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炷香功夫便到了龙头关，许多鲜衣怒马的盐商子弟果然云集在此。

　　虽见汪雨涵带来了一个生人，但见其形容不凡，衣着华贵，他们却也并不十分排斥，接见说笑了一阵，便呼喝着乘舟北上。

　　一路歌舞笙箫，两岸人潮涌动。

　　等到了北水关后，各家仆役便将整船整船的不倒翁洒入河中，任其顺水而下，登时满河五彩纷呈。

　　前秦苻坚的投鞭断流之语或许只是夸张，但在今日蜿蜒曲折的小秦淮河上，形形色色、密密麻麻不倒翁或沉或浮，于转角处层层叠叠淤积地老高，竟真个将河道给堵塞住了。

　　所幸围观市民十分热心，或捕捞，或下水，不过一时半刻就将其疏浚贯通，惹得四周欢声雷动，俨然成了全民狂欢。

　　盐商子弟们也越发满面红光，神情陶醉。

　　可正当他们熏熏然的时候，一群方巾大袖的儒生大汗淋漓地挤过人群靠到了岸边，瞧着这奢侈靡费的满河狼藉，无不痛心疾首：

　　“城外灾民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生不能果腹，死亦无片板！

　　这起纨绔成日锦衣玉食，宴会嬉游，却还不知餍足！真真可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尔等如此烂使银钱，作践物产，上负皇恩，下欺生民，个个该杀！个个该杀啊！”

　　......

　　盐商子弟如何能忍，尤其那马大珩顿时火冒三丈，摔了酒盏冲到船头，戟指而骂：

　　“穷酸措大！城北粥棚每日两顿稠粥，哪粒粟米不是爷们府里捐的雪花银？单老子一家就捐了整整二百两！

　　尔等寒窗十年连个举人功名都挣不来，倒有脸在此充圣人！”

　　盐商子弟纷纷叫好：

　　“大珩骂得好！每年都是这些穷鬼秀才多嘴饶舌，败人兴头！真真该骂！”

　　“须知这扬州城能有今日繁华，多赖我们盐商出力！尔等书生平白受用了还不知感恩，果然忘恩负义！无耻之尤！”

　　......

　　双方你来我往，骂战渐酣，又有周遭闲人拱火扇风，也不知是谁抄起石头就往河中画舫扔去。

　　被溅了一身水的马大珩气得哇哇大叫，立马回舱取了弹弓出来还击。

　　文斗顿时升级成了全武行。

　　汪雨涵经验十分老道，早命婉儿悄悄放下了垂帘，自己蹲身藏到了柱后，手内持着弹弓，从帘缝暗中偷袭。

　　瞧着满面生光，双眸熠熠，竟是十分兴高采烈。

　　就连那一直文静的婉儿也抿着笑儿蹲在了旁边，给他递着弹丸。

　　一旁吃瓜的姚弘旭被惊到了：“嗣芳兄，你们这是...早有预谋？”

　　正惋惜打空了的汪雨涵随口道：

　　“嗐，这些穷措大每年都要来寻我们晦气，大家早习惯了。”

　　说着他回头瞥了眼，却见姚弘旭仍大模大样地站着，忙探手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蹲下，口中埋怨道：

　　“子明兄皮糙肉厚不怕挨打，也莫要拖累了我呀。”

　　姚弘旭认真瞧了瞧近在咫尺的鹅蛋脸庞，细嫩白皙几乎能比得上小黛玉，一时也无法反驳。

　　汪雨涵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忙扭头又睄向了外面，继续寻觅着目标。

　　忽得他眼前一亮，抬弓拉弦，口中忿忿道：

　　“方才就那个蓝衣书生骂得最难听，这会子却躲到旁人后面扔石头，可真真是个小人！

　　爹爹说了，农户、灶户骂我们也就罢了，可这些考不上举人的大头巾也一般不事生产，于国于民还不比我们盐商，凭什么就说我们该杀？！”

　　那汪朝宗竟有这般见地...果然不能小觑了这些古人精英啊。

　　姚弘旭微微凛然，又见汪雨涵百发百失，不由也探手从婉儿那里拈过一枚弹丸摩挲打量，一面口中笑问道：

　　“嗣芳兄这金漆弹弓几力？”

　　汪雨涵两腮微赧，声若蚊吟：“才...才二力。”

　　力是时下衡量弓力的单位，一力等于虞制九斤四两。

　　自己前身已能弓开六力，常用四力，达到了入门级战弓的门槛，但在诸皇孙中还是等而下之...

　　可见这个汪雨涵果然是个小白脸啊。

　　姚弘旭抿了抿唇角笑意，回忆着前身经验，沉吟着道：

　　“金箔铅芯弹，配着二力弓，三十步外只要不打中要害，最多不过皮外伤。

　　不知嗣芳兄想打他何处？”

　　正嘀咕着“金箔铅芯”的汪雨涵双眸骤亮：“打哪都行吗？那我要打他的脸！”

　　“...还是打他肩膀吧。”

　　姚弘旭摇头失笑，接了弹弓过来，搭弹捏窝，前拳斜拿，将汪雨涵挤到了一旁。

　　脚下自然扎出马步，凝神望向了桥上那一身蓝布直裰、跳脱显眼的青年书生。

　　却发现他竟生得不差，约有自己七分颜值，也足当得丰神俊朗四字。

　　抱歉了兄弟，为了从盐商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银子来赈济灾民，只能牺牲你来讨好下这个盐公子了...

　　微生歉然的姚弘旭左眼稍合，右眼校准，劲力迸发，双臂舒展。

　　青袍起伏之下，手内玩具似的小弹弓瞬间便弯成了满月。

　　倏忽，一道金光穿透帘缝破空而去，直直打在了那蓝衣书生的肩头，痛得他面目扭曲，捂着肩头呼痛怒骂。

　　那书生显是有些人望，周围儒生更加同仇敌忾，一双双通红双目来回逡巡，手内大小石头飞落如雨，各种粗言鄙语开始不堪入耳起来。

　　“彩！子明兄神射！”

　　汪雨涵面色刚刚一喜，便又被气得咬牙。

　　但自己射艺不精，力气太小，根本打不中人，只得回头来央姚弘旭：

　　“子明兄教教我！我要亲手打他的头！”

　　迎着那双水润秀眸，姚弘旭有些为难：

　　“这射艺并非一朝一日之功...”

　　“我出五十两！”

　　“我手把手教你！”

　　......

　　婉儿偷眼瞧着那姜公子揽着自家公子肩头，携手开弓的形景，不觉瞳孔巨震，双颊发烫：

　　“这要让太太知道了，可...可如何是好啊？！”

　　怀中的苗条身躯香香软软，足以媲妙龄少女，却还在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姚弘旭无奈闷声道：“嗣芳...你别乱动！”

　　“哦哦，好。”

　　汪雨涵忙安静下来，没一会又嗫嚅道：

　　“可是子明...好像有什么东西，蹭得我浑身怪痒的呢。”

　　两人言语都改换了称呼，却又似乎都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