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跑到天亮,那怪人才把董金平放将下来。
董金平早已放弃挣扎。
“古大伯这次,世是难逃死劫了。”他想着。
他跟着胡生学过点穴功夫,认穴极准。适才这怪人拿根棍子,点的正是胡生的“命门穴”。这穴经属督脉,击中后十有八九就成了瘫子。这怪人一点之下,力道极大,胡生一击便倒,显然是中招的样子。
他看清了这怪人的嘴脸。
这人真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奇丑之人。
他的五官还算是端正,可右边眼角、右颊、鼻窝里各生着个大肉瘤,挤得他五官变形、颈项扭曲。他勾腰驼背,身材瘦削,却不甚矮;也看不出他年岁,发须乌亮,却只有两鬓斑白。他后腰别一根棍子,碧绿碧绿、光光滑滑的,更无一杈枝叶,却无削刮印记,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般。这么根怪棍子,斜插在这么怪人身上,真是越显怪异。
那人站定身子,吐口浊气,笑吟吟地道:“你头一回见着‘天下第一大恶人’的相貌罢,怎么?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董金平斜眼看看,朝他吐吐舌头,却不搭理。
一炷香时间,两人都憋着,不说一句话。
这两人各怀一番心思。
那人吹胡子瞪眼,眼珠子咕噜咕噜转,道:“算啦算啦!小娃娃,你倒是有趣,连我这个‘天下第一大恶人’也猜不着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杀了你大伯。哈哈!我也是不瞒你说,你那大伯有点儿能耐,竟能追我跑上这么许久!我本想在出招前提醒他一下,给他留条活路!未曾想他突然袭击!哈哈!我这一下打中的是他的‘命门穴’,量你这小娃娃也不知道!我这一下虽是未使全力,但他也难逃一死!”
董金平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那怪人详装发怒,道:“你这小娃娃没半点儿见识,懂个甚么?我这一棍子下去,哈哈!他不仅会成个瘫子,还会暴尸荒野、死得尸骨无存!哈哈哈哈!你可知这是为何?”
董金平喉咙动了一动,好像要说些甚么,却使劲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人盯着他看了看,挥了挥他的棍子,又道:“看到我这根棍子了么?这乃是我在漠北寻了十年,才寻到的。这树一年到头都无叶子,我这根乃是天下独种!这树枝之中的白色汁液有剧毒,可腐蚀时间万物!除了将在这树下的能治百毒的小草榨成草浆之外,这毒,天下无人能解!哈哈!你的大伯,如今不会手都化了罢!哈哈!”
“当时在竹林中你也是用这根棍子戳的我罢!我又怎么好好儿的?”
董金平憋出句话。
那人抬起头来,仰天长笑。
“你笑甚么?”
“我就说你孤陋寡闻!哈哈!不知道罢!我还到你聪明!哈哈!你还没遇到我的时候,你看见了甚么?”
董金平歪着脑袋,想不出来。
那人便怪声怪调地学起来。
“是谁在说,‘下雨了?这竹林遮得白天阳光透不进来半点儿,晚上却还漏雨。真是的,把我背上衣衫都打湿了!’哈哈!”
董金平这才想起来。
自己听见笛声,欲待寻去,半道上给“雨水”淋湿了衣裳,后来那怪人用棍子戳的地方正是这儿!
“那水......是解药罢?”
董金平冷冷地说,没有一点点感激。
那怪人却上蹿下跳起来。
“怎么?你这小娃娃竟不谢我饶你一命?”
董金平道:“你当初为甚么不干脆杀了我?”
那怪人笑道:“哈哈!你这小娃娃眉清目秀,生得这般好看,我怎舍得杀你?”
董金平道:“你是鹿炳云!”
那怪人抓抓乱蓬蓬的头发,道:“鹿炳云?鹿炳云是......啊,是那五禽派的二大王!哈哈!他的武功好哇!但我没和他打过,不知高低。听说他在医药方面很有研究!嗯......哪日我与他约战,干一架,看看他能不能医好我这毒枝之毒,那才叫有趣!哈哈!”
“看样子,这人不是古大伯所说的那柴掌柜。”董金平想。
董金平又道:“你是周刚?”
话一出口,董金平立觉不对。
“周刚眼睛不是瞎了?这老疯子丑时丑了些,眼珠子却尚完好。”
董金平暗暗好笑。
谁知那怪人却是暴跳如雷,大吼道:“周刚?‘夺命断魂钉’周刚?你认识他?他在何处?”
董金平道:“你跟他有仇?谁敢惹你老疯子?哈哈!”
那怪人使劲儿扭扭董金平的胳膊,道:“你这番听清楚了!老夫不姓老,不叫甚么‘老疯子’,老夫姓余,叫余不下!‘老光棍’余不下!”
董金平揉揉胳膊,看了看这余不下的光秃秃的棍子,又望了望他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想了想他容不下别人、咄咄逼人的口气,忍俊不禁。
余不下道:“你笑甚么?喂!你听到没有!我问你你跟周刚甚么关系!”
董金平道:“他害死了我爹爹!”
那余不下黯然道:“你爹爹?哈哈!那恶贼周刚十余年前害死了我妻儿,又把我弄成这副模样,我俩可谓是同病相怜了!”
董金平想:“他却是因周刚才变成这副嘴脸的,我还道他是生来如此呢!”
董金平叹口气,道:“不过,你报仇是无望了!”
“怎么说?”
余不下奇道。
“只因他已死了!”
“死了?”余不下使劲儿摇摇董金平,“此话当真?”
董金平道:“不错!早在十余年前,周刚已死在了竹林中!”
余不下道:“谁杀的?”
董金平道:“谁知道?是龙镖头在竹林中发现的尸体。”
余不下想了想,道:“我苦练武功,居然还是不得已手刃仇人!这样,是谁杀了周刚,我就杀谁!反正现在不知道是谁杀的,指不定便是那龙镖头!走!”
说着拉着董金平。
董金平想:“看来,这人到竹林中便是来复仇的,不想遇见了我!它歪曲事实,害死了古大伯,如今又要去杀龙伯伯了。不行,我不能和他罢休!”
董金平趁他不备,蹲下来飞快点了他外膝“足三里穴”,又站起来点了他“肩井穴”。
余不下登时全身麻木,栽倒在地。
他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怎么......怎么会认穴?”
董金平摇摇头,吐吐舌头,道:“我会的手段多着呐!喏喏喏!你先别急着报仇!你先等着别人报仇罢!”
余不下道:“谁?谁?我杀的人多了,还没见着谁敢找我报仇的!哈哈!”
董金平道:“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磨嘴皮子,你杀了我大伯,我便要杀你!”
余不下笑道:“哈哈!你拿甚么杀我?”
董金平道:“你拿这毒枝到处伤人,我便要你今日死在它上。”
说着欲待拿起毒枝。
“咦?你贴身别着毒枝,怎么没事?这毒枝怎么没个握处?”
余不下笑道:“我曾用这解药泡澡,使其浸遍全身,又服了整整三瓶解药,已然百毒不侵。哈哈!你却拿不起来!”
说着坐了起来。
董金平瞪大眼睛,道:“你竟能自行解穴!”
余不下道:“别的倒不好把握,只是你这小娃娃功力尚浅,我早已用内力轻易冲破穴道。想报仇?学着罢!”
董金平叹口气,坐在地上。
“说罢,你要我怎么死?”
余不下道:“我不要你死!哈哈!你又杀不死我!你学的是蓬莱派的点穴手法罢,是你大伯教你的?”
董金平道:“我大伯正是蓬莱派胡生!”
余不下愣了一愣,遂即抱住脑袋,痛苦地道:“谁?你大伯是胡生?我杀了胡生?”
董金平点点头。
“你识得我大伯?”
“哪里只是识得!不!我竟杀了胡生!”
董金平想:“这人适才还不把古大伯放在眼里,在那么现在这样?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余不下摇着董金平,道:“你大伯真是胡生?我不是听得你叫他作古大伯么?”
董莫当点点头,答道:“只因我们最初相遇之时,他教我叫他古大伯,后来叫顺口了,就改不过来了。”
余不下道:“你为甚么不早些告诉我?”
董金平吐吐舌头,道:“你又没问。怎么?后悔了?”
余不下道:“你适才说你们最初见面,他不是你大伯么?”
董金平道:“是大伯,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但不是亲大伯,古大伯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
余不下道:“原来如此。结义兄弟,嗯......胡生果然重义气!你大伯,他......救过我的命。”
董金平瞪大眼睛,道:“甚么?我大伯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余不下点头。
他这个人一向是铁石心肠,便道:“罢了罢了。我老光棍这辈子杀的人还少了?是救民恩人也罢,是杀父仇人也罢,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算了!”
董金平大叫道:“你......你好狠毒哇!”
余不下哈哈大笑,道:“多谢小娃娃夸奖!走,看我去杀几个人快活快活!哈哈!”
说罢,这余不下不由分说便拉着董金平边走。
董金平想:“这人整日以杀人为乐,当真是‘天下第一大恶人’!只不过......我看他好像埋着甚么心事。指不定和古大伯有关!”
便道:“喂,甚么光老疯子的,我这是在哪儿?”
余不下鞭跑边道:“我叫老光棍余不下!下次你再叫我老疯子我就杀了你!”
董金平道:“喂,老疯子老疯子,你来杀我呀!”
余不下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拿他没办法,大吼道:“你这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董金平却不回答,只道:“喂,老疯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余不下只好作罢,道:“都跟你适才说过了!我去杀人给你瞧瞧!”
董金平四处望望,道:“杀人?哪儿有人?”
余不下道:“我不是正在找么?看谁是这倒霉蛋子!”
董金平道:“你为甚么不到人多的地处杀人,那儿到处都是人。”
余不下啐了一口,道:“呸!闹市杀人,你活够了?”
董金平道:“谁敢奈何你这老疯子?”
“话是不假!”余不下点点头,“不过,我不同于常人,自然也不去有人的地处!休要激将!”
董金平歪过头,不说话。
这时,余不下却放慢脚步。
“怎么了?”
“你看!”余不下笑着指了指远方两个小黑点,道,“找着了!哈哈!”
走近一看,这两人一个瘦得鸡骨支床,不像个人样,病怏怏的像个麻杆儿;另一个却生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却似天蓬投胎。
这两人风格差得甚异,董金平不禁笑出了声。
那人见着余不下,忙毕恭毕敬的行礼。
“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说得郑重,倒像是早已相识。
余不下一抬手,道:“赵钱、孙李,你们俩在这儿作甚?”
董金平想:“这名字倒也有趣!”
那生得肥胖的,也就是赵钱,毕恭毕敬地道:“老祖宗,自从上次在福州一别,不知多少时日未曾见到您老了!”
赵钱说话时,那下巴一颤一颤的。
余不下道:“近来又忙些甚么?”
孙李也上来,鞠个躬,道:“还是一样,拦路劫财,作些小本生意。”
说罢,又指指董金平,道:“祖宗,这是......”
余不下道:“这人是我小兄弟。”
赵钱、孙李忙哈腰道:“小祖宗可玩得快活?”
董金平笑道:“快活!快活得紧呐!”
“能和老祖宗攀上朋友,可真是小祖宗的福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着献殷勤。
余不下摆摆手,喝道:“好了好了!你俩从何处打得这般野味?”
只见孙李手中倒提着只甚么剥皮的鸟。
赵钱一颠一颠地跑过来,道:“不是打的,是......”
孙李捂住他的嘴,忙道:“是打的!是打的!适才在半道上打的!老祖宗要吃,就送与老祖宗尝鲜!”
只见他两人神色有些慌张。
余不下不由分说,毒枝便到。
“哎哟!”孙李捂着屁股,“老祖宗!你的毒枝!”
他自然知道这毒枝厉害,连忙满地打滚,向余不下求解药。
余不下冷笑一声:“哼!你还在瞒我!”
赵钱愣在原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素知余不下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看着地上满地打滚的孙李,他连忙跪下,哆哆嗦嗦地道:“祖宗!祖宗!你要甚么我都给你,我都说!你饶了我罢!绕了我性命!”
余不下用毒枝轻点了点赵钱的后背,赵钱几乎晕了过去。
“你道出真相,我便给你解药,绕你性命!你说是不说?”
赵钱跪着,道:“真的?”
余不下不耐烦地道:“我说话算话!少啰嗦!你多说一句话,多待一时,毒便更深一分!那时,我便也救不了你!”
赵钱吓得身子都不敢挪分毫,全身一动也不动,只是点头,道:“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