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的人,也许一生也见不到天涯,尽管到了天涯,天涯也容不下他。
安恬无虑的人,很多时候能在夕阳余晖中欣赏天涯,即使那并非真正的天涯,也已是他心目中的天涯。
天涯,近在有心人心间,却远在失心者眼前。
凤仙鸣虽还未到失心的地步,却也已不远。
他的天涯又在哪里?
冷月栖的天涯也许已到,可他只想赶快远远离开此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寒山,是束缚了凤仙鸣自由的地方,现在更是他梦魇的开始。
他也希望这只是个梦,梦一幻灭,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畏惧,没有彷徨,也没有死的威胁。
然而,人在危险时的希望,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现在谁也无法救他。
凤仙鸣不免想起了那个人,被他挖出眼睛的人。
他怎也不会料到,时隔一两天,他竟也成了这个人的模样,走上殊途同归的路。
死路。
虽是死路,可两人都尚未真的已死。
一个在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一个则精神恍惚,连路也快不会走了。
凤仙鸣没有杀这人,并非一时心慈手软——他绝非这种人,对沾污他名誉的人更绝不轻恕。
他留下他的命,只是想怎样折磨他,怎样折磨得愉快而已。
可现在的他,还没有折磨别人,自己就已快被折磨得不行。
他牙咬得更紧,脚步也更沉。
背上的伤绝不好受。
一片七八寸长三四寸宽的皮肤被扯落,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他虽已对伤口做了紧急处理,可血仍如毛毛雨般飘下。
不过好在,他还是坚持着来到了他想来的地方。
一间简陋但牢固的铁皮房,门已锁上。
从斜开的小窗望进去,一个乱草般的人正倚在墙上,动也不动。
这人不但发已如乱草,衣服也如乱草。
乱草似的人,生命岂非也已如乱草?
一把即将被烈焰无情蹂躏践踏的乱草。
点火人是谁?是不是凤仙鸣?
“吱呀”一声门已开了,他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乱草般的人已没有眼睛,纵是有也已被乱草般的长发所掩。
他甚至已无须对方开口,就已知来人是谁。
“你是来为我送终的吧?”艰涩的声线从乱发中透出,有如待宰牛羊。
这话若早些时候说起,凤仙鸣也许还会很得意,很解恨。
可现在……
现在的他非但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就连大哭一场的勇气也已消亡殆尽。
他现在不是来送对方的终,倒像在为自己死前而默哀。
“你不是送我的终,难道……是自己也已离其不远?”
乱草人虽已有眼无珠,可仿佛比明眼人还更明白。
“你,怎知道的?”凤仙鸣的声音也已如呻吟,痛苦的呻吟。
“这不是什么值得推敲的难题,我岂能不晓?”
凤仙鸣只有瞪大眼,等他说下去。
“你不该来找我的。”
“为什么?”
”你一来,就已注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已活不了多久。”
凤仙鸣只有苦笑,也只能苦笑。
谁又能想到去手刃老婆的奸夫,却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这岂非天大的笑话,也是天大之讽刺?
可如今这不是笑话,更非讽刺。
是死,一个人已快消失在世上的死。
这非但笑不出,连吐也吐不出。
“我放你走。”凤仙鸣思量再三,才说出这句话来。
“你为何放我走?”
“因为我不放你走,我也已活不了。”
“可放我走,你一样没法活。”
“两个人死,总比一个人死好,你说是吗?”
凤仙鸣的嘴角,终究还是有了线笑容,残酷而疯狂。
乱草人不再说话,似在若有所思。
凤仙鸣走了过去,正想解开对方被封的穴道。
可看已不能再动的乱草人,却已突就动了。
不但动得敏捷,也毫无端倪可言。
一切尽在不想中。
“你……”
凤仙鸣只说了个你字,掌方一扬起,人就已倒下,倒在乱草间。
他身上七处大穴,已在刹那被对方点中,一丝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他已倒在地上,两眼却已如要喷火。
乱草人已站起,长发也已撩起,一张脸已笑吟吟看着他。
一张可怕而又有着某种魅力的脸。
无眼的脸当然可怕,可这张脸的目光却利如鲨鱼,皮也仿佛鲛人。
传说中的鲛人。
可这鲛人却有腿无尾,琴龙鳞自然有腿。
他布满鳞片的脸因欢喜而更加诡异:“你想不到是我吧?”
“我的确想不到,我早已该死。”
凤仙鸣的人如烂泥,声音也已如烂泥般绵软。
“你没想到的还很多,不只这一桩。”
随着门外声音响处,已有两人悄然而至。
他们的轻功显都很好,尤其后来一个,简直毫无痕迹可寻。
凤仙鸣当然已晓得说话的人是谁,有琴龙鳞的地方,怎会不见荆独岳?
可有凤仙鸣的地方,却为何不见高兀鹫?
他突就想到了第二人是谁。
凤仙鸣一侧目,就已瞅到了高兀鹫。
高兀鹫仿佛有些自惭形秽,他不敢看对方的脸。
凤仙鸣却已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可不要笑死了,否则我们如何向城主老人家交差?”
荆独岳却向琴龙鳞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城主青春永驻,又岂能与老扯上关系?”
“大哥说得对,是小弟满口胡言,舌头太闲了。”
说着琴龙鳞已向对方深深一揖。
“你要谢罪的不是我,而是城主。”
“城主固须如此,可大哥也不能忽略了呀。”
两人相对大笑,已把地上的凤仙鸣当成死人。
凤仙鸣在他们笑完后,才悠悠叹气道:“你们谁也不老,老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荆独岳道:“这话倒也不假,你若非已老,又怎会糊涂得去窥探城主的秘密?”
他指着高兀鹫道:“他就不老,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你说是么?”
这最后一句,已是面向高兀鹫。
高兀鹫只有点头。
随着他这一点头,凤仙鸣就已如网中之鱼,折翼之鸟,已无任何办法可想。
他只有等,等对方的刀落下,绳捆起。
可他没有等到这些。
在屋外已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凤仙鸣没有老,所以他也不必死。”
听到这个声音,荆独岳和琴龙鳞的笑脸,顿已如抽风般,再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