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手腕翻转,将长剑又重新指向柳长街咽喉。
与易先生抵在后颈的剑锋一前一后,两人将柳长街夹在了中间。
两支寒光闪闪的长剑已是分进合击之势。柳长街进退不能,似乎已然不能动,也不敢动。
似乎他只要动一动,便会有一柄长剑刺进他的身体里。可能是前面的那柄剑,又或者是身后的那柄剑。
而无论哪一柄,都足以让他无法再直着走回到方才吃饭喝酒的那张八仙桌前面。
又或者,刺入身体的,会是两柄长剑,一前一后的同时两柄长剑。
此刻恰好门吏进来,女子见来人已自诧异,到易先去与女子两人再听到他说的话,说话的声音。易先生不由目光突然收缩。
只因这个声音易先生太过熟悉,虽然很多年没用听到,虽然很多年之前也不是听到过很多句话。但这个人的声音却已然是刻进了他的心底,刻在了他夜间的每一场噩梦里。
却是在此时,他身前的柳长街的右手突然动了动。
只是像清风一般轻轻动了动,向前伸了伸手,柳长街身前女子手中本来指着他咽喉的剑柄就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接着他左手挥出,也如风一般,杨柳清风一般拍向了女子面门。
女子正看着进来的门吏,见突然长剑失手,立时掌已到眼前,大惊失色,不由急忙身形向后划开要避过这一掌。
但情急下却忘了身后已是墙壁,她身体倒退,“呯”的重重撞上了墙上的壁画,又是哗的一下,身体又被墙倒弹在地上。
柳长街却已在手挥向女子时,便已经不再看向她。
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身前的这个女子。
只见他右腕将长剑翻转,拧腰回身退出一步,已转过身来正对着易先生。
转臂伸剑,剑光寒。
长剑“嗤”的破空,已朝易先生咽喉刺去。
柳长街这夺剑,挥掌,再退步回刺,一气呵成只在弹指间。出手极快,行云流水一般三个动作竟是像同时使出。
若说刚才女子的剑刺出时如光如电,现在柳长街的剑则是轻快如风。
光电虽急,尚且有迹可循。而清风来去时无影无形,却是连看都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吹在身上。
女子一撞在地,急忙抬起头,眼看着柳长街出手,看着方才还小瞧的这个逃跑的少年出手。脸上的表情竟是像突然见了鬼一样,眼神由长剑被夺去时的迷惘,忽然变成了惊恐。
只因少年这一剑之威,已经不是人力能达到的速度,柳长街出手的角度,也已经不是人类能使出的剑招。
她也是用剑杀人,也是用的同一柄剑,同样的出手。
所以只有她才体会得到柳长街这一剑是怎样的力量与速度,还有这种力量与速度带来的恐怖。
易先生也是一惊,自己十三岁以剑成名,数年间接连击败十数位有名的剑客。到二十五岁时,以一人之力在大明湖畔战退七大剑派掌门,突然觉得江湖寂寞,退隐江湖。
两年后,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手中长剑,再以“初一十五”的名号开堂口接单。
收银子的堂口,杀人的单。
二十余年间杀人无算。
杀手杀人与平常江湖对决又是不同,不用再讲武德和江湖规矩。该怎么杀就怎么来,能用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
只因那已经不再是以武会友,而是性命相搏。
杀人的人,与被杀的人,风险和机会都一样。
所以这十几年他经历的凶险,又比之前多了数倍,见到的各种各样的剑也比之前多了数倍。
但却似从未见过眼前这么快的剑。
眼见剑来如风,自己已然躲闪不及。
躲不了,他就不再去浪费这个力气。
只见易先生咬咬牙,刷的一声,手臂突地暴伸。手中长剑也是如夹着雷霆霹雳般,闪动着银芒,笔直向柳长街咽喉直刺过去。
易先生用的是两败之招。
少年剑虽无影,人却有形。
易先生这一剑的心思,若是不能将少年逼退,拼着自己虽是身死,也要将手中长剑刺入少年的咽喉。
易二胡情急之下已不惜俱伤。
或者,他已不想躲。
又或者,他不想在身后这个人面前又再败一次。
在一个人有勇气去面对死亡的时候。
死亡,已经并不能代表失败!
如风起云扬,弹指刹那!
寒光闪闪,长剑如虹。
只听“当”的一声响,众人看过去时,易先生已退开两步,眼神茫然盯着地面,面色苍白无血。
这一声响,却是他手中长剑掉落在了地上。
地上的长剑依然很亮,而他右腕中间却有血,只渗出一点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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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以后,大都城,丽冬院。有一位先生,一位身着一件不新不旧的蓝袍先生。
大家都很喜欢他,无论快乐还是悲伤的人,都很喜欢他。
因为他二胡拉得很好,可以让开心的人更开心,也可以让悲伤的人哭得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经过了太多的岁月,又或者是因为他见过太多的生死和鲜血。
有别人的生死,也有他自己的鲜血。
所以他才能将手中的二胡拉得透彻心扉。
他人的心扉,自己的心扉。
只这腕间的一点鲜血,已经让易先生在今后的岁月里,不需要再去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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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吏站在大门里看着易二胡,任由秋风穿过大门,吹起衣衫,并没有再说话。
此番易二胡与柳长街二人,只在眼前的刹那间,以长剑生死相搏,近不足三尺,几乎已是贴身而战。
而用的却都是三尺长剑,剑尖伤人。
比之方才柳长街与女子的相斗,收臂转腕间刺杀,却是凶险了不止一两三四倍。
易先生剑已至柳长街咽喉时,柳长街侧身避剑,第二次转腕回剑,剌易先生手腕。
柳长街的剑,确实很快。
只见易先生脸色苍白,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但在片刻后,易先生已收回眼光,不再理会柳长街。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门吏。
“是七年三个月零六天!”易先生看着门吏的双眼。
门吏眼神一凛,他没想到易二胡竟是记得这么清楚。
打人的人与挨打的区别,就是一个很容易忘记,另外一个则是会让这段记忆停留在心底很长一段时间。
易二胡讥讽的笑了笑,似乎在笑门吏,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门吏又看着他,看着他滴的血的手腕,再看向他的双眼:“你本来可以更快一点。”
“谢谢你!”易先生突然说道,不再接着他的话,苍白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笑意。
他笑了起来,大堂之上仿佛突然又有风吹过。
却不是窗外秋雨里的瑟雾秋风,而是三月里的温暖明媚的春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
春吹在他脸上,他的脸忽然也变得很轻松。
“谢谢你终于让我放下了手里的剑。”易先生又接着说道。
“不客气。”门吏答道,却没有笑,眼睛里却突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哀。
一种对剑的悲哀,对用剑的人的悲哀,对江湖的悲哀。
对“杀人者必死于人手,用剑者必亡于剑下。”这句话的悲哀。
“但剑,从来都不是拿在手里。”门吏又对易先生说道。
易先生听说,又再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剑无论是在哪里,都似乎已经是与他全无关系的东西。
他已将剑放下,无论手中,还是心里。
或许在他心里,早已想将剑放下,只是他的手不充许。
只见他将长袖甩开,迈出大步,从门吏身侧穿过,走出店门。
走进了门外那雨的前方还是雨的秋雨里。
“剑当然不是拿在手里,而应当是拿在心里。”或许旁人听不懂门吏说的话,但柳长街懂,女子也懂。
这样的道理,本来应该很多人都懂,但却又有很多人不懂。只因太多的东西,人们通常只是吃在嘴里,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却很少真正放在心里。
“十五”站在壁画下,呆呆地看着柳长街,却不曾想到“初一十五”这一次竟是这样的结局。她又再看了一眼门吏,也迈步穿过柳长街和郭来身边,穿入门外黑色的风雨里。
“我姓戚。”在经过柳长街身边时,她低着头轻轻说了句。
“戚十五……!”柳长街又回到了自己喝酒的桌前。
只是现在桌面上多了一柄剑。
除了自己的剑,又多了一柄剑,戚十五的那柄长剑。
门吏看向一时间鸦雀无声的几张八仙桌。
“刚才走出去那二位,他们结账了没有?”他转头看向柜台里面的店小二,突然大声问道。
“这二位却甚是阔绰,订下两间上房,已先付了两天房钱,只住了一晚!”
小二见问,笑嘻嘻地回答:“咱们却是多赚了一晩的房钱。”
“七年前他是输给了你?”看着走到自己桌前的城门吏,柳长街问道。
只见城门吏约三十一二岁,大雨滂沱,从城门走来,灰色长衫微湿。
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俊秀而轮廓分明的脸,下巴上留着半寸长的短须,唇上也留着两片小小的胡子。
柳长街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正用一双深邃却又常常会让人忘记了他的长相的眼睛正盯着柳长街的眼睛。
“用了几招?”柳长街见他不答,又再接着问道。
“两招。”门吏这次回答道。
柳长街看着他。
“拔剑一招,收剑一招。”门吏又接着说道。
“可是你却只是用了一招。”灰衣人笑了起来。
“我叫郭来。”
“不一样。”柳长街说道。
“我姓柳,柳长街。”
“易二胡并不是败在我手里,当时无论是谁站在我的位置,都可以击败他。”
“至少,在刚才是这样子。”柳长街笑道。
“哦?”郭来疑惑地看着柳长街的眼睛。
“因为你在他身后。”柳长街也看着郭来的眼睛,说道。
“因为你的出现,他杀气已堕。”他又接着说道。
“哦?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你当时背对着他,却是从何而知他的杀气已堕?”郭来问。
“因为我突然不冷了!”柳长街看着他。
“突然不冷了?”郭来看着他。
“吃饭有锅气,不洗脚有脚气,起床有下床气。而要杀人,就必须要有杀气。”柳长街接着解释道。
“而杀气,通常会让人觉得冷,被杀的人会感觉到这种彻骨的寒冷。这也是一种直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也是一种像野兽般在绝处求生的欲望与本能。”
“在生死边缘,人会变得更加像野兽,虽然平时也常常有这种时候。”柳长街说道。
“常常变得像野兽?”郭来笑了笑。
“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气势,就已经输了一半!”柳长街也笑了笑。
“还有一半呢?”郭来想要问个明白,他是真的想知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随便说说,又或者输了一大半,总要有个说法,何必太认真。”柳长街却又笑了笑。
他真的不知道。
输赢胜负,本来就如同流水。
时与势都会将流水改变形状和急缓,不到眼前看见时,谁也不知道流水的形状。
而不到那一刻,谁又能提前知晓胜与败?!
“所以我当时已没有办法感觉到他的杀气,所以我突然不冷了,所以他败了。”
柳长街连续说了三个所以,像是连续在回答自己的三个问题。
“又因为他当年败在了你手里,在心里对你仍有惧意恨意。所以,无论当时是谁站在我的位置,他心里提防着的只站在他身后的你。”
他又多说了一个所以,仿佛解开了自己的所有疑或惑。
“他其实是败在你的手里,再一次败在了你的手里。”柳长街又说道。
郭来没有再接下去,他也知道这是实话。
虽然少年的剑的确很快,但若是平时,少年想要一剑击败易二胡,也是不能。
一剑击败易二胡,非但少年不能,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郭来不再说话,却低头看了一眼柳长街的剑。
“你练剑?”他问道。
“没有练过。”柳长街答道。
他也看了看桌上的剑。
两柄长剑,一柄是自己的,一柄是戚十五的,现在应该也已经算是他自己的。
柳长街很认真地说道。
因为他的确没有练过剑,甚至于没有专门去练习过任何一种兵器。
“那你为何要带着剑?”郭来又问,又再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因为这是我的剑,我只是觉得带着比较舒服。”
“毕竟行走江湖,总是要有点样子。”柳长街怕郭来不明白,补充了一句道。
“你是官差?”这次问话的却是柳长街。
他看了看郭来。
“我是城门吏。”回答的是郭来。
“城门吏也是官差?”柳长街又问道。
“我是城门吏。”郭来又回答了一次。
“哦?”柳长街这次很奇怪地看着他问道:“城门吏不是官差吗?”
““吏”比“差”要大一点。”郭来也看着他,很用心的解释道。
“所以你过来当然不是为了找我喝酒?”柳长街终于明白了,于是又问道。
“不是。”郭来回答得很干脆。
他过来,本来就不是为了喝酒。
“也不是为了找我付酒钱?”柳长街又问。
“哦?”郭来看着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已经付过了酒钱。”
柳长街不由又再想起总是会付两次钱的张老实。
“而且我之前还听说,这家客栈的老板好像是姓郭。”
等到再次确定自己只是付过了一次钱后,柳长街又再说道。
“你也姓郭。所以,你也不会特地跑进自己的店里帮人打架。”见郭来笑了笑,他又说道。
自然,也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店里打架,帮人打架更是不可能,打坏了东西都不好意思开口叫人赔偿。
郭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又笑了笑,又再看向柳长街放在桌上的长剑。
柳长街自己从两千多里外的湘西乡下带过来的那口家传长剑。
看着这口剑,郭来眼神却微微露出了转瞬即逝的诧异之色。
“你是今日最后一个入城,随我过来认尸。”
他看了一眼桌旁也是站起来的朱五四,又抬起头来对柳长街道。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柳长街,径自转身出店门,带着两个老军在秋风瑟雨里向着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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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