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英素
听完讲说,易小翀半信半疑,看看郦弱水,再瞅瞅“舒彤”,如是三番才道:“老管家,你说说,这是真的吗?”
“舒彤”泰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须自辩?难为郦公子绞尽脑汁凭空杜撰一段奇闻逸事,听起来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老夫着实佩服阁下天马行空之想象、绘声绘色之表达!只是事实不是软面团,岂容随意揉捏、任意编造?!岂容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我问你,既是十几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你屎皮子未褪,还是个拖长鼻涕的娃娃,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学猫叫、玩尿泥呢,纵有此事,你何以得知?莫非你是诸葛再生,能望穿时空,前知八百(年)后算一千(年)?”
是啊!十几年前一桩背人之事,一个未涉世事的毛孩子能挨上边儿吗?易小翀转而连瞅易小叛,盼其发声。易小叛茫然无应——其时已然睡去,后来之事岂能知晓!
“……”不想遭此犀利驳辩,郦弱水一时语塞。
“舒彤”愈发激扬道:“说啊郦公子!十几年前的旧事,你又不在现场,何从得知?何人说知?该不是你天赋异禀,会隔空感应吧?”
“……”郦弱水依旧默然。
“舒彤”愈加飞扬道:“既非耳闻又非目睹,岂不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大少爷,无中生有、信口雌黄算不算挟私报复、诬陷好人?”
易小翀附随道:“是啊,弱水兄弟,老管家是易家的老人,论功劳有功劳,论苦劳有苦劳,没有证据胡乱猜疑岂不叫人心寒?!”
郦弱水略作思量道:“要说挟私报复、诬陷好人,在下背不起这个锅。其实真正的舒彤冤死多年,早已化为一堆枯骨,就在疯牛滩的暗洞之中。这三件玩物就是从那堆骨殖边上捡来的。听小叛说,这只秃尾巴泥猴猴是不小心掉地上摔坏的。倪香主,要不要叫小叛指给你看!”随之展示手中泥偶。
易小叛指示道:“没错!这就是老管家给我买的。我问你,那年太昊陵庙会,除这三个玩物以外,还买了什么?”
“这……”“舒彤”一时语顿,继而笑道,“老夫偌大一把年纪,人老多忘事,十几年前的旧事,如何记得个中细节?”
易小叛挑明道:“那是我生来头一回赶庙会,那天的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年太昊陵庙会,除了这三件小玩意儿,老管家还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一块黄米糕。我只吃几口,剩下的你舍不得扔,全吃了。——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人老不中用,不记得了,一忽儿也不记得了。”“舒彤”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
郦弱水揶揄道:“倪香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几年前的旧事能忘掉,自个儿是谁能忘掉,在下觉得有一样东西你时时萦心,永远忘不掉!”
“是么?说说看。”
“你脸上的那块人皮面具!要不要揭下来叫大伙儿开开眼,见识一下你巧夺天工的手艺。”——绕来绕去,兜一大圈子,怎么把最关键的细节忽略了!
一语触及要害。这话调门不高,却势若惊雷。“舒彤”再不争辩,默然良久,拿拳头捶捶眉头,如泄气的猪尿泡,喟叹道:“唉,一出戏演了十来年,连我自己也当真了,真把自个儿当成易家的老家员了!”
一语定音。至此,倪天行的真实身份彻底暴露。
再看易小翀,脸上的表情既复杂又滑稽,惊愕有之,暴怒有之,愧悔有之,狗舌头脸扭曲变形,那样子跟生吞下去一条大活蛇差不多。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懂得控制情绪,很快恢复常态,易小翀正色问道:“这么说,你、你真是倪天行?”
“是的。”
“弱水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你的伪装和表演太绝了,绝得叫我言语贫乏,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夸你!你叫我见识了啥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啥叫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大少爷,别说了。我欺骗了你和老爷,我不该,我对不住……”
“别叫我大少爷,我领受不起,我不是你的大少爷!我没你这样的仆人,也养不起、养不住你这样的仆人!”
“不!我在易家十来年了,再怎么说也是主仆一场。你和老爷的恩情我感念一辈子……”
“你还有脸说这话?你害死老爷,害死老管家,要不是弱水,我差一点儿命丧你手,你口口声声说易家对你有恩,你就是这样报恩的吗?”
“恩归恩、仇归仇,人在江湖,谁能超脱恩仇之外?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纵是我放下恩仇毫无作为,你们能放过我吗?我老了,也累了,厌倦了刀光剑影,厌倦了怨怨相报。我只想了却一桩心愿,而后叶落归根,回到扬州老家,过平静平常的日子。我真的没想暗害你,也没有暗害你。说我使阴招暗算,并不全对,因为那块绢帕只是扑了一种名为‘劁英素’的南越迷香,吸食这种迷香并不致命……”
“是么?——难道还能救命不成?”
“……只是吸食三次以上,就会沁香入髓,性情温驯,妄念丛生,耽于玩乐,迷恋情色……”
“呵呵,好厉害的精神阉割!你这样做,好让我失去血性,淡忘仇恨,在声色犬马之中虚掷光阴,庸碌一生,大家相安无事,你也好乐享太平。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太绝妙啦!既然吸食三次以上就会中招,你给我弄几次了?”
“两次——就差这一次啦!”
易小翀良久无语,腮帮子上的肉绷得跟石头似的。一阵冷风来袭,陡觉寒意彻骨。现实太残酷了,死敌居然藏在眼皮子底下,而且一藏就是十来年;可笑的是全家人一无所察,还傻乎乎满世界乱找,想想真是可怕可笑之极!
此时此地,岂容转圜,易小翀硬杠道:“倪天行,事到如今,你我无话可说、无话好说!请你取下老管家的面皮,你我素面以对,决一死战!”急欲站起,毕竟伤势过重,真元枯竭,力不从心。易小叛伤轻,上前相搀。郦弱水自不袖手旁观,过去帮忙。
易小翀百感交集,拍拍郦弱水的手,愧道:“兄弟,哥错怪你了!咱俩还是好兄弟,这辈子……”还欲深说,郦弱水阻道:“哥,别说啦。”三人站定,怒目而视。
倪天行揖手道:“大少爷,请允许老家员最后尊你一声‘大少爷’。从此以后,你我主仆情断,两不相欠!”
易小叛啐道:“少假惺惺!你这个恶魔,你杀害俺爹、俺大伯,还有老管家,还有‘智侠’‘寿侠’‘义侠’,还有那些无辜百姓,此仇不共戴天,谁给你有情分可言?!”
易小翀强打精神,欲上场迎敌。郦弱水劝道:“小翀哥,这不是硬撑的时候——换我来!”易小翀尚有自知,轻拍其膀道:“兄弟,稳住!——全靠你啦。”眼中异亮晶莹——分明是泪花。郦弱水点头为应。
智画和尚迎前低语道:“贤侄,此人非同一般,要不要老僧先挡一阵子?”郦弱水淡然道:“谢师伯,不必。”云箩担心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别硬撑。我看倪天行还没坏到根里,就算打不赢,他也不会逼死易小翀的。”郦弱水颔首以应,慨然迎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倪天行冷冷的口吻道:“老夫太小瞧你了!原以为你不过是个嫩毛孩子,倘若老夫爱子尚在,也是这般年岁,乳臭未干,屎皮子未褪,能有多大能耐,何能斗得过老夫!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是个煮不熟、砸不烂、锤不扁、咬不动的铜豌豆,处处跟老夫过不去!老夫的爱徒‘鹅头太岁’邝镜山、师弟‘铁手遮西天’盖九翱,老夫的三合香会,老夫的畋苑,统统毁于你手,乃至最后一条退路也叫你堵死!时至今日,老夫才弄明白:你——才是我真正的对手、命里的克星!”
“彼此彼此!原以为你不过个微不足道的卧底内奸,没想到你才是那位神一般存在的大奸巨憝‘南剑’‘花剑’倪天行!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藏得太严实了!你叫你的徒子徒孙抛头露面,你身居幕后装神弄鬼,到煞戏之时仍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你真是个玩家!你的阴险狡诈,你的凶残毒辣,总算领教啦!”
欲知后起之秀何以对战江湖怪枭,且看下回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