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早已经看出,凌空心中藏着不可承受的苦难,他不忍心再继续去揭他内心的伤疤,可是凌空却自顾自的讲了下去。
“我们每天争来争去,为的都是得到师父的信任,居然没人发现三弟的志向根本不在于继承师父的衣钵。”
“那在什么?”
“他真正的目的,是杀了我师父。”
在无欢心中,“师父”二字大过于天,听闻有人想要杀死自己的师父,他不由得又惊又怒:“你师父养他教他,到最后他却想要杀掉自己的师父?!简直是禽兽不如!”
凌空遥望着远处的蓝天,缓缓道:“世间之事,件件皆有缘由。是非对错并没有那么容易论断,你若继续听我讲下去,只怕还会改变主意。”
“你师父纵有再多不对,自有仇家上门找他,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三师弟动手!这点道理世人皆知,便有再多原委你三弟也罪不可恕!”
“倘若我三师弟,便是那找上门来的仇家呢?”
凌空的话不疾不徐,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无欢胸口,无欢脑中一阵天雷轰隆,两只张大的眼睛里瞳孔几欲胀裂,他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惊叹。
“你们四个,不都是被师父抚养长大的吗?你三弟又怎会是找上门的仇家?”
“不错,就连我师父自己也没想到!三弟他是南宫世家的后人!”
“南宫世家?”无欢心中一动,“这名头倒是听我师父说起过……”
“你师父说起的,应该是百里云逸血洗南宫世家,连杀三百三十五口的惊天惨剧吧?”
无欢点头道:“此事震惊江湖,妇孺皆知,百里云逸的暴虐残忍也由此传开。所以……你师父真的杀了南宫世家三百三十五口?就连屋顶上的猫都没留下?”
“不错!谁让他们姓南宫呢!”凌空面色忽然沉峻下来,“神枭教铁律,见南宫必杀,灵山周围十万里不许有南宫家的活物!我师父更是誓要杀尽天下所有姓南宫的。”
无欢觉得这大概是他这一生所能听到的最荒唐的规矩了,“如此说来,你师父的确是个杀人狂魔,难道普天下姓南宫的都得罪了他?!”
“不错!谁让他们害死了我师娘!”
“冤有头债有主,你师娘总不是全天下所有姓南宫的一块儿害死的吧?”
“反正南宫世家没有一个好人,杀了便杀了。”
“你不愧是神枭教首座弟子,如此不讲道理的话,居然说的这么轻巧。”
“杀该杀的人就是最大的道理。我师娘本是南宫家二老爷的小妾所生,虽然在外人看来她也是豪门千金,其实她与她娘在南宫家地位十分卑微,我师娘自幼受人欺负,在南宫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单凭这一条南宫家的人就该死!”
无欢觉得此话更加荒唐,但见凌空一脸理直气壮,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想到他只是爱护自己师娘才有此等癫狂之语,也就不加反驳,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师娘生来聪明貌美,十几岁时便被南宫夫人送上灵山——表面上是拜到神枭教门下学艺,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借美色接近我师父,以伺机盗取《天一玄鉴》!”
无欢惊道:“南宫世家是武林中显赫名门,怎么会让自家女儿去做这等事情?!”
“所以我说南宫世家没好人!师娘不幸生在这样的家族,注定只能被当作棋子。我师娘本不愿来,是南宫夫人以她娘亲性命要挟,师娘才不得不离开母亲,独上灵山。”
“南宫世家用这样的手段的确是不太光彩……那也不至于被灭门吧?”
“江湖中人为了得到《天一玄鉴》,什么样的手段都用过,我师父又何尝理会?只不过,南宫世家这一次实在是自寻死路……”
“……为何?”
“正如南宫家所希望的那样,师父对师娘一见钟情。”
“你师父中了美人计?”
“谈不上中计,师父根本不在乎师娘为何而来,喜欢就是喜欢,不论师娘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只一心一意的爱护师娘。”
“哪怕是假的也不在乎?”
“或许开始是假的,但是师娘面对我师父那样风流潇洒的英雄,岂有不动真心的道理?!”
“如此说来,你师父倒要感谢南宫夫人了。那么……你师娘可偷得了《天一玄鉴》?”
“何必要偷!只要师娘肯开口向师父要,师父又岂能不给?不过,那时师娘的心已经向着师父了,她根本不想将《天一玄鉴》送给南宫家,师娘暗下决心,抛弃南宫家族,余生只陪师父留在离空岛上。”
“那……不是也很好吗?”
“让一个叛徒逍遥一生,南宫家颜面何存?!他们一发现师娘生有异心,便立即派人清理门户,谁能想到,师娘最终竟是被自己的亲弟弟杀害的!”
“亲弟弟?”
“有师父在,旁人很难加害师娘,只有最亲最信任的人才会令师娘全无戒心,师娘一生最疼的人除了她娘,就是弟弟呀……”
“她们是骨肉至亲,弟弟怎么会忍心加害姐姐呢……”
“有的人,一生下来便背负了利益、仇恨……走什么路、过什么日子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师娘的弟弟也不愿意去害死自己的姐姐,可是南宫家的附骨尸毒又岂是凡人所能忍受的?他若不能完成任务,便不能按时拿到解药,一旦毒发,惨状不可描述。”
“你是说,南宫世家用毒药来控制自家子弟?”
“不错,南宫家所有的庶子到了束发之年都会服下毒药,而后才会被尽力培养,能做杀手便做杀手,能做生意便生意,各行各业均有涉足,这些庶子只要终生听令于南宫家,便可安稳过完一生,若有违逆便是尸毒噬骨,求死不能。”
无欢听得连连摇头叹道:“这样残酷的家规真是闻所未闻……可若是换成是我,便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去害姐姐!”
凌空赞赏的看了眼无欢,见他小小年纪,眼神中却透出不可动摇的坚毅,不禁赞道:“臭小子,还算有几分胆色。”
无欢耸了耸肩,不以为意,仍旧听凌空讲下去。
“其实,师娘自己也受尽了附骨尸毒的折磨,即便师父时时用内力帮她压制毒性,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师娘知道自己早晚也是要死的,倒不如死在自己弟弟的手下,也好让弟弟回去交差。”
“骨肉相连之人却被迫互相残害,这南宫世家比那些毫无血缘的门派还要残忍……”
“所以,我师父灭了这个家族也是应该的。”
“这……”
“我师父武功盖世,富倾天下,可是年幼丧母,师爷又待他极为严苛,他这辈子得到的所有温柔都来自于师娘,要他如何接受师娘的离世?师娘走后不久,师父就独闯南宫世家,大开杀戒……”
无欢摒住呼吸,不敢再去细想那所谓“大开杀戒”会是什么情景。
“所以……你师父就杀光了南宫家所有人……”
凌空一掌拍在大腿上,连声叹道:“坏就坏在没有杀光!有一个水性极佳的孩子,沉在湖底逃过了这一劫。”
无欢心头一阵抽搐:“那个孩子……就是你的三师弟?”
“你想想,他从水中爬上来时,看见所有亲人横尸眼前,心中会受到怎样的撞击?若是换成你,又会怎么做?”
无欢想到自己唯一的亲人,心痛道:“若是有人杀了我师父,我怕是也要不顾一切为他报仇吧……呸呸,我师父他断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凌空见无欢面色纠结,也去不逼问,继续说道:“南宫世家的灭门惨案惊动了整个武林,可是没有一人敢替南宫家出头,往日与南宫家来往甚密的门派也不过咒骂几句作罢,而三弟,作为南宫家唯一的幸存者,居然独自扛起了报仇的重任。”
“他一个小孩,凭什么报仇?”
“三师弟年纪虽小,但天性坚忍,他沿路乞讨一直来到灵山脚下,虽然上不去缥缈峰,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报仇,但他相信,只要守住灵山总有一天会有机会。”
“这机会,也未免太过渺茫……”
“三弟在灵山脚下的迟州城里继续做着乞丐,因为弱小无依,他常常被人欺负,有一次几个大孩子抢了他讨的饭,还逼他学狗叫,他不肯屈服,拼了命的跟人撕打在一起……”
“你三弟骨头硬的很。”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就是那次三弟被人痛打之时,被神枭教的二当家蒋云七遇见,蒋二叔见三师弟年幼却有骨气,便将他救下,带回了缥缈峰。”
“这倒是正中下怀了……”
“这便是天意吧。我与师姐和小师妹见到三弟到来十分欢喜,每天拉着他与我们同吃同住,师姐更是吵着要师父收他入门,师父对师姐向来宠溺,兼之三弟聪明懂事,师父自然就答应了。”
无欢闻言叹道:“其实,你师父也不全是坏人,如果你三弟不是南宫家的人就好了。”
“世上没有如果二字。那时候起,三弟便将仇恨深埋,专心学武,师父见他勤奋好学更加欣赏他,若是没有后来的事,师父应该会让他继承衣钵吧……”
“后来又是怎样败露了呢?”
“我师父是何等聪明之人,岂能一直被人蒙在鼓里?我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三弟存有异心的,但是师父并没有戳穿他,反而几次三番的试探等他自投罗网。他二人都是心思缜密之人,前几次试探三弟都安然过关,以至于师父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他。直到最后一次,师父为了引三弟出手,居然故意在自己练气冲关的生死关头放松防范,结果三弟就真的上了当!师父将本该汇于百会的真气调到背心,正对上三弟背后偷袭的一掌——这就相当于是二人硬碰硬的对了一掌,三弟自然不是师父的对手,后果也可想而知了。”
“你师父行事也真怪异,既然已经发现他的图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世人都说我师父暴虐成性,却不知他内心极重感情,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怎么忍心说杀就杀?只要三弟不出手害他,他宁愿永远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哪怕他是南宫家的人?”
“三弟直至临终前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师父听后居然狂笑不止,说三弟是个傻子,可他终究以没有亲手杀掉三弟,三弟是自断经脉而亡……”
无欢久坐不语,此时他这才信了凌空说过的话,果然百里云逸与南宫世家之间纠缠纷乱,谁是谁非不是一两句就能够说清楚。
不过那些人都不重要,无欢关心的只有一个人,“那么明月宫主呢?你三师弟死了,她一定很难过了……”
“小师妹连遭重创,心中的悲痛非常人所能想象,她本来想随三师弟而去,可就在她准备自尽的时候,腹中的胎儿居然动了!她这才幡然醒悟,告诉自己务必要为三弟留下这最后的骨血。”
无欢听到这里总算松了口气:“老天有眼,让那孩儿救了自己的母亲。”
“可你别忘了,他姓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