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的傍晚。
陆松之从卫誉中学校门口推车走出。顾悦卿和徐有智因为数学试卷没有订正完,被数学老师留下。他的自行车后轮胎瘪了。不知是轮胎被扎,还是气门芯老化,漏气了。
一路推行,过了两个路口。陆松之把自行车推到路边修车摊。他没带钱,难为情地询问是否可以先赊账?修自行车的男人是张陌生面孔,凉凉地看他一眼,没好气:“你觉得呢?修好你骑着跑了我是追还是不追?”
没办法,只好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路过肇南浜路永真路口,老擦鞋匠抬起浑浊的双眸,朝陆松之招手:“弟弟,你怎么还不回家?”
陆松之将自行车轮胎漏气的事告诉他。老擦鞋匠朝陆松之摆摆手:“弟弟,我这会儿没有生意,你把自行车放我这里,我推到对面修。你先回家吧。”
陆松之想,也好,与其推着自行车回家拿钱,不如把自行车放老伯伯这里。朝老伯伯道了谢,陆松之背着书包回家。
乍暖还寒时节的傍晚特别短,没多久,天光就由亮转暗。弄堂里的路灯还没亮,行人的面孔因此蒙上几分模糊。陆松之走过阿嫂埋头织毛衣的电话亭,走过羊肠小道般的支弄,来到32号石条箍就的门前。
一个消瘦的男人昂首望着夜色中幽暗的乌木门。昂起的下巴棱角分明,喉结突出,后背却略显佝偻,一眼望去,线条感十足,却难掩落魄。
陆松之心莫名一动,想到离爸爸回家还有月余,才按下心中悸动。
第二眼再望去,情愫不再翻涌,看到更多细节。男人戴着帽子,脚边放了一个行囊。陆松之站在几步开外,默默打量男人的时候,男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望着32号的乌木门。也不知他立在门口多久了。
“叔叔,你找谁?”陆松之不想再耽搁下去。他还要拿钱出门修自行车呢。
男人惊慌回头,看到陆松之。热切的神情从枯槁的脸上弥散开来,他动容地往前跨了一步,伸向陆松之的手不禁颤抖:“可是松之?”
陆松之心头咣一击重击狠敲在心口。暮色四合之际,突然就悲从中来。顾不上回答,又问不出盘根在唇齿间的那句“你是我爸爸吗?”整个人呆愣住。
乌木门吱呀从里打开,顾阿月一身艳色服装,蹦蹦跳跳出门。明明陌生男人在她面前,她却一眼先看到陆松之。
“松之哥哥,你的自行车呢?”
陆松之挠后脑勺,含混其辞:“是的。”算是回答男人的询问。
心里突突直跳。
印象中爸爸是个面庞圆润的人,印象中爸爸长得蛮高,印象中爸爸气度不凡,这些固化在脑海里的印象,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是他爸爸。虽然直觉告诉他,他是。
顾阿月不知前因后果,笑出声:“是什么?”
顾阿月三两步走到陆松之身旁,昂着头问。她和陆松之差着一个半头的高度,而陆松之几乎与不远处的爸爸相同身高。
“松之,我是爸爸呀。”
仲春的夜风从地面刮起,卷起不知道谁丢在地上的纸飞机。陆松之想喊一声“爸爸”,想奔过去扑进爸爸的怀里。这是他无数次在想象中重逢的情形。此时此刻,却呆若木鸡。发不出声音,动不了肢体。
顾阿月大惊,哧溜钻进32号的大门,一步三层台阶,猫腰上楼,摇醒因腰椎间盘突出而病休在家的姆妈:“快!姆妈!门口有个坏人,想骗走松之哥哥。他说他是松之哥哥的爸爸!”
朱芝闻言急起身,后腰一处关节被拉扯,痛感加剧:“要死了。”她闷哼。
顾阿月直接呜咽出声:“怎么办?要报警吗?”
朱芝重新倒回床上,摸了摸阿月的脸:“松之都读初二,又那么聪明,坏人骗不了他。一定是他爸爸真的回来了。”
“我替松之哥哥数着日子呢,还有36天!”
朱芝哭笑不得:“就不能提前释放啊?没听说过立功减刑吗?”
石库门建筑不隔音。当陆松之领着三年未归的爸爸拾阶上楼,路过二楼顾家门口时,恰好听到这句话。以陆松之对顾阿月的了解,猜想一定是朱芝阿姨在向顾阿月解释他爸爸为何提前回来。心里并不多想。
落在陆恒享耳朵里,却如钝刀割肉。身上仿佛有“劳改犯”的标签,贴得无处不在,想揭也无从揭起。
陆恒享由陆松之带路,沿着狭窄的木质楼梯向阁楼。
木楼梯棱角部分已经磨钝,露出原木色。扶手的油漆也已经失去光泽。他在监狱做惯苦工的手搭在扶手上,爱怜地轻轻划过。拐个弯,阁楼细窄的门出现在眼前,千百次午夜梦回,千百次全心祈祷能重新站在门前,这一刻,终于如愿。
陆恒享不禁双眼蓄满泪花。
陆松之在暗色中用钥匙开锁。打开门后,侧身让爸爸先进。
身后灯泡拉亮,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陆恒享贪婪地扫视着,小小的阁楼,干净的收纳,印着洗旧的牡丹花的床单,半遮的窗帘。他目光来回看,看不够。
陆松之站在爸爸身后,看不到爸爸的表情,正不知如何开口,身后卷来一阵风,姆妈盛蕙雅回来了。
盛蕙雅擦过陆松之,飞向陆恒享,陆恒享心有灵犀,转身张开手臂,稳稳接住。
盛蕙雅和陆恒享捧住对方的脸细看,又哭又笑,话不成句。陆恒享情不自禁低头吻了盛蕙雅。陆松之别过脸,有些脸红,也有些生气。说好的三口之家,留给他的位置在哪?
不过,很快就被甜蜜反攻。他的爸爸和姆妈,也很相爱。正如楼下朱芝阿姨和顾叔叔。
陆松之低头看脚,忽然被一只手拉住胳膊,拽进爸爸和姆妈合围的拥抱里。嗯,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终于再次团圆!
朱芝在灶披间悄声告诉对门和楼下,陆松之爸爸提前回来了。大家无以为贺,很快决定拿出当晚的夜饭,给阁楼一家人拼凑一顿接风宴。一向疏离的李丽芬也坚持贡献一碗焖肉面。
这晚近午夜,楼上地板不隔音,传来老床摇晃的咯吱声。睡眠轻浅的朱芝被吵醒,渐渐听红了脸。
夜色浓密。竟不知楼板如此不隔音。有种明天羞于见一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