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已听不见。
雪,也已被隔绝在外。
寒冷跟暮蔼仿佛突已完全远离,已跟冷月栖没有一点关系。
不但只是寒冷暮色,还有对付他的阴谋。
这幢“品武堂”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温暖如春的所在。
子薰衣本应跟他一起来的,可她却没有来。
“品武堂”既是品评武学的地方,但凡身入此中,都免不了要费一些功夫,出一身热汗。
而学艺不精的人,却往往不但徒劳无功,反而连命也要断送在此。
所以莫说城外的人,就连寒山中人也绝不会闲着无事瞎闯进去。
子薰衣也不例外。
可她却并非害怕,而是城主人不让她进去而已。
她把冷月栖带到这,她的任务就已算完成——若还有别的想法,那就必须要考虑后果的。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高手?他跟他们又有多么厉害?谁也不知。
可若非南云雀忽然出现,子薰衣或许也会进去瞧个明白也说不定。
但如今她只有打消这个念头——南云雀既已来了,就跟城主来了没有多大区别,这是城主亲口说过的。
她当然对这个神秘蓝衣人的好奇更大了,可也知道想得到答案,简直如履薄冰般艰难,不但艰难,而且危险。
屋内有火,不仅有灯火,还有火炬,不是一把,而是七八把火炬,环绕四壁,不仅有火炬,还有两座古唐薰炉。
别春炉火映春屋,虽道别春却是春——这种炉子虽被大诗人白居易称为“别春”,可别的又岂是那姹紫嫣红的春日?
屋中的一切在明亮而温暖的光华里,全都被瞧得犹如白昼,非但将寒冷洗尽,也已把立刻降临的黑暗驱除。
屋中人仿佛绝不愿占冷月栖的任何便宜,所以也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除了他外,屋中有人么?
屋中没有人。
人虽看不见,在一张雕花木案上,却端端正正放着一册卷轴。
卷轴并不厚重,甚至还可以算得上有些寒碜——只有十页,能载有什么高深功法?
屋子虽好像一座观宇,却连三清的脸也没有见着;名字既已叫“品武”,放在这儿的若不是武学秘笈,哪还会是什么?
所以冷月栖第一眼看到这份卷轴的时候,就是这样认为。
然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这上面果真记录着令人眼红心跳的绝世神功,而他们就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诱冷月栖?
若确实如此,对习武之人来说,这的确可算是一种诱惑,天大的诱惑。
这种诱惑有时比金子美人都要有吸引力,比权力都有——一个人若身怀了纵横无敌的武功,在江湖上岂非也已如同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很多人在这种天大的诱惑面前,通常都很可能就会迷失自我,迷失到已分不清方向。
冷月栖却不会,绝不会。
他若也如那芸芸众生一样,他就不会来得到这儿,也绝不能捱到此时此刻。
室内本无风,有也本是游人醉矣的暖风——可这个时候,却突已掠来了一丝阴气。
这究竟是否真有阴气,连冷月栖也无法确定。
可木案上的卷轴却已实实在在翻了开来。
冷月栖的眼睛也已看到了第一页的内容。
他当然不是对它有了兴趣,却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终究不是他能安心生活的好地方。
卷轴只是随随便便地一翻,他也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一瞥。
这本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冷月栖只瞧了一眼,只一眼,他的目光就仿佛被磁铁吸过去了,很久也没有移开。
这个世上本已很久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他的注意力如此凝注——纵然是他的仇人,也未必能让他如此惊异。
这种表情就跟他跌入茅庐下的陷阱时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在陷阱中的是绝望,已不能复仇的恐慌绝望;而在这儿的则是不安,突然就已潮水般填满心头的忐忑不安。
冷月栖此时此刻的血管里,就仿佛爬满了无数只蚂蚁,觉得很不舒服。
他现在忽已有了一个感觉。
这种感觉就犹如一个自以为穿着新衣的人,突然就发现自己其实早已脱光,脱得一丝不挂,别人都已将他当成疯子,而偏编只有他自己还在为新衣沾沾自喜。
这种被人看透看死的眼神实在很不好受,可此时的冷月栖,却偏偏就觉得已让一双这样的目光盯着,已盯了好久好久……
但直到目前为止,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仍是看不见第二个人。
没有人的眼睛,可另一双眼睛依旧存在,就来自卷轴之上,就在那一式间……
那一式是剑招,名曰“一鸟朝日齐天鸣”,是一招起手式,也是冷月栖平生所学的第一剑。
他若没有猜错,这上面应该还题有两句似诗非诗的
句子。
他的手还很稳,目光依旧平静,绝没有人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当他翻过第二页时,平静的眼波中确已仿佛有了变化。
他眼中有了红丝,血一样的红丝,这种红丝在他苦钻剑法时也曾有过。
可如今的红丝带给他的却绝非成功后的喜悦,而是无尽的疲倦徒劳。
他的剑法已在此,难道说他以前的坚毅跟努力都已白费了么?
“剑无无剑人亦无,无心无意一凛间”
这是卷轴的两句,也是剑道中常人难以诠释的境界。
剑若到了极致,已无出剑收剑,有剑无剑之分,有的只是那一刹那的凛然生寒。
也许,连最后的一抹寒意也已来不及感受。
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残酷而可怕,可甘愿以身殉剑的人却会觉得这种死法很美妙。
冷月栖忽已闭上双眸。
他难道已准备接受这种死法?
就在这时,光亮灭了。
本已如白昼的屋子,忽已变得俨如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