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携一人江湖入梦
杨影怜斜身抽出庄齐腰间的佩剑,怒目而视,一剑逼着白毛老叟的咽喉,气势凌人。
白毛老叟缩着头一闪滑过去,立刻大声求饶道:“我不说他啦,我不说了。你,你快住手。”他跳来跳去的模样既灵敏轻捷,又滑稽好笑。
庄齐对杨影怜道:“师姊息怒,这是一个神秘的老前辈。”
杨影怜其实手中一滑,渐拿不住佩剑,心里惊讶不已,刚刚她使出全力以剑锋相逼,这时北宗派的上乘剑法,若是敌人稍稍有动静立刻会被剑气所伤。她没想到这白毛老叟竟然眨眼间就轻而易举地闪身而过。
白毛老叟连忙撑着小船,待又要划回对岸的原始森林里。庄齐只怕他走了再难见到,居然飞身一跃,跳上了他的小船。老头也不以为怪,大方地让他上来。
杨影怜惊异道:“北冥,你跟着他要去做什么?这是我们北宗派的禁地,千万去不得。”
庄齐没有听话,他心中只想看看幼年总有过不去的这不知名的湖泊是如何?这次良机若失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其实,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个老头滑稽可亲,与他甚是有缘分。杨影怜无奈,也一跃而上,跳上小船,红靥嗔怒着这老头,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白毛老叟不敢瞅她,恁自低着头斜到一边去撑他的小船。这岩壁后面的湖泊当年不知如何就难以飞渡过去,外面的大湖大江十倍于之,庄齐以能御风飞剑,轻功神行而过。这次坐在白毛老叟的船上,也不觉这片湖泊有多么奇奥之处,浮水飘绵微波,湖中也有水荇红菱,几只青鱼在水中游戏。
水湾碧玉的放黑,忽然如有一坛泼墨其间,湖中央近看来居然好似一块澹墨古砚,一圈清澈着不见底,深沉不知弱水几千。湖中更嵌入一方深千尺的小潭。这与刚刚小船撑行过的湖水截然不同,恰似划过一方海崖,陡然下降千里。正外圈白水环绕、内心却墨黑玄渺。
庄齐与杨影怜忽然发觉水中似乎有一块大石头沉降在里面,冥冥之中入定了满湖水波,不在泛沉漾漾。细看来居然是一块刻石大碑,几十个大如斗的方块字刻在其上,浑浑间已然认不清楚,庄齐猜略应当是先秦的篆体字。石碑沉没在冰湖里已经千余年了,静默在此地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代始,也不知如何就被沉降在这一处岩壁后的湖水里。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白发老叟指认到。
庄齐只是觉得玄奥,思量着不明所以。他们两人正待白发老叟接下来解释解释其来历,不料他说完后就哑口无言,仍然自顾自地划着小船远去。杨影怜懊恼不满地闪到一边,再不想管这个怪老头,临妆对着眼前明镜止水的深潭,梳梳自己的头发、淡扫画眉。
高颧骨的白鹤忽然凉翅湖心,从松竹林间飞来,停在这幽冥深邃的水潭面上啼鸣。白毛老叟笑呵呵地应声招呼着,喜出望外,白鹤也知趣地低下长脖子附身在小船外,亲昵不已。说来奇怪,这老鹤看上去有三十余斤重,居然能站在湖面上如履平地,全不用掌蹼凫水也不会沉下去。
白毛老叟拍拍手招呼老鹤飞过来,笑着大叫道:“老东西,今年你又飞到哪里去啦?”
白鹤对着他呀呀地长鸣,霜羽白翅振起些许水花,伸长颧骨脖颈饮了一腔清凉的湖水,咳咳地又吐出去了。
白毛老叟掬了一把水淋在鹤顶上,呵呵笑道:“你过来让我闻闻去哪里偷吃了好东西?”
白鹤在明镜的水面上迈着长长的鹤腿走到他身边,温顺的伸着长喙。白毛老叟贴在鹤嘴上一嗅,乐着拍手道:“晓得了,晓得了。你去了庐山,在含鄱口吃了那云雾茶,嘿嘿。我就晓得你要去那里。春来我也要去。哈哈。”
仙鹤对着他高鸣数声,自鸣得意地踏水凌空而去。白毛老叟已经会意,知晓这老鹤半年来很是自由得意,定是庐山边云雾茶翻新,又生长出很多嫩芽出来。
……
泊船登岸。湖泊在冬日斜阳下明波闪闪,湖畔边随意用茅草、水杉树搭建了一处绿杉野屋。建筑搭建的随意简朴,年年翻修时只需往屋顶上平添几束菖蒲枝足矣。门前干净,植有银杏树一株,不知年岁几何,只见满地泛黄的花叶堆积的厚厚一堆,古色古香、颇有几分晚唐人闲游江湖的意蕴。白毛老叟拄着杖藜,背手行走到树下的文杏木凳上坐着,银杏树似也似一个身体还健朗的老友般,陪他占着溪风、也迎着山月,两人悠然、各自得一处风韵。树下凿开小沤,随意埋着一坛深深的绿酒,雨萍碎花时而滴撒其上,平白里却增其香甜。
取之自足,良汁美襟。白毛老叟从银杏树旁取下一柄葫芦瓢,舀上一碗咕噜咕噜地喝进肚子里。他闭上两横厚厚的白眉下沽溜沽溜打转的眼珠子。仿佛这百草酒酒性太烈,草药味过浓,喝罢还要张开嘴巴满满吸上一嘴空气来缓缓劲。又长又密的毛茸茸的胡子上滑稽好笑的还蘸留着余滴。
庄齐凑到桌几上瞅着,杨影怜只好跟着他看过去,婷婷地站到一旁。桌几上摊开着一卷黄皮卷轴,就是这清凉山上杨桃藤晾晒而成的。纸张粗糙模糊,不知年代多少,只见誊抄的是: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不过是北宗派弟子们再熟悉的《庄子·逍遥游》篇而已。
白毛老叟朝着庄齐神秘兮兮地微笑道:“小娃娃,你快把头凑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杨影怜恼这个老头整日整日蓬发垢面的,侏儒神材、畸形骨盆,一身白茸茸的长毛就是个猿猴,早想远远躲到一边去,连看都懒得去看他一眼,实在是厌恶。不料庄齐却依言坐到他面前的岩石旁,他心里佩服老前辈高寿还生活在禁地丛林里,一叶小舟就微风拂水地渡湖而过,道法自然高深。
“说是那曾经天地未分之时,万物混沌之始,便在遥远的仙山琼阁上住着一位绝世美人,她以月霜织成霓裳羽衣,冰雪襟怀,十里春风方衬托得上她的仙袂飘飖。她的雏鬓散若清云,只是太虚浑浊,瞳子窥不得其颜色。或皎洁如暮雪、或乌玄如鸦雏。
秋水转盼这寰宇天下,莲步仙游于四海之外。太极混沌,天地不分。那时候尚没有五岳、也没有咱们这终南山,只有一孤洁骇俗的姑射神山。姑射神女终然相思寂寞。
一日,她摘取绛珠仙草,招来一只蝴蝶,蝴蝶兴奋地停驻在这仙女的纤指间,方始沾了点真气,化作精灵。陪伴这仙女度过一年春时,又在四海八荒里澹然玄游。
悠然游至咱们那庄子的梦中。于是混沌之道始成,蝴蝶渡劫千年方托梦化身成人,这人就是南华庄周。庄周既生则混沌灭,原道不存,才有天人之分。若在姑射仙女那时,则是天人一体,哪有分不分之说哪!”
庄齐哑然,实在是荒诞无由,《庄子》如何能像他这般解?这老头按说应当是与大宗师并肩而立、德高望重的北宗派几世前辈,如此看来竟然和街道上说书写小说的市井落魄之徒无甚两样。白茅老叟挤出一只溜溜的小眼珠子,瞅着庄齐拂剑坐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云里雾里的,叹道:“痴娃娃,你和你师父那老头子一般,竟尚未悟入。”
杨影怜早已忍不住讥笑道:“老头,你这话是去听那姑射真人所说的还是庄子他本人告诉你的?这般胡诌妄言也配和我师父并称,我师父自创天人之境的功夫,你这算什么怪名堂。”
白毛老叟没有搭理他们两个,霜白的厚眉毛和小眼睛挤在一块,也看不清他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的。兀自嘟嘟囔囔道:“你说那庄子《南华经》内外五十二篇篇,汪洋辟阖,洋洋洒洒。究竟哪一篇可以提纲挈领,哪一位才是真人呢?世人皆以为是《大宗师》篇,其实蔽聪塞明。我说那内外自然真功,本就是天人未分,千万变幻合流皆要独尊这姑射神人。仙女身边徘徊盘旋的蝴蝶,托梦化而为庄子本人。至若那其余篇幅,鲲鹏九万里扶摇而上、北海若恣游放荡,庖丁解牛神合桑林之舞,大宗师万剑归宗,乃至尧舜大帝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他们往见姑射之山、汾水之阳,那时仙女凌空下凡,亦窅然丧其天下焉!”
白毛老叟倨傲说来,滔滔不绝、唾沫星子横飞,讲完还不觉砸吧砸吧嘴。杨影怜越来越烦透了,忍不住嗔怪地打断道:“住嘴!你这老头乱解真经,误人子弟!”她生气地拉着庄齐的袖子,示意让他离开。
她让这老头住嘴,老头立刻就不说了。只是仰着白毛茸茸的胸膛靠着银杏树惬意地躺下,萧然坦卧。
庄齐凑却不禁上前问道:“神为何物?”
白发老叟应声道:“《老子王弼注》曰:神也者,妙天地万物而为之言。”
“神人在哪?”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那这姑射神女却又是何物?”
白发老叟忽然先立着一条腿,跳起身来,吐纳出满腔真气,亢奋地仰天大叫道:“哈哈,她就是道!是无极,是神韵哪!哈哈哈哈!”他转眼望着庄齐,双目炯炯有神,潜龙之精神似乎也莫过如此。
白发老叟又担起葫芦瓢舀上一满贯的碎花百草酒咕噜咕噜地灌入喉咙,刚才那一声大呼小叫似乎快要了他的老命一样。庄齐听罢亦觉心驰神往,情丝荡漾。欲待上前再问,摇醒老前辈。他却一醉方休,笑吟吟地闭上眼睛躺在大树下打起了呼噜。张大着嘴巴,鼻子上呼出气泡,戳灭又被吹起。抬头看看,老前辈的头顶上有一片银杏叶也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像一只金黄的玉蝴蝶一样上下翻飞,浮香归梦、悠哉悠哉。恰好落叶就驻足在老前辈的白发苍苍的前额上,再不随风活泼调皮。
庄齐拜倒在他的面前轻轻地磕了三个头,有恭谨地起身长拜作揖,这是拜师之礼。面朝他低声细语道:“多谢老前辈点拨,晚辈或有所得。”他总归是如听仙乐耳暂明,神思恍惚、悄焉动容。姑爷神女,神韵,他想或是曾见过的,只是记不起究竟是流水今世、还是明月前身。
白发老叟却倒在大树下兀自酒醉不醒,做着香梦,眉睫卷舒风云。任谁来都唤不醒他,只管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呼噜。
清凉峰明净摇落,人肃肃;岭外诸山则昏霾翳塞,人寂寂。
……
“北冥,你这是又要走了吗?”
“对,我要赶回汴京。”
“如今一路上天寒地冻,待到三月春风回来了再去也不迟。”
“那时便又是一年新桃李了,我,我不能负了韶华。”
“唉,再见到你时总是来去匆匆的。终究不过是浮云流水,北冥,你可多多保重。”
“师姊保重!”
庄齐跨上停在终南山下的白驹,脖子上围系着鹤氅背着身后的北风呼啸、匆匆而过。他算着时间,只需半月行程,足以奔回到汴京,那时寒冬正月的北风也会慢慢变成三月微暖的东风了。
(第一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