:大家众志成城,藏匿有智。大型小偷躲官兵群演上线。通常是有年一出门,弄堂小人精们就开始狂呼:有智,快跑!
年前,打扫屋子是头等大事,讲究的是细致。明面上的自不必说,窗棂,门框,家具后面的死角,也都用鸡毛掸子逐一扫净。打扫完,贴上陈留芳陈老师剪的窗花。不张扬但精致的喜气弥散开来。
顾国强发挥男劳动力的特长,将小天井的青石板地来回拖几遍,又将竹丛里的杂草拔去。孩子们凑热闹,要给天井里够得到的每片叶子洗个澡。
徐德明有位患者家里开灯笼厂,非要送一箱小灯笼给徐医生。一串串的红灯笼被孩子们挂得哪里都是,把绮梦坊32号装点得格外喜气。恰逢一夜之间落了场大雪,雪白衬正红,宛如童话。
顾阿月拍着手嚷嚷:“真美呀!要是能拍照留下来就好了。”
徐德明心情不错,受到阿月启发,默不作声踱到弄堂口,打了通电话。不多久,一个脖子里挂了一个相机的青年敲响32号的乌木门。
姆妈们纷纷拿出藏在衣柜的新衣服,提前换上。簇新的有年、有智、卿卿、阿月和松之立在小天井的竹丛旁,留下合影。拿相机的青年说胶卷还余几张,索性一起照掉吧。于是松之和盛蕙雅拍了一张合照,顾家四口、徐家四口各拍一张全家福,陈老师拍了张单人照。还余最后一张,就让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们拍了张合照。
徐有智寸步不离地黏在相机青年身上,问东问西。青年工作在徐大夫所在的中医院,做宣传工作,特别有耐心,逐一细致回答徐有智的疑惑。末了,拍拍徐有智的肩膀:“弟弟,我看你对拍照很感兴趣,让徐主任帮你买个相机,你可以自己拍,自己冲洗胶卷。不难的。”
徐有智立刻嘴唇紧闭。
难的!难的不是自己拍自己洗,而是让爸爸给他买相机。他别的聪明没有,做人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爸爸心中不够要相机的份量。不仅不敢开口,甚至不敢看他爸爸一眼。
徐有智的自知之明,落在徐德明眼里,成了生份。
有智跟他生份,对他没有孺慕之情。意识到这一点,徐德明难免失落。
一不小心,目光扫到阿月揽着顾国强的脖子撒娇。顾国强别扭地撅着屁股弯着腰,却笑出一脸甜。他一向看不大起顾国强,觉得他市井,胸无大志,那一刻,忍不住生出一丝暗羡。
朱芝和顾国强背着卿卿买下一辆斜杠26吋女士自行车,藏在小娘舅家,准备大年初一当礼物送给卿卿。只是俩人还没有想好,该允给阿月什么礼物,才能让阿月不觉得偏心?没错,允诺,赊欠,因为自行车买完,手里没有余钱了。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顾阿月帮着姆妈收拾家。“啪。”描了小燕子图案的玻璃杯被她失手打碎在地。朱芝和卿卿抢着喊“碎碎平安”“落地开花”。顾阿月才拿起鸡毛掸子,就被卿卿抢过来,顺便附赠白眼一只。
顾阿月在家里晃一圈,找不着活干,暗戳戳从压岁糖果盘里偷走一只荔枝干,悄悄剥了壳,塞嘴里,含着走出家门。笨手笨脚如有智,也被他强悍能干的姆妈嫌弃,正百无聊赖靠在扶梯上玩自己的手指甲。
顾阿月从二楼扶梯探出头,用气声喊徐有智:“徐有智,我们去找松之哥哥打扑克好不好?”
徐有智抬头:“凭什么!”
“啥?”
“凭什么他是松之哥哥,我是徐有智?”
顾阿月捂着嘴笑了。
在忙碌与琐碎中,1989年的新年到了。
这一年,SH市实施“菜篮子”工程,颇见成效。禽蛋、猪肉、蔬菜的供应量大幅上升,做到了淡季不淡,市民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蔬菜。
各家各户的年夜饭颇有模有样。心心念念一整年的东海大黄鱼,必不可少的八宝饭,肥而不腻的红烧肉烧百叶结,让人眼睛一亮的炒虾仁。家里有电视机的,一边吃年夜饭,一边看滑稽剧。一家人整整齐齐,其乐融融。
过年少不了要去逛城隍庙。在九曲桥,大家挤在一起看天看水看人群。闲适时刻最易引发感怀。年长的默默回首来时路,感慨苦尽甘来,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年轻的,目光灼灼,深信自己与众不同,必有一番超越父辈的功名等着自己去成就。
天地宽广,岁月正好,未来,正向他们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