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与师父赶到山顶帝师殿时,正赶上一名青衣女子与一位六旬老者对立场中,师徒二人不做声张,悄悄站到观战的人群当中。
场中二人高下已分,女子收回长剑向对面老者抱拳行礼,恭敬道:“吴长老,承让!”。
灵栖道人见那女子面色潮红,额头微汗,虽然故作镇定,但紊乱急促的气息究竟难以遮掩,知她这场胜利来之不易。
女子对面的老者是丐帮的九袋长老吴方,他看着对面的女子站立如松,心中大为震惊,暗道:“这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武功居然如此了得!刚才多亏她及时收手,如果那一剑再向前半寸,我这左臂怕是……我死不足惜,现在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丐帮九袋长老输给无名后辈,却该如何是好!”
思绪纷乱之中,场外传来一声:“素心派胜”,吴方这才回了神,正当不知该如何进退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人朗声说道:
“吴长老刚才连胜青城派、华山派、海城帮三位高手,盖世雄风有目共睹,然而三场比试下来吴长老已然气力大损,这一场是玄青占了大大的便宜在先,做不得数。”
众人循声望去,一位白衣道姑缓缓走出观战人群,正是素心派的掌门师太慧仪——刚刚得胜的年轻女子便是她的徒儿玄青。
慧仪所言引来不少人点头附和,以丐帮弟子犹甚,吴方摇了摇头向慧仪抱拳道:“师太好意,吴某心领,输便输了,哪有那么多说辞!”
言罢,向端坐在崇台中央的二人抱拳一揖,“吴方认输。”
崇台上高坐的二人是今日比武大会的总鉴判,少室山住持弘真方丈、天一派代任掌门清微道人,二人相视一眼,对吴方的磊落颇为赞赏,弘真道:“丐帮退场,下面一场由素心派迎战唐门”。
“唐门”二字一出,人群即刻骚动起来,盖因那唐门远在蜀地,素来行事诡秘,武林大小聚会从不见有人现身,今日居然派人千里赴会,实是出人意料。
众人好奇张望之下,一位绛衣公子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那公子身形单薄,动如拂柳,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风流之态,与中原好汉的阳刚粗犷大大不同,细去看他眉目,也当得上清秀二字,倒不枉了这一身做派。
无欢看着那公子,也颇觉新奇,不禁小声问道:“师父,这人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啊?”
灵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冲无欢眨了眨眼,不知道他能否明白:唐公子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有藏不住的两道精光,单凭这一点就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唐公子待要向弘真和清微行礼,却听得人群中传来高声叫骂:“此事与唐门何干,也派个娃娃出来现眼!”。
叫骂之人是丐帮六袋弟子张流云,他正因丐帮输了上一场比试而愤懑,此刻刚好借由向这年轻公子发难,一泄心中不快。
唐公子面不改色,缓步到张流云面前向他深深一揖,道:“在下唐宝华,家中排行第三,听前辈刚才所言,似乎对敝派今日前来比武颇有微辞,还盼当面指教。”
唐宝华态度恭敬,张流云却不以为然,将脸侧向一边,哼道:“唐门与中原武林无甚渊源,往日我们有多少次共赴险难,可未曾见你唐门身影,此刻不远千里巴巴地跑来争抢宝贝,怎地好意思?”
唐宝华闻言一笑,坦然道:“冲云道长遗愿天下皆知,昭告中说,不论年岁、地位、门派……只要有志扫平西域魔教,迎回天书者即可参加比武,长老若执意计较门派、出身这些细枝末节岂不落于狭隘?想必弘真方丈和清微道长也早认同我此行,否则又怎会允我出场迎战?”
张流云本就是随口泄愤,未料到对方如此较真,唐宝华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让他一时无言以对,最后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牙尖嘴利有什么用,手下见真章吧”。
弘真见状,朗声道:“比武得图,来者不拒,唐公子请入场吧”。
唐宝华微一颔首,喝声“请了”跃回场中,眨眼之时已落定到玄青面前,这一跃身形灵动,疾如闪电,已经有人忍不住叫好。
唐宝华听到喝彩声,不禁面露得色,手中折扇轻摇更增潇洒意味。
玄青此时亦发觉眼前之人不可小觑,随即稳稳摆开一式“波澜不惊”——既是为自守门户,也有谦让对方先发招之意。
唐宝华细目微垂,无暇理会玄青的客套,口中喝声“得罪”,抢先铺扇前送——竟是直取玄青膻中要穴而去。
玄青见势,微侧身躯以剑相挡,唐宝华忽然并拢扇面,手腕上翻,打向玄青左臂天泉、曲泽两处,玄青疾退两步,再虚晃一招,反手使出一式“诚心礼佛”。
这招“诚心礼佛”初时看似平淡无奇却有后招无数,尾式更是直刺敌人一剑封喉,但玄青行事稳重规矩,知道比武并非杀敌,所以出剑时故意偏了几分。
唐宝华见对手招式凌厉,同样不敢怠慢,即刻回身转攻为守,也适时化解了险境。
这唐三公子出招快捷灵巧,招招逼人于险境,而玄青稳重老练,剑招虽不花哨,却都恰好克制了唐宝华的攻势,二人一巧一拙,十几回合下来居然高下未见。
众人看得清楚,玄青方才用几记出人意料的妙招就胜了吴方,到这一刻对阵唐宝华居然施展不出,方知这唐门小子修为不浅。
那唐宝华自是门中一流高手,否则也没有胆量独上天一山,只是他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初战便遇到了强敌,眼见玄青比自己还年轻几岁,武功竟丝毫不弱,始信中原武林卧虎藏龙。
二人往来胶着,难见胜负,原本踌躇满志的唐宝华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为求速胜,他竟忍不住在折扇上注入了唐门秘药软筋雾,其药无色无味,嗅之触之则筋骨酸软,唐宝华只求取胜不想伤人,因而只用了极少的药量,只令玄青败阵即可。
玄青果然很快支撑不住,手上的招式开始显露迟滞之态。
唐宝华看出玄青之苦,更不容她提气,一招接一招越出越快,拆到第三十二招时,玄青见唐宝华一招“宝赠佳人”迎面而来,待要以素心剑法中的一招“梵音绕梁”相应,哪知剑刚递出,已被唐宝华瞅准下盘露出破绽,唐宝华以掌为刀直向玄青小腹劈去,玄青回护不及只得生生受了这一掌,随后踉跄几步直跌入慧仪怀中,口中竟止不住吐出鲜血。
众人见状又惊又怒,玄青接连礼让,可唐宝华不但步步紧逼还重手伤人,实乃置江湖道义于不顾,一时间场外谴责之声起伏,张流云更是带头骂道:“小畜牲,竟然下手如此狠毒!”
唐宝华一味求胜,罔顾其他,待听到场边谴责声沸腾,方才惊觉这一掌已经得罪了整个中原武林!正当心生惶恐之际,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呵斥:
“唐公子好身手,让贫尼来领教高明!”
唐宝华猛然抬头,只见慧仪一招“天外飞仙”直冲眉心而来,这一刺来势凶猛,已来不及多想,只得凭本能匆匆出手抵挡。
慧仪何等功力,未过五招唐宝华已败象尽显——如以比武而论,胜负早分,但慧仪为讨回刚才玄青那一掌,反而一招快似一招紧逼不放。
唐宝华堪堪接过十招,自觉支持不住,一心想寻个机会收手告饶,奈何慧仪却不肯罢休,直舞的拂尘如练,招招逼人。
忽然,一道凌厉至极的真气直冲唐宝华颅顶而来,他错愕至极,万没想到慧仪居然使出了毙命的杀招!
慌乱中,唐宝华胡乱出招,左右肘同时横档,谁知那拂尘在距离不到一寸的时候忽然由实变虚向下落去,唐宝华还没来得及反应,右腕一麻,大陵穴已被对方锁住,继而又有一阵掌风直奔小腹袭来——竟与方才打伤玄青那掌如出一辙!
以慧仪的内力,这一掌要比刚刚唐宝华的那一掌还重上数倍,众人看得电光石火之间唐宝华定要吃大亏,即便想要出言相劝也来不及。
众人都只道这小白脸今日必要丧命于此,纷纷叹他这一趟来的不该,怎料唐宝华一声惊叫后居然立在原地未动,反而是慧仪翻身后退,直到数丈开外。
这变故来的突然,连张流云都忍不住拍掌道:“小白脸还能立住,真小看他了。”
其实唐宝华自己也是吃惊不已,那一掌明明已经贴上了他的小腹,他心中都做了受死的打算,可不知为何,慧仪却忽然将内力卸向一旁!
众人正欲探寻究竟,却听慧仪破口骂道:“小畜生,打不过便暗器伤人么”,言罢摊开掌心,大伙这才发现慧仪掌中竟插了一枚极细的银针!
原来唐宝华过于惊慌,自己都忘了衣衫之内藏有救命机括,慧仪那一掌不偏不倚触发了机关,致使其中数枚银针迸出,那银针速度极快,即便慧仪躲闪及时,也还是没能尽数躲过。
这一针实非故意,唐宝华还想要辩解,慧仪却不容他开口,“嗖”的一声,将银针反激出来,直取唐宝华左眼飞去!
唐宝华挥袖侧身,使那针贴面擦过,虽然躲过一劫,却是狼狈至极。
慧仪一击不成,转头对弘真和清微道:“唐门伤人在先,暗算在后,今日若是不讨还公道,素心派颜面何存?还盼二位监判主持公道,不然就莫要怪素心派不守规矩了!”
弘真与清微相视一眼,清微仍旧未做言语,弘真倒是先去问唐宝华:“唐公子,你可有解释?”
唐宝华长长出了口气,心中无限感激弘真,总算让他得了个分辩的机会:“我贴身机括乃是自保所用,若非有人加害性命断然不会触发,我伤了玄青固有不对,慧仪师太要我以命相抵是否也太过分?!还有刚才那一招“惊鸿乍起”,大伙也都瞧见了,分明是要刺瞎我左眼!素心派皆为出家女尼,本该慈悲为怀,可身为掌门狠毒至此!此刻又谈什么规矩不规矩?!”
唐宝华话到此处环视周遭,见有人叹气摇头,有人垂目不语,更多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内心稍定,又接着道:“再者,唐门素以暗器和用毒扬名天下,既然是比武,自是各使所长,唐门用暗器也不算犯规!他日,我等剿灭魔教之时,亦是以结果论功过,难不成各位想要与百里云逸正面对决?”
众人被唐宝华一席话说的愈发沉默,慧仪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道:“难道我们今日是来听你诡辩的!唐三,莫要啰嗦,且随我另寻他处做个了断!”
素心派弟子听到掌门号令,纷纷拔剑呼喝,唐宝华几个随从弟子也不甘示弱,双方剑拔弩张,眼见就要动起手来。
唐宝华这时却不慌不忙,向慧仪笑道:“师太莫急,唐门之毒想必您也略闻一二,晚辈劝您还是先去江南找百草婆婆疗伤要紧,至于晚辈,却还是要留下来比武的。”
慧仪本没把那小小银针放在眼里,闻言摊开掌心,才发觉那针孔周边已呈乌黑,方知暗器是淬过毒的,至于唐宝华说什么去江南找百草婆婆那摆明是戏弄之言,这毒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蔓至心口,只怕连天一山都走不出去,又怎么可能来得及去江南?
唐宝华以为慧仪见了毒会气焰消散,却不知那慧仪虽是一介女流性子却刚硬无比。慧仪哼道:“你也忒瞧不起我素心派,难道凭这点末流手段便能要挟得了老尼?今日倒叫你们瞧瞧素心派的本事!”言罢拂尘一甩,眼中杀气再不掩饰。
“阿弥陀佛——”
生死一线之间,竟是弘真方丈一跃而至,站到了唐宝华身前。
“师太”,弘真双手合十向慧仪施礼,道:“今日比武事关重大,你两派本无仇恨,何必横生枝节。”
弘真心系整个武林,心中清楚今日虽是中原武林人多势众,但那唐门也是不好相与,唐三若真的命丧天一山,必是后患无穷。
此刻的慧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哪里管的了其他,怒道:“弘真!素心派平日里不过是给你几分面子,莫要真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插手!”
慧仪与弘真说话之时,已将全部真气调行至双掌,想想自己今日便要将素心派三十年不曾显露的“天人一念”示与人前,心中不禁豪气顿生。
慧仪拉开架势,稳稳提起手掌,正待将一双炙手掼出之际,却察觉有一股雄浑真气绕了上来,那真气不远不近,不收不发,有规劝之意,无伤人之心。
慧仪这才发觉,弘真看似垂目不语,其实早就在不觉中将自己牢牢绑定,慧仪几次尝试冲破真气都败下阵来——以她所见,即便是自己再修二十年也无法达到这等境界!
唐宝华只见弘真沉默无语,慧仪脸色失落,却不知二人已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对决,趁着慧仪还没冲他发难,他忙着自圆道:“我本无意伤她徒儿,更毋说生死相搏,既然弘真大师出面相劝,我便将唐门最好的疗伤药送给玄青妹子,咱们此事就此揭过,今后再不相干,只不过她今日可不能再比武了。”
中原各派看客此刻也终于得了空儿,有人出面相劝,亦有人要与慧仪联手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正值不可开交之时,竟是天外忽然传来的一阵歌声,暂时压制了喧嚣。
那声音由远及近,周而复始,音色纯净清脆,曲调却诡异悲戚,越听越让人感到心中发凉,一字字一句句如丝如缕,把每个人心中的点滴悲伤都勾了起来,让人说不出的苦楚难当。
细听去那歌声唱的仿佛是:
“宫花寂寂,寒树凄凄,孤影默默,山雾迷离;
韶光流转,难忆难及,悲歌夜起,旧梦常袭;
相思零落,死生难期,红颜空老,今夕何夕;
浮尘多苦,无枝可依,唯月千里,不弃不离,唯月千里,不弃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