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传来,“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在我冷家大呼小叫?”
吴林听到这声音嘴角上扬,喜上眉梢。
骆明扬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庭院西侧缓缓走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在庭院周围石台灯的照射下,容貌、身材均和冷秋燕一样,只不过在她的眸子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坚韧、冷厉,如同一座冰山,让人触及生冷。
“大小姐。”骆明扬开口打了个招呼。
“我当是谁,原来是盗军骆公子来了,真是失敬。”冷傲霜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沿着骆明扬三人所站的位置,与三人擦身而过,走向凉亭。
冷秋燕叫了声“姐姐”,接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冷傲霜低声斥道:“不知廉耻的下贱胚子,冷家的脸面全让你丢光了。”
邢跖看着这两姐妹在外人面前上演家族伦理的戏码,低声对骆明扬道:“没想到冷傲霜居然这么赏罚分明,对自己的亲妹妹也下得了手。”
“家门如此,再不树立自己的威信,到时候家主之位就无人可继承了。”骆明扬也低声说。
“可是冷秋燕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跟着她的男人大多是江湖名宿,保不齐她有没有和明王堂扯上关系,也说不定。”
“冷秋燕要是勾引了尉迟单,尉迟单不可能放过她了。”
“哦,何以见得?”
“别忘了尉迟单很喜欢用鞭子,虽然他针对的是眉间有红痣的女人,而冷秋燕眉间反而没有红痣,可是她天生媚骨,尉迟单和冷秋燕要是在一起了,一个男人是需要得以调剂的,也会用到,而且他还喜欢滴蜡油。”
“嗯,听你这么说有道理,因为你十年前在胶州城外看见她的时候,冷秋燕的身上并没有鞭痕、蜡痕。”
“聪明。”
“废话,我一向都很聪明。”
两个人一直在低声谈话,眼睛却不离开两姊妹。姐妹两个,此刻大吵大闹,互相争得面红耳赤。
浪晓见骆明扬和邢跖不知道鬼鬼祟祟地在说些什么,甚感不耐,冲着冷氏姐妹喊道:“两位冷家小姐,我们奉命办案,莫要耽误了我们的行程,这里是搜查敕令,请带路。”
浪晓拿出敕令,冷家姐妹也是不敢违拗的,当下领着骆明扬、邢跖和浪晓一同在整个冷家宅院内搜查。
三人查完卧房、正厅、柴房和厨房,最后来到种植古朴大树的一间庭院中,露天周边花草样式在仆人点燃了的石台灯的映射下迤逦无比,这里也确实是个避世尘嚣的好去处。
浪晓说:“大小姐,这个茅舍现在是有谁在居住?”
花草小径前方的确有个占地三尺的茅草屋。
冷傲霜冷冷道:“这地方是我闲暇之余,描绘丹青还有练功的地方,这里有不少下人可以作证。”
浪晓没有接口冷傲霜的话,而是对身侧的骆明扬说:“骆公子,你今天上午在水车胡同民宅内所发现的那个门槛上印痕,有没有觉得和这个地上的印痕类似?”
冷家姐妹两人同时吃惊,俱觉浪晓观察力果然厉害,神捕名号,并不是浪得虚名。众人顺着四个下人提着的灯笼灯光下往地上看去,果然在小径前方有细微的印痕。
那道印痕是有一尺多长,有点像兵器划出来的,骆明扬再熟悉不过,这印痕确实是和民宅屋内门槛上的一模一样。
骆明扬道:“浪捕头,要是凭着这个印迹而推断凶手就是这间茅舍所住之人,未免过于苍白。”
浪晓也觉此话极有道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何以见得,当初那民宅你我同时查验过,唯一值得可疑地两处地方就在院中那株大树上,还有民宅屋内的门槛上,莫忘了你还有一处地方是并没有发现的。”
骆明扬笑了,似乎很愉快。
“你笑什么?难道你知道那地方的是什么证据不成?”这句话问的实在是愚蠢至极,虽然说出口,心中懊悔,可他如今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不知道,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民宅内的房梁上并没有任何线索,反倒是我在那边院中的大树上与房屋窗棂边发现了一些东西,而这个东西就是内家高手以极高手法用血蚕丝磨出来的印记。包括这里的地上,连同民宅门槛上的印记一般无二。”
“既然你知晓杀人凶器就是血蚕丝,那么冷家私藏嫌犯慕容文已经证据确凿了吧?”
“浪捕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住在这间茅舍的客人,并不见得就是凶手。他虽有嫌疑,可他的动机又是什么?难道老婆和西域人苟且?这个理由不太充分吧。毕竟慕容文好歹也是慕容家的族人,如今被赶出家门,可他慕容家的秉性是不会变的。那正是世家大族的一种气节。”
骆明扬刚刚说完,只听一个人在茅舍内大笑走出。这个人手持一根蜡烛,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正是慕容文。
慕容文笑道:“没想到骆公子居然这么了解我,骆公子能有这番见解,实在与江湖上所谣传公子名声的话大相迳庭。如今识得公子,看来都是一帮肤浅之辈恶意中伤罢了。”
骆明扬投以感激眼神,慕容文没有再去看他,他走到浪晓跟前,做了个揖,浪晓还礼,慕容文道:“水车胡同民宅的案子,我虽有责任,可惜我没有那个机会去杀了那贱人,更加没机会将那个洛迪苏丹人碎尸。”
浪晓道:“这件案子和你没关系?那么血蚕丝留在现场的痕迹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会飞的人头又到了哪里去了?”
慕容文凄然笑道:“那天晚上,我与赵匡总管在他家喝过酒,准备回那民宅想与我夫人叙叙旧。唉!她虽对我不住,可我还是不能接受她要离我而去。我路过门口的时候,更鼓响起,已经是寅时。地面脚印凌乱,大树底下居然有一颗会动的人头。那人头活灵活现,起初我以为是见了鬼,那个时候我的酒已醒了一半;走近去再瞧瞧,发现树身、树底下并无血迹,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个机关人头。至于那个人头,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因为我被机关人头吸引后,树后面有人用迷烟将我迷倒了。等到第二天醒来,发现有人将我移至鸿运赌坊二楼卧室内。”
慕容文望了望骆明扬,骆明扬目光与他相接,接道:“文先生在江湖中的名号为‘赛鲁班’,制造机关巧器是样样精通的,可是你却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借机关术来杀人,栽赃在你身上。而那个对文先生释放迷烟,拿走机关头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真凶无疑”
冷傲霜不由佩服骆明扬的分析,语气也不再冷冰冰,“既然不是文先生,那么文先生岂不是清白的?如果要说有人栽赃,这个人想必就是和文先生最为亲密关系的人吧?这个人自然不是文夫人,因为文夫人据官府所贴出告示,已经被害了,排除她之外,文先生可还有最为亲密接触的人?”
冷傲霜的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也是心底里佩服,她也是在给慕容文留有余地,其实她非常清楚以慕容文的人脉,除了共工行会赵匡外,几乎没有什么人是他好友了,也没有什么接触之人。
其余人等也是这般思想,都不做声,眼光齐刷刷地看着慕容文,看他如何说。
慕容文看了看冷傲霜,又看了看骆明扬、浪晓,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只好说出来了。”
冷傲霜毫无表情,她心里有了计较,他就算说出刚才在偏厅里面对自己说过的话,于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七年前尉迟单托广盛镖局押血蚕丝的时候冷家并没有参与其中,也没有获取过利润,最多也就是收了当年尉迟单托人送过来的金钱丝帛。
慕容文说:“十年前,诸位可还记得广盛镖局押的四箱红货?”
在场所有人都非常清楚,自从骆明扬破了明王堂的案子后,官府追查尉迟单家里的那四箱红货居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当时邻近州府衙门派人多次追查也毫无线索可循,如今给慕容文说出来,众人不免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下去。
“那四箱红货是尉迟单从波斯高价竞购得来的血蚕丝,为了避免被官府察觉验货,尉迟单会让西域商人和骆驼客在每箱血蚕丝上面铺满两层香料,布匹以及金银珠宝、器皿用具。”
“后来,他找到了我,我那个时候恰好被族人驱逐家门,已有三年之久,流落兰州城,只靠一些简单小巧玩意来维持家计。尉迟单当时扮成香花僧,以讲经为由。他在街上见我落魄,形象始终掩盖不住世家大族的神韵,他说‘阁下气宇轩昂,想必也是世家子弟,何故落魄潦倒在这兰州城,不如这样,你我携手同行,先找间客栈住下,你我慢慢亲近亲近,喝几杯如何?走。’我心想此人倒也客气大方,由于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只有跟着他和他的商队到了一家客栈。”
“当晚我们在一间房间里秉烛长谈,我见他举止优雅,谈吐也非寻常商家可比,问他道:‘不知仁兄如何称呼,听仁兄刚才所言,实在是见识之广,令在下受益匪浅,而且,仁兄口音似乎是京中人士?’尉迟单哈哈大笑,说道:‘大哥,小弟说来惭愧,我其实是陕北人士,只不过在京城中做过一年半载的官职,后来觉得朝廷实在是不适合我,于是弃官不做,作了这个奔赴西域,往来中原的买卖。既然大哥问起小弟姓名,我也不防告知,小弟姓单,单名一个明字。‘”
骆明扬是知道这中间环节尉迟单在慕容文面前说了谎,他很清楚尉迟单祖家一直都在安西路总管一带,发家陕西华阴县,骆明扬没有出言,自然清楚慕容文一干人等也是知道的。
慕容文续道:“我当时并没有多想他就是那个华阴县的首富尉迟单,也没有多想他是故意提防着我才这么说的,况且那四个大箱子里装的是不是血蚕丝,我更不知道。我和他一见如故,也就如实告诉了他姓名,他听后兴奋异常,他说:’今日没想到遇见了‘赛鲁班’慕容文先生,在下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宽恕则个。‘我受不了他突然客气起来,开始掉书袋,颇为不耐说:’单兄弟,千万别客气,这可折煞我了,来来来,咱们继续喝酒。‘我们喝到深夜,就在客房中睡下。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已经无人,桌上留了一叠银票、一封信,信上说: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就到京城共工行会找到赵匡,赵匡是他朋友。”
“没想到就在我出发去京城的三天后,我就听说有人出高价请了广盛镖局押镖,而且那人又是尉迟单,后来又听说他已被骆公子和邢大侠你二人联手打瞎了眼睛,扣押在了刑部大牢。同时官兵还贴出全国告示,搜查逆贼尉迟单所押红货,当时我就奇怪,我前脚离开兰州,怎么尉迟单进入中原的东西就这么快给官府察觉了?后来细细推敲,才知道我糊涂了,那个单明,其实就是尉迟单的假名,只不过是用的明王堂和尉迟单六个字中的其中一个而已。”
“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广盛镖局押的镖,又和尉迟单进入兰州城内的四箱货物是同一个的?”
“浪捕头,问得好,这件事情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来京城的那天,暮晨时分我在客栈客房中要起身方便,你也知道晚上喝多了酒,年纪一来就会有三急的。就在我起身之际,就听见有两个骆驼客在低声说道:‘没想到单老爷出手真是大方,赏钱足够我们花销了,这次按照他的吩咐前往波斯高价购买血蚕丝,回到中土后还不赚个翻两番。’”
浪晓听后打断了他的话,“文先生,这种机密之事,你居然还会刚刚好就听见,天下哪有这种巧合之事?”
骆明扬接口道:“我相信文先生是没有说谎的,以尉迟单的行事,自然谨慎小心,可他却忘了来回西域、中原两地的骆驼客大多数都是穷苦人,他们自然是谁给的价钱越高就会替谁跑腿卖命,也会短暂的帮那个人保守秘密。可是他们也是非常危险的人,他们多数不会像忠心的仆人,可靠的家人那般永远守住秘密,所以我更相信文先生所听到的,只不过是两个骆驼客被尉迟单遣散后,在客栈退房前,临时起意,随口说的一句闲话,况且浪捕头有没有注意文先生话中的一个细节,两个骆驼客说的话声音是很低的。”
浪晓默不作声,不得不承认骆明扬的判断能力。
慕容文又再次投以感激神色,骆明扬续道:“文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事情我找到了共工行会的赵匡,拿着那封信交给他,赵匡见到后,立即将信撕毁,第二天举荐我去拜见行会的大老板,借口是我会制造机关巧器,希望给行会带来更多效益,我非常清楚行会的运作,经由赵匡引荐,我就去了炜晷堂,我在那段时间教给了炜晷堂弟子还有三大堂主机关制造术。”
骆明扬这个时候脸上有了光,“那么,文先生可否教过不周堂的堂主和弟子机关术?”
慕容文道:“没有教他们做机关巧器,倒是做了不少防御用的弓弩强箭。”
骆明扬不再说话,他似乎隐隐感到碎尸案背后的真相慢慢接近了。
浪晓自然也很清楚,又问道:“那么文先生和西域人相处如何?”
慕容文脸上阵红阵白,叹了口气恨恨道:“不好也不坏,只有一种西域人我最是厌恶。”
浪晓等着他说下去,慕容文道:“那就是赵匡向行会引荐的那个洛迪苏丹人,——吉米特看兰儿。”
骆明扬提醒道:“是叫吉坎特兰米尔。”
慕容文道:“不管叫什么,这个人受到赵匡的特殊对待,也就罢了,没想到,赵匡居然还将我那水车胡同民宅交给了吉米,当时我还在外地做生意,我那个新娶的妻子也还在家中。”
骆明扬见他没有说下去,其实不光骆明扬,余下几个人都知道了后来的事情。
这个时候邢跖开口:“文先生,我有一事想问你。”
慕容文道:“请说。”
“文先生,十七年前你被慕容家逐出家门,是不是你早前也去过波斯,向月翼虎卫队队长高价收买血蚕丝回中原的?”
“的确如此,这件事想必段老板跟你说了吧?炜晷堂从不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情,尤其是情报。当年我入行的时候,他们就调查的一清二楚。共工行会要是查到你这个人底子不干净,他们是不会让你进总行的。”
邢跖接着又道:“那么明王堂当初为何没有拉拢先生?”
这句话实在问的有点多此一举,慕容文已解释:“因为我刚才说过,我遇见尉迟单的时候,他没有用自己的真名,也没有提出要求让我加入什么组织,只写了那封信让我交给赵匡,这件事我刚刚已说过了。”
邢跖不再说话,他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这也是从阿泰羊汤馆里,听完段零和所描述慕容文的事情,有两处不同的地方:第一,慕容文并不是碎尸案的真凶,第二,明王堂竞购血蚕丝是十年前,而慕容文的血蚕丝运到中土至今已十七年,毫无证据表明慕容文和尉迟单有勾结。
还有一点,骆明扬不可能不知道碎尸案那颗人头是以机簧弹片配以血蚕丝,再加上以可乱真的人皮组建而成。
邢跖看着骆明扬,见他一脸怡然自得的样子,心中那股疑团已经一扫而空。他知道,骆明扬的这种表情,无疑说明了自己所想的一切,骆明扬并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