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
人骨箫。
人的骨头通常都是惨白中掺着微黄。
这根人骨削成的箫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但白得发光,白得无瑕,还白得可怕。
比雪还白,比冰肌玉骨还白。
它正端端正正摆在一个酸枝木匣里,箫诡绝,匣名贵。
也许也只有这么名贵的匣子,才容得下如此诡绝的乐器。
箫诡绝,人也邪谬。
人就在匣边。
一袭淡青紧衣,宛如水蛇。
水蛇的腰,水蛇的脸。
水蛇,本是种阴森而可怖的事物,可用在这个女人身上,形象便忽已美艳而不可方物。
她赋予了水蛇灵动,水蛇也给了她妖媚。
箫本身是死的,可这根箫却本是活的。
这根箫的源头本属于另一个人。
一个少年,一个鲜衣怒马,风流不群的少年。
他也正是她初恋的情人。
如处女般矜贵的初恋。
可这个令她由少女甘愿变成女人的少年,却在她被歹人胁迫时舍其而去。
而且不只一人,她姐姐也同时在同一天神秘消失。
上天终究还是垂怜这孤苦而无助的少女,让她挣脱了恶魔的囚笼。
她满心委屈,发誓要找到那无情寡恩的少年。
当她终于找到他时,她的血却忽已像全部流光。
她不仅找到了他,还找到了他们……
在一张雅致而充满诱惑的床上。
目眦欲裂使人疯狂,所以他们死了。
女人化作扬天闲灰,供猪狗践踏,男人则变成了箫。
她虽对他深恶痛绝,可多年来仍仿佛离不开他。
不然,怎会用温热柔软的嘴唇时常亲吻?
恨得越深也是爱,爱得欲狂难为恨。
只不过,记忆中的箫虽仍在一边,她的爱却已成畸形……
想到这,女人睫毛微卷,向棺材瞟去。
棺材依旧敞着,可里头……
“倘若是那个人,倒也实在让我意想不到。”
女人想着,嘴角已现笑意。
深长而有趣的一笑。
花香已又弥漫,幽昙花的香。
女人就叫幽昙。
流连黑夜,如流星般徘徊的幽昙。
她也正是古堡的主人,空夜寂寂的古堡。
萧仍在身边,不过却已不在匣内,在她的手心。
四周已点起几架火盆,火正旺,人的脸也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地跳跃。
议事大厅向来都是领导们解决麻烦的地方。
寒山也不例外。
厅上只有一个主人的座位,也只能有一个。
七色鸟羽织成的锦墩上正坐着一人。
宽大而高耸的斗笠,既掩饰了人的面目,也昭示着其与众不同的身份。
几上美酒罗列,如两旁如云佳丽,最遥远的招牌菜也琳琅满目。
幽昙却不在几后,在人前。
斗笠客的面前,站着。
凤仙鸣也是。
可他的鼻子却不时吸入幽昙花的清香,令他的心不宁,神不清,目也不正。
他见过这个女人,却很难与她走得那么近。
今日的他,实在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有福气。
他已有点受宠若惊。
但在斗笠客前,他只能惊在心里,不可溢于言表。
斗笠客的眼睛虽没人看得到,他却仿佛能射穿每个人的心。
利眼如箭,例不虚发。
“你逮住了梧桐院的少女?”
他的声音依然远在天外,却近在耳边。
幽昙承认。
“然后怎样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的眸子虽大,却眯得很细,既如蛇目,又像狐瞳。
这样的她显得狡黠而刁钻,所以她的话也很不易使人相信。
然而,斗笠客却好像对她并不怀疑,还点了点头。
“那她的人是生是死呢?”
这问题不仅斗笠客问了出来,凤仙鸣也想知道答案。
“她的人或已不在,可要见到她的尸身却犹如捞月。”
斗笠客似已被勾起了兴趣,等她说下去。
“水中之月本就如仙佛般虚无,而她的人,却正好也如仙子……”
仙子岂非已在天上?
斗笠客的目光从笠下阴影里盯着幽昙,忽道:“你好像挺欣赏她。”
无语,人无语。
无语虽代表承认,可有时也是一种抗议。
不过幽昙的眸子却已眯得更细,细得更深,深如皓月广寒宫的深处。
斗笠客已不再理她,已转向凤仙鸣,语气马上如大理石般坚硬:“你杀了那个人?”
凤仙鸣仿佛没有觉到他语气的变化,脸上已露谄笑,抚掌一揖:“我不但杀了他,还把尸首也处理得不留半线蛛丝。”
“很好。”斗笠客似乎颇为满意,可很快却已话锋一转,“可你知不知,你虽已把他杀了,却已闯下大祸,弥天大祸。”
大祸,还是弥天大祸?
凤仙鸣已有些懵了,他实已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
斗笠客已轻轻叹了一声,一抬手,一块白花花的牌子已迎面向他飞来。
凤仙鸣一惊,扬手间已双手接着。
两只手同时接飞来之物本就很是别扭,可他为了在主人前表示尊敬,又不得不两手一起伸出。
事实上他也只用一手接物,而另一只手则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后来居上。
这手法看似简单,要操作起来却也并不容易。
斗笠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块细致而柔美的白玉牌子,牌子还仿佛刻有数行蝇头小篆,血一般的颜色。
凤仙鸣疑惑地看了看牌子,只瞧了一眼,脸色就已如茄子般发紫。
“大海之东,陆沉于野,远庇汉荫,命犹难存,人如累卵,如履临渊。”
他显已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把牌子翻转,果不出其料。
牌子的背后,一头展翅翱翔的海东青正扶摇直上,它的双爪间,赫然提着颗血淋淋的头颅。
人的头颅。
临渊阁!
凤仙鸣脑子里已闪过这一个名字。
一个充斥着暴力与血腥,诡诈和多变的名字,一个荒唐而令人窒息的组织。
“这,是从那该死的浑蛋身上搜出来的?”
凤仙鸣希望斗笠客能否认,可令他失望的是,对方却又已点头。
幽昙已眯起的双眸竟难得地张开了一寸,她显然也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任何人都绝不是个有好感的名字。
一个杀手云集的组织,当然不会让人产生好感。
而一个专门找人来杀,而且也许不为财富,只图杀戮的所在,更是使天下为之色变。
他们非但喜欢杀人,而且还把杀手的命看得比其他杀手都重。
谁若失手杀了他们的人,那个凶手往往也会死得比死者还惨。
那,已绝非人所能承受的死。